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身着官服站在这扇老旧的木门前,怀疑地问一旁的曹大人:“这里当真是于大人的家宅?”
曹瑞文点点头:“不会错的,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哪怕官职一路升迁也没挪地方。”
“那于大人家里几口人?他年纪这么大了,子孙成群了吧?”
曹瑞文今天才知道户部来协同抄家的人是沈嘉,他记得昨天拿到的名单并不是他,而是户部王郎中,一夜之间换人,要么是周尚书的主意,要么就是皇上主动要求的,而周尚书显然是更亲近王郎中的。
曹瑞文做过几年皇帝伴读,但沈嘉却和皇帝同窗几年,感情深厚应该是差不多的,两人在朝堂上都很受重用,又都年轻,也时常被人拿出来比较。
他在长安长大,对官场上的人和事比沈嘉知道的多得多,也不瞒着他,“于大人如今四世同堂,但他夫人当年只给他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嫁到外地,儿子如今任常州知府,有孙儿三人,曾孙就多了,但这宅子除了于御史,只有长孙与他同住,其他子孙要么在外地要么住在别处。”
沈嘉眼睛一亮,问:“那假如在于家找不到赃款,是否可以去他子孙家查看?”
“这得皇上批准,还是先看了再说吧。”曹瑞文还没进门就开始四处看,门缝里的灰尘,墙壁上的苔藓都看了一遍,心细如发,不愧是断案出身的。
于家昨天就贴上了封条,里头的人全部下了牢狱,门推开,入眼的是一座别有韵味的江南园林,房子虽小但五脏俱全,看得出来是精心设计过的。
今日来抄家的不是衙门的衙役而是锦衣卫,领头的是一名百户,沈嘉听别人喊他陆百户,也不知他和陆翦有没有亲戚关系。
锦衣卫查抄很有经验,地板一片一片地翻过去,每面墙都敲过去,如果有空的地方,声音是不一样的。
沈嘉先登记了明面上的家产,桌椅摆件什么的,但看着都不是名贵的样式,如果一个人真的贪了那么多银子,会连家里的摆设都不换好一点的吗?
如果不是这案子已经定了,沈嘉也要怀疑这件案子的真实性。
“沈大人,找到了于家的库房,您过来瞧瞧。”陆百户亲自过来喊沈嘉。
沈嘉看着锦衣卫将登记过的东西抬出去,转身跟陆百户去了二进的院子,库房就设在主院里,一间四面不透风的房间,不大,堆放的东西也少的可怜。
“几十年的家底就这些?这于御史要么是太能藏东西了,要么就是这个案子有疑问。”沈嘉转了一圈,最先看的是一个装着真金白银的箱子,数了数,白银两千三百多两,黄金一百两,实在不算多。
陆百户瞥了沈嘉一眼,气势汹汹地说:“这案子是陆指挥使亲自查证的,绝无判错的可能!”
陆百户也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说,无非是觉得他们锦衣卫故意冤枉于通,但他们这一派可不是凌靖云,从不干这种构陷的勾当。
沈嘉笑了笑,点头说:“我并非怀疑陆指挥使,而是担心找不出于家藏起来的赃款,那就无法对天下人交代了。”
“哼,等着吧,我们一定能找到的!”陆百户将库房里的货架全部清理出去,等沈嘉清点完也将东西挪出去,很快就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如果于家真的有藏东西,那库房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但陆百户把地板每一块砖都撬了,墙壁也钻了许多孔洞,但并没有发现密室。
沈嘉登记完后去了其他房间,花了近一天时间才将所有房间里的东西清点完毕,稍微算了算,总资产也没有过万,这对于一个二品都御史而言,实在不算富裕。
曹瑞文一身尘土,背着手在小花园里走来走去,眉头紧蹙,想必也被难住了。
沈嘉走到他身边,看了眼天色,问:“今天还要继续找吗?”
曹瑞文点头:“最好是一次性查完,免得哪里出了纰漏。”
“每个房间都找过了?”
“何止,连花园的每一寸土都翻了一遍。”曹瑞文猜测,于家的赃款恐怕并不是藏在家里的。
“于大人名下还有其他房产吗?”
“于大人这一生买过几座宅子,但都是给后辈居住的,并没有空置的院子,但于家女眷名下的财产还没来得及查。”
“这可就大海捞针了,不如直接从于家人嘴里打听打听。”
陆百户灰头土脸的走过来,吐出嘴里的泥沙,冷笑道:“于家人都是硬骨头,于通一把年纪了我们没敢动刑,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用过刑了,可全部都说冤枉,现如今就等于知府带回来问话了。”
“于御史的长孙也在牢里?”
曹瑞文替陆百户回答:“沈大人有所不知,于御史的长孙是位聋哑人,也因为此才会被于御史一直带在身边照顾,对他用刑意义不大,他不会说的。”
沈嘉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小池塘问:“这里挖过了吗?”
