冬至过后迎来了一场喜事,沈嘉的表妹要成亲了,因为外祖家在长安没有房子,所以新娘子是从沈府上的花轿。
两边都是朝廷上排的上号的人物,这场婚礼自然也是宾客云集,整个玉井坊热热闹闹地摆了三天喜酒。
长公主府,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陆续回来,将沈嘉这几年做过的事、结交过的人一一汇报给长公主,下人们不知道沈嘉与皇帝的关系,还以为长公主殿下看上了这位年轻的侍郎大人。
高荀上门拜见,长公主精心装扮一番等着他入内,昔日娇艳高贵的牡丹花因为缺少滋润还是日渐凋零了,再对比风华正茂的小叔子,长公主摸着脸上不复年轻时滑嫩的肌肤陷入了沉思。
“嫂子安康。”高荀一身白衣,连脚上的鞋也是洁白无瑕,与外头的大雪融为了一色,看着冰清玉洁。
长公主收回心里的自卑感,平静地说:“坐吧,几日不见,你在衙门里还顺当吗?”
“一切都好,嫂子不必挂念,户部上下对在下都照顾有加,又有沈大人留下的能干的下属,一切都很顺利。”
提起沈嘉,长公主面色有些难看,提醒说:“就是因为是他的人你才更要堤防些,谁知道这些人心里怎么想,可别暗搓搓地给你使绊子。”
“不至于,大家都是为了朝廷嘛,官员调动本就是常事。”
“你与沈嘉打过交代,你觉得此人如何?”
高荀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嘴角轻轻勾了勾,然后低下头语气复杂地评论了一句:“自然是青年才俊。”
他早年随兄长上京,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先帝病入膏肓,宫里有些乱,他长的好,被当时的三皇子觊觎甚至暗暗下了药,是赵璋及时赶到救了他。
虽然后来赵璋只说是碰巧,可这救命之恩哪里是“碰巧”二字能结束的,所以他故意缠着赵璋,结果发现他才华横溢,一手文章写的及其出色,便是真正的状元之才也不如他。
他后来才知道,赵璋曾出宫游学,拜了大儒怀安先生为师,只是不知为何,他并不愿意别人提起这段往事。
随后不久,几位皇子斗的厉害,高家既然娶了长公主自然算是皇后一派的人,太子意外去世,赵璋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香馍馍,而他确实有能力,借力打力,将几位成年皇子全都拉下来了。
他的卓越风华,他的智谋手段,他的高冷疏离,全都吸引着高荀,可惜那时候大位刚稳,他兄长又得了怪病,他不得不返回河西老家。
他本想通过科举名正言顺地站在朝堂上,让他看到自己,欣赏自己,没想到家事耽搁了几年,赵璋的身边却已经有人了。
他特意查过沈嘉的底,在知道他即将调任工部时让长公主推举他入京,职位、官品都是适合他的,皇帝自然不会拒绝。
原本想稳扎稳打,徐徐图之,现实却容不得他慢,他自信,自己无论哪方面都比沈嘉出色,假以时日,赵璋肯定能接受自己。
“上京前,父亲母亲将你的亲事交给了我,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好为你寻摸寻摸。”长公主忍耐着心酸问道。
她是爱美之人,当年一眼相中了高邑,可那男人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凭白浪费了她几年的青春,但她甘愿留在高家,因为高家还有高荀,这个比他兄长还出色的美男子。
她不是没想过两人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斗不可能在一起,可那又怎样?只要他们的关系还是叔嫂,那她就机会靠近他。
高荀顶着压力不成亲,为的是什么他最清楚,可事到如今,他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说:“咱们刚入京,人还不熟,不如过段时日再谈此事。”
“本宫离京几年关系还在,你只管提要求,梅兰菊竹,你喜欢什么样的这长安城也能找到,以你的身份,就算配公主也绰绰有余了。”
高荀怕她真给自己尚公主,忙说:“我高家已经有幸娶到了一位金枝玉叶,不敢再有奢求,嫂子着实不必太急,兄长刚病逝,家里段时间内也办不了喜事。”
“这有什么,先看好人家定下来,三媒六聘也要一两年的。”
高荀执意拒绝,长公主嘴上说着劝慰的话,心里却松了口气,只要他一日没成亲,这公主府就能光明正大的请他上门。
沈嘉送走了外祖父一家,整个沈府就安静下来了,正好他也该到工部上任,只想一心扑在工作上。
鞑靼战败,受降的消息传遍了全国,朝廷近来喜气洋洋,连长安的百姓也跟过大年似的四处放鞭炮,杨家的布匹店因为第一个庆祝做活动,知名度大大的提升,而且店里的蜀锦云锦质量上乘,店里还配了几名手艺高超的绣娘,一手蜀绣巧夺天工,自从做出几件绣工精湛、图案精美的成衣后,上门来定制服装的夫人小姐就格外多。
然后她们总会被店里清新舒适的摆设所吸引,再有贴心的服务,红茶、小蛋糕非常可口,不少人甚至是冲着点心来的。
其他店铺有样学样,也跟着一起庆祝,百姓们有便宜货买肯定高兴,街上人来人往,加上时不时有西北的好消息传来,人们的心情也轻松的很。
工部衙门离皇宫稍远些,一座半旧不新的宅院,外头看着着实有些朴素,马车刚到了衙门口,何彦看着缺了一条腿的麒麟惊呆了,“不至于吧,工部这么穷的吗?”
