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书铺的夜晚也是热闹的,但这种热闹与刚才大街上的热闹不同,一楼的书架旁隔出了一块空间给寒门学子看书用,人虽多却静悄悄的,二楼的雅间里一群风流雅士聚集在一起谈古论今,或是绞尽脑汁想写出一篇千古奇文寄到学士府能被选中刊登在报纸上。
沈嘉带着赵庭上来的时候一个身穿锦衣的富家公子捧着刚写完的诗作哈哈大笑,当下就塞进信封里写上地址名讳让小厮送去投稿。
“这一次我一定能选上!”富家公子自信满满地说。
“裴公子,你这话都说了几回了,至今也瞧见报纸上有您的大名出现啊。”
姓裴的富家公子双手叉腰,抬着下巴高傲地说:“那是因为我每回都猜错了主题,这几期报纸不是与战争有关就是与民生有关,我的大作难道还比不上报纸上那些?”
同桌的学子们哈哈大笑起来,“裴公子,你的大作我们可是一回都没见到过,也不知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地上的泥土,不如拿出来我们品一品,若真那么好,我们一起去跟吴大人反应,就说他老人家选稿不公。”
“咳……这个不太好吧,吴大学士也未必做得了主,这肯定是朝廷要求的,否则为何那闲居散人每回的作品都能那么契合主题?”
“裴兄是想说,吴大人给闲居散人漏题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他的作品能选上也不奇怪。”
裴公子眼睛一亮,“对,一定是这样,谁知道闲居散人是谁的号?说不定就是朝廷中人。”
沈嘉用这个号刊登作品在朝堂上不是秘密,但大臣们不会特意替他宣扬出去,百姓间还无人知道这个人就是沈嘉。
也有人鄙夷地说:“你们就比自欺欺人了,承认人家比你厉害很难吗?就算给你漏题,你能写出比闲居散人更好的作品?”
众人又大笑起来,如今民间学子掀起了一股文学热,每一期报纸上刊登的文章诗词都会有无数人拿来品读,然后跟风写出更多的作品,连青楼妓馆每日都能有新的词曲诞生。
然后还有人看到了商机,从中选出了一些上等的佳作合订成集,再刊印出来售卖,生意出奇的好。
赵庭看了沈嘉一眼,他可是知道闲居散人是谁的,小声问:“沈大人怎么没把自己是闲居散人的事情告诉他人?”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过段时间他们自然就知道了。”沈嘉原本就没打算用这个扬名,那些诗词都是他抄的,又不是原创,只是为了时局而选择合适的诗词激励大众。
掌柜地追上楼,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沈大人来的不凑巧,我家老爷不在铺子里。”
沈嘉并不介意,只是好奇地问:“我还以为你家老爷一年到头都住在书铺里呢,这是去哪儿了?”
“今儿是老夫人的忌日,老爷恐怕是去拜祭了。”
“原来如此,那是我们来的不凑巧。”沈嘉问赵庭是要留下来和这群学子一起讨论还是回去。
赵庭也想结识一些朝廷外的学子,看看他们平日是怎么学习的,但刚才听了里面那些人的谈话,只觉得虚妄的很,并不值得浪费时间。
“回去吧,沈大人可愿意与我一同进宫?”
赵庭发出邀请,沈嘉想到这个时间赵璋应该还在宫里,就答应了,两人下楼的时候碰到了一群学子,沈嘉本没放在心上,还是有人喊了他一句:“沈大人。”
沈嘉循声看去,认出了几个人,正是之前在相国寺后山见到的那群学子中的几人,其中一个叫柏宴,相貌极其俊朗,在一群人中鹤立鸡群。
沈嘉朝他们点点头,有意无意地将赵庭挡在身后,免得有人认出他来,他笑着问:“几位也是来书铺谈学的?”
柏宴走上前施礼,回答道:“正是,今日报纸上市,我等选了这里一起拜读,沈大人若是有时间,可否留下指点一二?”