陆百户眼睛一亮,找来锦衣卫开始给水池排水,一直折腾到月上高空,这池塘也被翻遍了,也没找到异常。
凌靖云天黑后也来了,但没有干预锦衣卫办事,只在一旁围观,见一群锦衣卫满身污泥,笑着说:“这是本使见过的最干净的池塘了。”
沈嘉一开始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离开于家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估计他的意思是指于家的池塘除了一池水和淤泥什么都没有,连鱼都没有一条,可不是干净么。
“这池塘有问题吗?”他走在凌靖云身边问他。
“应该没有,估计只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不擅长打理而已。”
沈嘉想了想于家的名单,于通的妻子早就病逝了,他长孙娶的妻子门户不高,听说是个贤惠的,但一个小池塘,确实可能被女主人忽略了。
查完了于府,明天开始必然是要查封于家其他人的府邸了,但如果他是于通,如果他贪了那么银两,肯定不会放在子孙的宅子里,安不安全另说,那么大笔的银子最容易让人迷失自我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于家被封上的大门,心想:如果东西真被藏在这里,那于通可真是个高手了。
一行人连夜进宫汇报抄家情况,曹瑞文提出要皇上的手谕,明日去查抄于家子孙的住所。
赵璋看了沈嘉一眼,点头说:“于家其他人都已经看管起来了,你们去全部走一遍,东西就先不搬了,等找到赃款再说。”
“臣遵旨。”
“辛苦各位爱卿了,都回去休息吧。”赵璋见他们一个个衣服上都沾着泥,也就不留他们了。
沈嘉原本想留下来和赵璋说几句话,但大家都在也找不到借口,于是只好跟着大家离开,等他回到家里,下人就来告诉他皇上来了。
他赶紧跑回院子,推开门就看到赵璋穿着一身常服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张图纸在看。
“在看什么?”他走过去问。
“凌靖云送来的于府的格局图,他认为于御史不太可能将脏款藏在别处,所以朕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有遗漏的。”
沈嘉今天在于家走了一圈,对地形也很了解,坐到他身边一起看,还给他解释每一处都有什么。
“于府的下人不多,但如果要藏东西肯定还是藏在离自己近的地方,所以重点应该还是后院居住的这几间屋子以及于通的书房。”
“有没有可能于通手中存的是银票,如果是纸质银票,那能藏的地方就多了。”
“应该不太可能,银票在钱庄一查就能查到,于通没那么大的胆子。”
“那也有可能在府外的某个地方,比如于家名下的田地山地之类的,如果是在山里,要挖个地埋几箱银子就太容易了。”
“但风险也太大了,也不方便查看和取用。”赵璋也查抄过不少贪官,大家藏银子的地方真是花样百出,如果能将这藏银子的心思用在公务上,恐怕早就做出一番政绩了。
沈嘉看着图纸说:“实在不行就将整座于府拆了吧,墙壁里,柱子里,甚至厨房的灶台下,将所有地方都拆开看看,如果这样都找不到,那应该真的不在那里。”
赵璋敲了敲他的脑袋,打趣道:“沈大人如果以后成了贪官,准备把银子藏哪?”
沈嘉果真认真思考起来,易位思考,说不定他也能猜中于通的心思呢?
“第一应该是某一面显眼但又不重要的墙,将金银藏于墙中是比较保险的,还能日夜看着,心安。”
“庆嘉初年,朕查抄过户部某个官员的府邸,据说脏银就是藏在墙壁里的,恐怕那之后贪官都不敢藏那儿了。”
“难怪陆百户今日将每一面墙都检查过了。”
“再想。”
沈嘉想了想,地下应该也不太可能,挖地三尺太容易了,于府今天每一寸地都被挖开了也没看到有东西,除非于通藏的深。
“我今天还提醒他们查了池塘,结果也没有,如果是我,还能藏哪呢?”沈嘉想秃头了也想不出来。
赵璋摇头说:“那你以后可别做贪官,否则连藏银子都藏不好。”
沈嘉自得地说:“我男人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我还用得着贪?”
“这倒也是。”赵璋煞有介事地点头。
见时间不早了,赵璋让人送来水洗漱一番就去床上了,沈嘉躺下闭上眼睛,他们都是大忙人,每天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所以能腾出来办事的时间少之又少。
沈嘉躺在赵璋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腰,眼睛闭上没多久就睡着了,赵璋将床头灯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睡到半夜,身边的人突然坐了起来,“啊”了一声。
赵璋睁开眼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沈嘉还有些懵,半晌回答道:“不是,我做梦了,梦到自己贪了无数金银财宝,然后我将他藏起来了。”
赵璋低声笑起来,这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便顺着话题问:“你藏哪了?说出来让朕听听容不容易找到。”
“我把它们运回了老家,藏老宅的祠堂里了。”沈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会想到这个地方,好像就是觉得藏的远一点更安全,而且这样以后他回家了就能肆无忌惮的挥霍了,不在朝当官也就没人盯着他的花销了。
赵璋将他拉下来躺好,笑道:“这个主意不错,明天朕就让锦衣卫去查于家的祖宅和祠堂。”
说这话的时候赵璋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于通的老家在常州附近的一个县城,并不归常州管,所以于通的儿子在常州任知府才没有人反对。
这一来一回肯定要好多天,长安这边也在依序进行查抄,十天过后,于家所有名下的产业都被检查了一遍,可是并没有找到脏款,而此时,民间越来越多的舆论讨论这件事,都说于御史是被锦衣卫陷害了,否则怎么可能找不到赃款?