沈嘉没看过工部的账,不知道工部穷不穷,但工部这样的衙门,贪墨案年年发生,可确实不少岗位连一点油水都捞不到,还得任劳任怨。
沈嘉带着何彦进门,门口的守卫不知去哪了,他直到进门才装上一个手里抱着一叠图纸行步匆匆的男人。
这一撞,图纸散了一地,对方嗷了一声跳起来,赶紧跪在地上捡纸张,“你怎么走路不长眼啊,知道这些图纸多重要吗?”
沈嘉蹲下去帮他捡,随意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座行宫的设计图,而他并未听赵璋说要建新的行宫。
他把纸张递过去,笑着说:“抱歉,请问这是哪里的图纸?”
对方抬头,看到沈嘉的脸愣了愣,再挪到他身上的官服,正三品的孔雀服,整个工部能穿这样官服的人也只有左右侍郎了。
他“啪”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双腿跪直了,抱着图纸给沈嘉磕了个响头,“沈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是有意辱骂您的。”
沈嘉并没有生气,将最后一张纸递给他,说:“起来吧,你还没回答本官,这是哪里的图纸?还有,你是哪个部门的?”
“小人不算工部的人,是瞿师傅的学徒,这些图纸……这些图纸……是……”男人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沈嘉原本只是随便一问,没料到还有内情。
他抽出一张仔细看了看,刚才那一眼只看出是一座面积不小的行宫,这张则是小花园的具体设计图,非常雅致,可以预见造价不菲。
如果是赵璋要建行宫,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满朝上下,除了皇上和后宫那几位主子,谁还能吩咐工部建造宅院?
没想到自己第一天上班就碰到猫腻了,沈嘉板着脸,威严地问:“你想清楚,是现在告诉本官还是等本官去请你师傅来盘问。”
那人吓了一跳,看看左右,这个时间还早,工部上衙的时间与别的衙门不太一样,多数人都在外头跑动,所以时间比较随性,此时大院里只有他们几个人。
他忙说:“小人说,这图纸是北陈王私下请师傅绘制的,北陈王要在郊外建一座宅子,要的急,师傅他老人家为此忙碌了三个月才绘制出来的图稿。”
“可有上折子请示过?”
“这……您有所不知,那个,大家私底下都会接些私活,这些是不用请示的。”
沈嘉明白了,这大概就跟设计师私底下接私活一个性质,倒也不算什么,只要别耽误了正经工作就行。
“好了,本官知道了,你去忙吧。”
“多谢沈大人。”
那人抱着图纸逃也似的跑开了,何彦砸吧砸吧嘴,说:“有才华的人到哪都不愁没饭吃,老爷,您说我现在去拜师学艺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啊,你如果真想,我给你牵桥搭线,不过得学出本事来,否则会丢老爷的脸。”沈嘉一本正经地回答。
“呵呵,我开玩笑的。”
两人进了大堂,里头空荡荡的,沈嘉都要怀疑自己记错上班时间了。
他今天特意没去上朝,就是为了提早来工部认人的,等高品级的官员们回来,就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何彦转了一圈,大声吼了一句:“来人!有没有人在啊?”
