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早上,沈嘉出门时突然发现门口的石狮上覆了一层白霜,他才意识到,原来冬天已经到了。
他刚要上马车,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从街口的方向朝他家驶过来,然后听到了三姐姐咋咋唿唿的声音:“嘉嘉,你等一会儿。”
三姐夫张禄在一个月前已经跟着大部队去了边关,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开始上战场了,全家人都为他担心,就连平时最爱和他吵架的三姐姐,也一改往日的性格,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然后和婆婆总是闹矛盾,所以最近常往娘家跑。
沈嘉站在原地等他,等到他走到面前了才问:“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三姐犹犹豫豫地拽着小手,然后才问他:“那个……你能不能帮我送一封信到边关?我知道你与锦衣卫有些交情,应该能通过他们的渠道送信。”
沈嘉诧异了,“姐,你是想给三姐夫送信?可是我们自己也能送啊,难道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沈芃瞪了他一眼,双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轻声说:“我……我怀孕了,刚一个多月,就是想告诉他,让他有个牵挂,也好让他早日回家。”
“这是喜事啊!”沈嘉高兴地说,然后让府里的下人小心照顾三姐,对她说:“你也别担心,战场是危险,但三姐夫去了是做后勤的,不会上前线,等战事结束就回来了。”
沈芃自己知道,张禄能够弄到一个后勤的位置,还多亏了沈嘉帮忙,否则就当真要扛着枪上战场与敌人拼杀了。
姐弟俩在家门口分开,沈嘉坐上马车去户部,这段时日,各地的相册报表陆陆续续送来了,户部所有人都忙得昏天暗地。
冯丘贵也很忙,他负责的商税改革一直在不断的更新中,目前还没有完全定案,但是皇帝给了最后的期限,要求在年底前必须把完整的方案讨论出来,明年便开始实施,因此他这段时间都住在衙门里,熬出了一对大大的黑眼圈。
沈嘉刚进户部,佐姜毅就跑到他面前,焦急地问:“大人,您今日是不是没上朝?”
沈嘉咳嗽两声,昨天是他的生辰,赵璋白天没空,于是两人晚上过了一个浪漫的夜晚,红酒烛光,温香软玉,今天一早自然是爬不起来的,所以特意告了假没有去上早朝。
“怎么了?早朝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与我有关?”沈嘉好奇地问。
佐姜毅看看左右,把沈嘉拉到里头,关上门才紧张兮兮地说:“不知道谁提了一句,说是会计司也成立了这么久,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没有必要存在了,不如打散了重新归回原来的衙门,若是这样,咱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沈嘉好笑的问:“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朝上那么多人,咱们户部的人也不少,难道就没有传出话来?”这根本瞒不了人。
佐姜毅压低声音说,“尚书大人一回来就把大家喊去了,现在还没出来,大家也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一个个人心惶惶的。”
沈嘉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我肯定会给你们定好前程,我从不亏待跟了自己的人。不过这件事多半是假的,会计司又不单单只有一件事情做,以后需要我们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反正您去哪我就去哪,您别落下我就行。”
沈嘉打趣道:“那如果我去了别的衙门,你也要跟着我去?你这一身才学不放在户部太可惜了,好好干,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佐姜毅被他夸赞红了脸,但心下大安,不过还是好奇地问:“大人要去其他衙门?”
“不知道啊,看皇上的安排。”沈嘉记得赵璋说过要让他去工部,但也不知道他改变想法了没有,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在哪个衙门不是做,而且他觉得自己去工部也有许多事情做。
沈嘉刚坐下来翻开公文,何彦就拿着一叠报纸进来了,放在他的面前:“老爷,这是四海书铺刚刚送来的报纸,来人还问您之前说的精装版什么时候能好。”
长安城内的报纸已经开始用预订的方式了,沈嘉是花钱在四海书铺订的,所以每个月报纸出来书铺都会第一时间给他送来。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待遇,大多数人订了报纸,还是要当天去书铺拿的,沈嘉也给魏舒提议过,请几个小工负责挨家挨户送报纸,被魏老板拒绝了,理由很简单:赚的钱都不够付派送员的工资的,商人魏老板怎么会做亏本买卖?