沈嘉没答应,“本官还有事得先离开,不过你们若是对报纸上的学问有疑问可以写信投入信箱,会有人替你们答疑解惑的。”
“果真?”众人还不知道那信箱有这样的作用,当下高兴极了,还有人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看样子是积攒了不少以前的问题。
“既然沈大人有事,那我等就不打扰大人了,不过还是要谢谢大人上次给的几项提议,非常有用。”柏宴郑重地道了谢,他此次秋闱已经过了省试,对明年的会试他也非常有信心。
“有用就好,看来这次考的不错,那就预祝几位明年春闱取得好成绩,早日与在下同朝为官。”
“学生等一定尽力!”众学子激情澎湃,恨不得回去挑灯夜读,只为了明年能和沈嘉站在一起。
沈嘉告辞离开,赵庭个子矮小,刚才一直站在他身后,此时转身离开,众人也就看到了他的背影。
柏宴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儿,有些莫名的眼熟。
同伴见他在发呆,问道:“柏宴兄,咱们该上楼了。”
柏宴回神,问身旁的好友:“刚才那孩子是谁?”
“这我哪知道?”好友笑着打趣道:“柏宴兄怎么突然对一个孩子感兴趣了,能跟着沈大人一起出门的,肯定是他家的亲戚,听说沈大人的大外甥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应该就是他吧。”
柏宴点点头,想来也只有这个答案了,至于眼熟什么的,只是个背影,小孩子应该都长的差不多。
赵庭等上了马车才问沈嘉:“沈大人认识徐首辅的孙子?”
沈嘉愣了愣,问:“哪个?”
“徐柏宴。”
“是他?我之前倒是不知他的身份,看着与徐首辅也不太相似。”
赵庭也是在宫宴上见过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他抚了一手好琴,要不是自己没时间学琴,肯定要将他召进宫当自己的夫子。
“他是今年的学子,如果不出差错,明年的金榜上肯定有他的名字,就不知道到时候皇上会怎么安排他了。”沈嘉对柏宴这个人还挺有好感的,毕竟长得好,气质好,也有礼貌,且身上并没有高门大户的那种矜骄之气,与徐首辅那老狐狸的气质也很不一样。
赵庭对此并不关心,反正他知道徐首辅在朝中一日,他的子孙后代就不可能做到五品以上的高官,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
不过算算他的年纪,恐怕也坚持不了几年了,就不知道下一任的首辅会是谁,他瞥了沈嘉一眼,私心里,他觉得沈嘉的才能与心性足以担此大任,可惜太年轻了。
回去的路上,赵庭给皇叔带了个礼物,这是跟沈嘉学的,他去沈府的日子里,只要家里有孩子在,沈嘉都会从外面带些小东西回来,有时候只是几文钱的小东西,但那份关怀最让人动容,所以他每次出宫也会记得给皇叔带样东西回去。
入宫后,赵璋果然还在御书房忙碌,看到沈嘉和赵庭一起回来,突然觉得,如果他们俩人有个孩子,大概这就是最正常的一家三口的画面了吧?
两人行了礼,赵庭把手上的花篮送到案上,那是他从一个年幼的女童手中买来的,花了五个铜板,花篮是竹子编的,手艺一般,篮子里的花因为采摘下来的时间太长已经有些焉了,这样的东西别说是皇帝,就是普通人家也未必会看在眼里。
赵璋拿起来观赏了一番,问他:“今日出宫可有所得?”
赵庭已经打好了腹稿,开始侃侃而谈,从见到报刊亭开始,到书铺里的学子聚会,最后说了一句:“若是百姓人人都识字,那我大晋才是真正的强国,侄儿有一提议,不知可否行得通。”
“说说看。”赵璋鼓励道。
“沈大人说,要想全民皆可上学堂,则要朝廷在各地建立免费的学堂,让适龄孩童都能上得起学,可侄儿知道做不到这个,那可否在长安城内建几所学堂,招募有志之士免费为孩童开蒙?我瞧着那些学子每日吟诗作对,对别人的作品品头论足,要么就是狎妓喝酒,不如把大好时光用来教育后人,只要给点适当的奖励,肯定有人愿意出头的。”
赵璋第一次用看成人的眼光看赵庭,虽然这个想法有沈嘉的提点,但赵庭能想到这个已经非常不错,而且他心怀百姓,这也是为君者最可贵的品质。
“建学堂不难,招募学子免费教学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坚持下去,既然是免费教学,那就不是义务,没人会长年累月免费做好事的,一但衔接不上,那学堂也就办不下去了。”
沈嘉听完后叹了口气,朝这叔侄俩问了一句:“要在全大晋办公费学堂确实不现实,但只在长安城内办,顺天府的财政应该足够支付夫子的薪资吧?这本就是好事,你们要不要这么抠?”
“不患寡而患不均,只长安城内办公费学堂,那外地的百姓是否会觉得朝廷不公平?”