“吵什么吵?这一大早的谁在?”一个提着水壶的老头子从外头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灰蓝色打着补丁的短褐,脚上一双草鞋露着脚趾,头发灰白灰白的,一点也不像在六部里任职的官员,可要说是下人,又太理直气壮了些。
“你谁啊?”何彦底气十足地问,如今沈嘉可是三品侍郎,在这工部里几乎可以横着走,他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你们又是谁?”对方反问道。
何彦懒得与一个糟老头说话,颐指气使地说:“去把你们这儿管事的叫来,你还不够格与我家老爷说话。”
“嘿,这工部上到尚书,下到看门的此时都不在,你们要找人可找不到,除了我就没别人啦。”
“什么?他们去哪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总不会还没应卯吧?”
那老头找了个位置坐下,提着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然后说:“一部分人被礼部借走了,说是要搭建什么什么台,工期紧,好多天都没回来了,一部分人上街巡视去了,也不知哪个吃饱了撑着说长安城的路面下藏着宝藏,顺天府来人说不少百姓偷偷挖地,把街道都挖开了,官爷们不得去瞧瞧么?还有一些人到城门去了,皇上下旨加固八方城墙,这是目前工部最重要的任务了。”
沈嘉走过去朝他做了个揖,“在下沈嘉,敢问您可是工部尚书乔大人?”
何彦瞪大了双眼,指着那邋遢的老头说不出话来。
可沈嘉断定自己不会认错,虽然他很少在朝会上见到工部尚书,见到的也是仪容齐整的乔大人,与眼前这个糟蹋的老头有着天壤之别,可是人的气质是改不了的。
“哈哈,沈大人的眼神不错啊,老夫这样你都认得出来,不愧是人人夸赞的后生。”
沈嘉无奈地问他:“乔大人怎么这么一副打扮?”
乔大人嘿嘿一笑,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巴说:“昨夜去地下寻宝去了,总不能穿着官服去吧?我家老婆娘非得让我穿上这一身,没办法,穷啊。”
沈嘉不知道他穷不穷,不过地下的地道难道真的被发现了?“您是说长安城地下有密道?”
乔大人耸耸肩,“是密道,不过年代久远,许多地方都堵塞了,你来了正好,写份折子上报皇上吧,不过想来锦衣卫更早一步就把消息传进去了。”
沈嘉心跳加速,深怕他家的密道也被发现了,虽然知道走密道不是长久之计,但还是希望能坚持到他们找到后路再废弃。
“大人准备如何处理那些密道?”
乔大人小口啜着茶水,“先各处查一查,不少密道里还藏着尸骨,时间有长有短,最近顺天府和大理寺有的忙了。”
“那咱们工部要做什么?”
“配合他们找到密道,绘制图纸,事后咱们还得把密道补上。”乔大人歇了一口气,放下茶杯站起来,“老夫得继续挖土去了,嘿嘿,昨天在密道里挖出了一套宝贝,今天说不定还能有收获,走了。”
乔大人摆摆手就去角落扛着锄头走了,看得沈嘉主仆俩一愣一愣的,何彦惊讶地问:“这真的是工部尚书?不是冒牌货吧?”
“当然不是,不过忘记问了,老爷我的办公室是哪间啊?”沈嘉在衙门里逛了一圈,最后看到一间屋子外挂着“右侍郎”的牌子,直接推门走进去。
之前的右侍郎是陈勉,如今已经调任左侍郎,所以这间屋子原本应该是陈勉的,里面的东西似乎还没带走,沈嘉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坐下来。
“算了,去外头随便找个空桌,给我准备好笔墨,先把折子写了。”沈嘉就在院子里坐下,把上奏的折子写了,写完后门口终于来了一拨人。
打头的那个就是工部右侍郎陈勉,看到沈嘉坐在院子当中吓了一跳,大步走进来,朝他拱拱手:“沈大人今日来应卯了?”
沈嘉回了礼,看陈勉面色尴尬,知道他是记着当初自己拒绝陈家求亲的事情,笑着说:“陈大人是刚下朝吗?”