“你等一下跑一趟书铺,找魏老板,跟他说,精装版的底稿已经做好了,隔两天就会送去给他,但是有一点,定价必须按照朝廷的来,不能多收一文,这个钱的八成都要收归朝廷,书铺拿两成,必须和
他说清楚。”
何彦答应下来,见他开始办公也就不打扰他了,自己出门走路去了四海书铺求见魏东家,说了这件事。
魏舒刚从外地回来,全国二十几家的四海书铺已经都能正常销售报纸了,精装版的消息刚传出去就有许多人来问了。
他原本以为四海书铺会是将报纸带入民间的第一人,也因此能够得到足够的声望,没想到百姓们先知道了有报纸这样的东西才知道四海书铺,得知四海书铺有报纸卖,根本没让他费心宣传就生意好到爆。
虽然结果是一样,但这令他有些挫败感,感觉并不是自己的功劳,而是报纸的功劳。
这一整年的业绩比去年整整翻了一番,这样的销售额对大商家来说也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了,甚至魏家得知消息后好几次都找上门说要让他认祖归宗。
魏舒得到了实惠的好处,自然不在乎精装版分成的事情,两成也绝对不少了。
何彦怕他误会,告诉他,“这精装版到时候卖的钱,我家大人决定全部捐给西北,会作为抚恤金发到在战场上牺牲的将士家属手中,也算是为我们大晋做出一点贡献,也对得起当初报纸的号召力。”
魏舒一想就明白了,当初朝廷征兵就是因为在报纸上刊登了征兵令,全国积极响应,原定只征十万士兵,后来也征到了十五万,而且全都是身强体壮的青年,西北的消息频频传来,报纸每一期上都会刊登战事最新的进展,有胜有败,那些送去战场的新兵,自然有许多人马革裹尸,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我那两成利也不要了,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是四海书铺也享受了将士们的庇护,自然该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我再拿出一万两给将士们买棉衣,虽然杯水车薪,但也是一点心意。
何彦听完很高兴,因为他知道沈嘉最近正在筹备一件事,就是面向权贵富商搞一次募捐。因为前线的将士们缺少棉衣,朝廷供应不出来,沈嘉准备从民间入手,而且可以不用银两,棉布棉花都行。
像魏舒这样的大户,拿出一万两银并不算多,有一就有二,只要十个人里有一个人捐,募集到几十万两不成问题,不仅能改善将士们的穿衣问题,说不定还能往前线多送几车粮食。
户部里,沈嘉刚忙完一批公文就听说周尚书喊他过去,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联想到左佐姜毅的话,猜测是与今日朝会上的事情有关。
周尚书还是那个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防备心极重的人,看到沈嘉进来,淡淡的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说,“坐下说吧。”
沈嘉先行了礼,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问:“尚书大人喊下官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有件事情你要知道一下,今日早朝上,礼部尚书提出会计司已经建立了快一年了,事情也做完了,可以解散。你这个会计司长也可以回到原职,继续管着账目核对的事情,正好年底了各地送上来的账册多如牛毛,人手不足,你算的快,能帮忙核对账册再好不过了。”
沈嘉疑惑地问:“难道皇上同意了?年底才是会计司最忙碌的时候,楚尚书不知情也就罢了,大人您没告诉他们吗?”
周擎当然没说,沈嘉的官职虽然是五品,是他的下属,可是会计司的事情自己一点也插不上手,甚至他还弄出个自己不熟悉的记账方式,为了跟上政策,周擎还要偷偷学沈嘉那套账,如果会计司能撤销,他当然高兴。
“皇上没同意也没反对,只是这件事不止楚荣威一个人同意,内阁大半人都表示附议,撤销是迟早的事情,你要有心理准备。”
“不,周大人,下官觉得会计司不会撤销的,明日上朝我会与皇上亲自说明。”
如果是其他的五品官可没这样的底气,周擎想到他和皇上的关系,更加不待见他了,这样的关系户还是趁早弄出户部为好。
周擎又与他说了些公务上的事,才挥手让他离开。
沈嘉走后,周擎的幕僚走了出来,坐在沈嘉刚才坐过的位置,低声说:“大人,过几天小周大人就要回京述职了,您不是说要将他调入长安为官吗?”