沈嘉走到一旁坐下,冷酷地说:“这有什么不公平的,有本事他们也把经济搞起来,只要出的起这个钱,他们也可以效仿顺天府建公费学堂啊。”
长安城汇聚了南北各地的商人,商业发达,自然不愁那点老师的工资,但有些地方贫困的连饭都吃不起了,自然不可能搞得起公费学校。
沈嘉从来不认为这个年代有条件达到义务教育的水平,但能搞一个是一个,能培养几个人才有什么不好的?
赵璋听完感慨道:“朕又一次后悔没有让你去顺天府当府尹,总觉得你在户部做个小小的郎中有些大材小用了。”
沈嘉才不搭理他,反正这件事他只是提议,能否做得成他是不管的。
赵璋也知道他不爱出风头,等他是闲居散人的消息传开后,沈嘉在民间的声望也会有所提升,他如果再事事出头可就太招人眼了。
“你这话可别让曹大人听见,也不怕伤了你臣子的心。”
“曹瑞文的才干还是在断案上,处理这些民间琐事他有些吃力,或者说许多事情他是想不到的。”
沈嘉也听说了,曹瑞文上任有仅两个月就把积压多年的案子全都判完了,还拨乱反正了好几个错案冤案,不仅立了大功,还在民间树立了青天大老爷的威信,所以现在,曹瑞文明面上已经是个合格的顺天府尹了。
赵庭没留多久就被赶回去睡觉了,他一走,沈嘉径直走上龙椅,坐在赵璋身边,帮他把剩余的奏折处理完。
因为西北在打仗,赵璋要处理的要事多了许多,事关粮草的、军费的、战情的,每一件事都得仔细斟酌,决不允许底下的官员弄虚作假,中饱私囊。
“今年好在从于家运回来了几百万两的脏银,否则一旦开战,军费就捉襟见肘了。”沈嘉审核完一份粮草开支,终于知道为什么雍正帝当初要靠抄家来填补空虚的国库了,这个法子真是又方便又来钱快。
赵璋把批阅完的奏折放到一边,拿出最新一期的报纸,牵着沈嘉的手进后殿,然后换了衣裳和沈嘉躺在床上一起看报纸。
报纸的底稿每一期都会事先给他过目,免得出现皇上不乐意看到的内容,不过赵璋未必有时间看,所以有时候会等刊印出来了看成果。
赵璋把报纸塞给沈嘉,让他读,沈嘉的声音清润好听,从以前当侍读时赵璋就喜欢上了这样的乐趣,当成是一种放松来享受。
“朕以为你说要向富商权贵募捐军费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发到报纸上去了,会不会搞出太大的阵势来?而且以朕对你的了解,打战要募捐,以后遇到天灾人祸肯定也是要募捐的,如此一来,他们会不会觉得朝廷太无用?”
沈嘉靠在他身上说:“社会贫富差距如此之大,有困难就找有钱人帮忙有什么问题?而且是他们自愿的行为,朝廷可没强迫他们,你看魏老板就捐了一万两,人家捐的心甘情愿,其余人就算跟风,或者为了好名声,不也是应该的?”
赵璋不太能理解沈嘉的扶贫思想,皱着眉问:“权贵世家有钱也未必要拿出来贴补朝廷吧?次数一多,肯定会让人觉得厌烦的。”
沈嘉解释说:“如果这次募捐到的钱数够多,可以攒起来下次用,而且民间本来就有富人自愿扶助穷苦百姓的例子,我只是将这种私人行为上升到国事,让做善事变成一种全民皆知的事情而已,你肯定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但人做了善事为何不让人知道?”
“但更多的人并非因为心善才去做善事,而是为了名声。”
“那有什么不同?他们实打实地拿出了钱款,帮助了别人,这就是善事。”沈嘉斩钉截铁地说。
赵璋想了想,觉得沈嘉的话也没毛病,他只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你说的对,这件事是否也应该专门成立一个衙门来办理?”
“自然,最好是选几个大公无私的官员,官职不用太大,再配几个精明的账房,告诉他们,每一期的收与支都是要在报纸上公示的,若是有人敢贪污善款,一律从重处置!”