“对,路上遇到吴大人就一起来回来了。”陈勉转身向工部官员介绍沈嘉,大家早听说了沈嘉的大名,纷纷上前见礼。
大家认了个脸熟后,陈勉亲自带着沈嘉去认门,看到里面还有自己的东西脸色更尴尬了,“抱歉,最近事情太多了,这里还没来得及整理。”他忙招呼随从来把东西搬出去,然后让人去内务府领一套新的家具来。
陈勉陪着沈嘉喝茶,又与他说了今日朝上发生的事情,鞑靼的降书已经送来了,约定了在这个月底最后一天在长安城举行献虏仪式。
镇远侯生擒了鞑靼大王子的妻舅,也是阵前大将军,这个人鞑靼大王子不可能舍弃,最后将会用真金白银将人赎回去。
然后沈嘉告诉他乔尚书去挖地道了,陈勉一副“我早知道会如此”的表情,叹气道:“乔尚书年纪越大,玩心也越大,正经事已经很少管了,沈大人能来工部太好了,否则本官真的快顶不住了。”
工部事情又多又杂,而且许多权贵还会强压私人任务过来,想拒绝都拒绝不了,可主事的人却没多少,有能耐的都被派去外地督促工程去了,他一个人压力实在太大。
沈嘉恭维了他几句,两人表面上还是很和气的,也没发生给他下马威的事情,比他当初去户部上任和睦多了。
不过如今朝中大臣都知道,沈嘉是皇上的心腹宠臣,他到哪都必定是代表皇上的,一般人可真不敢为难他,为难他不就等于为难皇上吗?
而且在沈嘉来之前,工部上下都通过气了,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账全都要处理干净,手里不干净的也要收敛起来,否则被他逮着了可没有情分可讲,他知道也就意味着皇上知道,再看他当初去北边办的案,那双火眼金睛可把大家吓坏了。
沈嘉第一天也没干什么,找了以前的公文来熟悉岗位职责,中午请在岗的同僚吃饭,大酒楼直接送了席面来,连在外忙碌的乔尚书也赶回来了。
“好酒好菜啊,今日沈侍郎初上任,本官就破例一次,该吃吃该喝喝,但过了今日,可就不允许上衙时间饮酒了。”
众人高兴地应下来,工部几位大人都是穷抠穷抠的,请客吃饭都只是普通的饭菜,可吃不到如此上等的席面。
而且他们刚才可是看见了,那是酒楼掌柜亲自来送的饭菜,对沈大人的随从都点头哈腰的,原本说要记账,结果那随从说现在沈大人调到工部了,不能再记户部的账,那掌柜竟然直接说这单免单,算是他送给沈大人升迁的贺礼。
这可真是大礼了,他们也给沈嘉送过贺礼,但基本都是一百两之内的贺礼,而这样档次的席面恐怕得好几百两呢,真是豪气啊。
吃了一顿大餐,下午大家也没心思做事了,聚在一起谈天论地,说的最多的也就两件事,一是西北大捷,二是长安城下发现的密道。
有专业的人下去看过,说:“那密道必定是前朝留下的,甚至更早,里头埋葬着不少尸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就在刚才,还有百姓在自家的地窖下面发现了一处密室,里头的尸体还新鲜着呢,因为此事,百姓们人心惶惶,都不敢再往地下挖了。”
“可不是,这要是自家的地盘里挖出尸体来,那可真说不清是谁做的案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不是因为之前有人挖出了宝物,所以许多人便想试试运气,没想到运气有时候是霉运。”说话的官员拿余光看了眼正在闭眼打呼噜的乔尚书,显然挖出宝物的那个人就是他。
沈嘉好奇地问:“挖出了什么?”能让一部尚书都喜欢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货色。
“嗨,咱们也只看了一眼,似乎是把宝剑,有些年头了,这样的东西我们可不敢碰,说不定带煞呢。”
陈勉也点头附和:“宝剑再如何也是凶器,这样的东西咱们文官还是少碰为妙。”
乔尚书的呼噜声停了,闭着眼说:“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煞气啊,那东西至少是一千年前的玩意儿了,你们就不好奇它为什么会被遗弃在密道里?那密道最多不超过五百年。”
“定然是有人带进去的呗,也许是逃难的时候掉了。”
“这说法不合理,什么样的人会在逃命的时候把保命的武器掉了?八成是剑的主人遇害了。”
“可是在宝剑的附近并没有发现尸骨啊。”
“那也有可能是剑主人受了重伤,坚持逃了一段后才咽气的。”
大家对于这样的故事总是格外上心的,不少人甚至怂恿乔尚书将宝剑拿出来检验检验,说不定是史上有名的武器呢?
乔尚书又响起了呼噜声,众人齐齐“切……”了一声,显然是习惯了这位老大人的骚操作了。
沈嘉浑身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听着大家不分尊卑畅所欲言,就像是开了一场茶话会,这种感觉在户部是不可能有的。
户部的官员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做事麻利,脑子精明,性格油滑,想要这样聊天是不可能的。
真好,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