“是啊,原本想等他任期满了再调动,可你看他同期的沈嘉、曹瑞文都升了官,再不运作一番,以后就被那二人远远甩在身后了,而且我也需要有个得力的帮手帮忙制衡沈嘉,他太能折腾了。”
幕僚想起刚才看过的报纸,深有体会,还好报纸不是以沈嘉的名义办起来的,否则他的声望也不知会涨成什么样。
周擎冷笑一声,“我原以为沈嘉年纪轻,必定是个好虚名的人,没想到连这种出风头的机会都肯让人,据说连冯丘贵提出的商改也是他的方案,虽然没实证,但我信,姓冯的要是有那见地,早提拔上去了。”
“这……可沈嘉是为什么?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名利双收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嘉年纪轻轻就懂得收敛锋芒,凡事有度,不争强好胜,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会不会是皇上给他提的意见?属下实在不相信一个年轻人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抢占自己的成果。”
“不无可能,总之,沈嘉这个人不能轻举妄动,除非一次能将他钉死,否则只会给自己惹一身腥。”
幕僚点点头,沈嘉确实已经威胁到了周大人的地位,长此以往,沈嘉在户部的声望都要比周大人高了,百姓更是只知沈嘉不知周擎。
沈嘉并不知道自己被周尚书列入黑名单了,更不知道周砚之很快就会回到京城。
在衙门里待到日落,沈嘉才收拾好东西回家,今天家里格外热闹,昨天他过生辰,三个姐姐都带着孩子回来了,今天她们离开后把孩子留下了,说是陪陪外祖父母。
沈嘉拿出刚在街上买的小玩具,进门先喊:“快来看看舅舅给你们带什么回来了!”
一群小孩子冲出来,最前头那个居然是赵庭,沈嘉诧异地问:“庭哥儿怎么这个时辰还在?”
赵庭朝他行了礼,虽然他身份比沈嘉高,但沈嘉是师,他是徒,见面时还是要尊师重道的,“我是刚出门不久的,昨日老师生辰,我今日才得知,所以出来给您补个迟到的生辰礼。”
沈嘉揽着他进门,将玩具分给外甥们,笑着说:“我这么年轻,生辰过不过都无所谓,怎么还特地上门补生辰礼,太麻烦了。”
赵庭当然不会说是借着这个借口问皇叔讨要的额外出宫机会,不过礼物确实也带来了,是一幅前朝的古画。
沈嘉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如果是别人送的可能就不收了,他道了谢,对赵庭说:“先玩一会儿,正好上次的作业交给我,我看看。”
赵庭尴尬地说:“这次不是来学习的。”
“不能顺便?”沈嘉挑眉问他。
“时间有限,沈大人饶了我了,一会儿我还想去四海书铺看看,据说近来那里每天聚集了许多文人。”
沈嘉点点头,自从四海书铺成了报纸独家代理商后,每回报纸刚出来,讲究一点的人家都会优先选择四海书铺,实在没货了才会去其他家,如今那里成了文人聚会谈天说地的另一个固定场所,赵庭去看看也好。
“一会儿我让潘辰兄弟俩护送你去,书铺的掌柜认识他们,知道你是沈家的人会多照顾你一些。”
赵庭不知道沈嘉身边的侍卫是宫里出来的,对潘辰兄弟俩挺有好感,也就没拒绝。
等吃过饭,赵庭陪着沈母说了会儿话,然后才带着人离开沈府。
沈母得知他要去街上,还要去人多的地方,不放心地交代沈嘉:“你还是陪着去吧,那孩子身份贵重,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而且你的身份……两个人多处处也好。”
沈母已经基本能接受沈嘉的感情了,她真心喜欢赵庭,如果是这个孩子给沈嘉养老送终,那她也能放心的,只是赵庭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受这么一位长辈的。
沈嘉晚上也没什么事,干脆跟了出去,和赵庭一起走路去书铺。
赵庭这还是第一次在夜里出宫,对什么都好奇的,尤其是夜里特别明亮的烟柳街,赵庭好几次都想往那边走。
沈嘉拽住他胳膊,提醒道:“你年纪太小,那些地方过几年再去不迟。”
赵庭臊的满脸通红,“不是……本王只是好奇。”
沈嘉表示理解,正常男人都应该对那种地方好奇,沈嘉也去过,不过都是应酬去的,从不在外头留宿,因此官场上的人都知道沈郎中洁身自好,从不呷妓,也有人觉得是家里的母老虎太凶了,沈大人惧内。
“感兴趣是好事,不过男女之事不宜过早接触,容易伤身。”
“所以沈大人直到及冠之年才娶妻吗?”