这一点赵璋自然赞同,人家愿意出钱做善事,结果还要被朝廷蛀虫贪污,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嘉直到睡觉前也没想起要跟赵璋说会计司去留的问题,不过想来也不用他多说,赵璋心里有数。
第二天早朝,沈嘉是直接从宫里过去的,消息灵通的大臣自然直到他昨夜有留宿皇宫,不过这次是睿亲王留的人,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皇上,马上就要到太后的千秋宴,今年逢整寿,无论如何也该大办一场,臣恳请皇上将太后迎回宫。”礼部尚书楚荣威上奏说。
太后自从夏初去行宫避暑,后来说是身体不适不宜车马劳顿,所以就在行宫修养,等去了冬,太医建议太后继续在行宫修养,免得骤然换了环境身体不适应。
百官们不知道太后身体到底如何,反正与大家关系不大,大家也都知道因为蒲家的事情,皇上和太后闹了矛盾,太后不回宫自然更好。
但楚荣威没有忘记,皇上是天下人的表率,无论平时如何忽略,但生母的大寿还是要办的,否则就太不孝了。
兵部尚书想了想,觉得皇上肯定不希望见到太后,但不见是不可能的,只能从其他方面为皇上分忧。
“皇上,西北战事紧急,臣以为应以战事为重,太后的千秋宴虽然重要,但应该从简,免得铺张浪费。”
“皇上,大办不等于铺张浪费,为太后娘娘过寿也是臣子们应该做的,怎能从简了事?”楚荣威坚持,礼部在朝廷上本就势弱,太后大寿正好是礼部发挥作用的时候,他怎么能放弃。
这段时日,因为西北战事,兵部和户部成了皇上跟前的宠儿,每日皇上都要召见他们,连工部也因为能做出新的工具而深得圣心,他们再不做点什么,皇上都要忘记朝堂上还有礼部的人了。
而且皇上忽视太后至此,本就与礼法不合,不过是没人敢说而已。
赵璋并非不关心自己的母亲,只是两人矛盾很深,不是一年半载能消除的,他送去行宫的东西都被母后退回来了,这大半年,两人几乎零交流。
“不用说了,今年是母后的整寿,无论如何也是要大办的,礼部这就开始筹备,太后大寿当日,宴请全臣,凡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赴宴,当日罢朝一日,同时大赦天下,三年以下牢狱者可释放出狱,五年以下减免牢狱两年,寿宴当日,允许百姓在宫门外给太后贺寿。”
赵璋多看了楚荣威一眼,看来过几年,礼部也可以换人了,楚荣威的私心越来越重,甚至因为他要册立赵庭为太子的事情一直小动作不断。
这个话题暂时没什么好说的了,楚荣威又上奏说:“皇上,臣还要弹劾文渊阁大学士吴海清借西北战事之名,收受贿赂,向百姓开口要钱,此举不仅抹黑了朝廷的声誉,还会令捐钱者以为朝廷不作为,往远了看,也会令百姓对西北战事失去信心。”
吴海清自从开始做报纸后就不怎么上朝了,在他看来上朝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看几篇稿,因此也没机会当面反驳楚尚书。
不过兵部尚书站出来说:“我觉得此举甚好,经过这几期的报纸,百姓们已经知道了战事与他们息息相关,将士们在战场上拼杀,他们在后方祈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让这场战争变成全民都惦记的大事,如此一来,西北几十万将士才能越发拼命,如今已经将敌军击退数十里,胜利在望。”
“既然胜利在望,那就更无需劳民伤财了,免得被百姓误会朝廷借此敛财。”
“楚荣威,你!……你是不是故意要与我兵部作对?”
“岂敢?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两人吵了起来,其他官员麻木地听着,并不打算帮谁。
等两人吵累了,赵璋才开口:“两位尚书大人藐视朝堂,各罚俸半年,杜富成,宣旨!”
杜总管站出来,将圣旨摊开,声音高亢地读:“得知百姓为西北筹集棉衣与军粮,自愿捐款,朕深感欣慰,今在户部下新成立一个慈善衙门,专门负责善款的收与支,由沈嘉兼顾此事,一应明细每月审查一次,务必将善款用于利国利民之事,令,加封沈郎中为太子少傅……钦此!”
沈嘉事先猜到这件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但是不知道赵璋会给他加封少傅官衔,虽然是虚衔,但是品级不低,也算是升官了。
众大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从未听说捐款还要成立个专门的衙门的,难道以后还时不时要募捐?
他们作为朝廷官员自然也出钱了的,不管多少也是心意,但如果次次都要他们破费,他们可不乐意。
不过目前战事未了,这话肯定不好说出口,既然皇上要让沈嘉身兼数职,他们也没什么好反对的,能者多劳嘛。
不过周尚书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几位老大人见状内心暗笑,周擎指不定心里多难受呢。
“臣谢主荣恩,定不负众望,将善款用于刀刃上,也欢迎各界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