沈嘉意味深长地回答:“那倒不是,只是有些不得已的原因,而且以前忙着读书,也没空娶妻。”不过如果是谈恋爱,他还是抽得出时间的。
“难怪沈大人年纪轻轻就能高中状元,但你又是哪来那么多奇怪的点子呢?”赵庭刚问完,看到街头一群人围着一座小亭子,欣喜地问:“那个是否就是报刊亭?”
“是的。”
赵庭欣喜地跑过去,身边伺候的人赶紧将他护在中间,可是报刊亭在挤满了人,他根本挤不进去。
“主子,可否要将这些人驱赶走?”小太监见不得主子被一群贱民拦在后面。
沈嘉拦住他,冷淡地说:“要买报纸四海书铺里就有,没必要在这里和老百姓抢。”
赵庭也不是来买报纸的,这一期的报纸他已经看完了,他就是好奇这个报刊亭,等看到身边挤着的都是身穿普通布衣的老百姓时,才慢慢后退出来。
他看到这些老百姓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数出两枚铜板递给报刊亭里的人,然后接过报纸,一脸满足地将报纸折起来塞进胸口,然后护着胸口挤出来。
挤出来的人并不是都离开了,有一部分走到另一侧的人群在站着,认真听卖报员读报纸,听到今年冬祭皇上会亲自主持,一个人高兴的不得了。
“我家那小子还真是聪明,每一期报纸上的字一天就能学会,还会找时间来听报纸,对照着上面的字,如今已经能简单读报了。”一名老汉嘚瑟地说。
“那可是读书的料子,你不送他上私塾吗?”
“嗨,哪里供得起?这一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就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供得起?把全家卖了也供不起。”老汉的得意只维持了一瞬间,然后就变成了遗憾与失落。
赵庭问沈嘉:“沈大人,读书很花钱吗?”
沈嘉给他算了一笔账,一个学生从开始上学到他考中秀才要花多少钱。
“我本人聪明,从初学到高中一共用了十二年,殿下觉得有几个人能有我这本事呢?”
赵庭换成自己想了想,摇头说:“沈大人这样的奇才几百年也难得出一个,更别说多少人一辈子也考不中了。”
“是啊,高中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都止步在童生或者秀才,一般家境的读书人,考到秀才就不会继续了,除非成绩非常好,即使是这样,大部分人也要花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中秀才。”
赵庭没说话,他在算沈嘉刚才给他的数字,以前他不懂一两银子有多少,不懂怎么会有人被一文钱难倒,现在出来的多了,也渐渐了解了物价。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当皇帝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因为责任太重大了,当见过生活的辛酸后,便会忍不住想努力让自己的子民过的更好。
他问沈嘉:“沈大人,要如何才能让百姓不再为读书而苦恼呢?”
沈嘉看着远处回答:“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只要朝廷能在各地建免费的学堂,让适龄儿童免费入学,自然就没有这个苦恼了。”
赵庭听了都觉得咋舌,这点国库多有钱才能贴补的起?而且那么多人去读书了,朝廷取士的人数是有限的,剩余的人去做什么?
以赵庭对读书人的理解,他们是不屑于去做低贱的营生的。
沈嘉猜出他的想法,告诉他:“当全部人都能识字,那各行各业与现在也没什么不同,谁规定倒夜香的不能识字?谁规定打铁卖豆腐的不能识字?”
“你说的这些太遥远了,是不可能实现的。”
“不,历史在进步,也许千百年后就能实现了。”何止是实现了扫盲,还会创造出许许多多这个朝代的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沈嘉想念科技发达的现代了,想坐车坐飞机,想用手机给心爱的人打电话,想看一场电影,想喝一杯可乐。
“大人……沈大人?”
“什么?”
“我们走吧,该去书铺了。”
沈嘉回神,为刚才那一瞬的茫然而失落,他永远都回不去了,而且这里有他的爱人,他怎么舍得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