“锦衣卫的权利太大了,先帝在时,锦衣卫就是一群饿狼,哪里有肉扑哪,没想到如今还是如此。”
“本性难移,锦衣卫哪天要是变成大善人了才奇怪呢,于御史一直都敢说敢做,这几年不停地弹劾锦衣卫的副指挥使,估计这是被报复了。”
“皇上可是明君啊,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
“皇上也是人啊,锦衣卫将人证物证都准备齐全了,谁会不信?不过听说于御史的门生准备替恩师伸冤了,也不知道能否替于御史洗脱罪名。”
“哎,如果这次于御史真的被害,那以后肯定有越来越多的清官被陷害,真不知道长久以往,这朝廷会黑暗成什么样。”
“嘘,这种话不敢多说,锦衣卫的耳目遍布长安,万一被听了去,咱们也就没命了。”
“不说了不说了,这也与咱们无关,听说曾经的长安第一美人要嫁人了,也不知出嫁当天会美成什么模样。”
“再美也是嫁过人的,而且年纪也大了点,不过她嫁的那位本就是俊美绝伦的人物,这一对结合,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估计再过二十年,他们的闺女又能成为这长安第一美了。”
“那明日咱们就去看看这俊美新郎官迎亲吧?”
第二天是沈嘉成亲的日子,大晋官员婚嫁一共五天,沈嘉提早两天回家,但好像也没他什么事,他只需要在迎亲当天穿上喜服骑着马去接亲就行。
沈家在各地还有亲戚朋友,这回沈嘉成亲也给关系亲密的亲朋发了帖子,这两天也陆续有亲朋到了,沈府住不下那么多人,便安排他们住在最近的客栈里。
沈嘉更多时候是在接待客人,这些人大多数爷爷辈父辈的,他大多数不认识,但冲着他如今的官位,大家几乎都将家里最出息的子弟带来了,希望能借沈嘉的光替子孙谋个好出路。
成亲前一天,沈嘉迎来了外祖一家,带着数十车的东西,大部分是给康芸的嫁妆,这次来长安,他们会一直住到康芸成亲才回去,所以顺便将嫁妆送来了。
施野这天是必然要到场的,岳父母还未见过他这个准女婿,虽然沈嘉在信里写了不少,但没见到人总归不安心。
等见到人又觉得施野这等品貌这等家世,居然愿意娶康芸为正妻实在匪夷所思,拉着沈嘉私下问了不少问题。
“这孩子没什么毛病吧?”外祖母问的十分直白。
沈嘉哭笑不得,“当然没有,您怎么会这么想?如果有毛病我娘哪敢介绍给表妹?”
“这种事当然是隐秘,你们未必会知道啊。”
“您真不用担心,他是我好友,如果敢骗婚,我绝不饶他!”沈嘉保证道。
外祖一家刚来,并不了解沈嘉在朝廷的地位,虽然知道他是五品官,可金吾卫指挥使是正四品,且施家在长安也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家,他们可比不过,真让人欺负了能如何呢?
不过这到底是没发生的事,康芸这样的情况要想找到好人家本就不容易,如今有个这么好的,他们担心之余更多的是开心。
“那就好,这个女婿没啥好说的,之前我们准备的嫁妆大多数不好长途跋涉的运过来,只好等嘉嘉的婚事结束后再慢慢准备了。”这件事康家是商议过的,甚至将原本准备的嫁妆翻了一番,就这样,还是觉得不够。
沈嘉迎亲这天,天气极好,秋高气爽,一大早何彦就来敲门,可沈嘉却爬不起来,昨天夜里,赵璋跟疯了似的,没完没了地要,他现在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好皮。
“老爷,得赶紧起来准备了,误了时辰就不好了。”何彦知道这个点那位必定已经上朝去了,否则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来敲门。
可是他不知道,赵璋今天就故意迟到了,此时还将沈嘉压在床上不让他起来。
“别闹,再压着我就得散架了。”沈嘉哑着声说。
赵璋也不是真不让他起来,就是不舍得,贴着他说:“你就说自己生病了,换个人替你去迎亲吧?”
“这不好吧?”沈嘉瞪着眼,打趣道:“当初你娶皇后的时候也是让人代替的吗?”
赵璋没话说了,立后大典那样的场合他怎么可能找人替?他起床穿衣,然后扶着沈嘉起来,亲手将衣服给他套上,然后抱着他去浴房沐浴。
“这都什么时辰了您今天真准备罢朝了?”沈嘉趴在浴桶上问他。
赵璋挑挑眉,“怎么,不想看到朕在这里?”
“那也不是,不过你难道想看着去娶亲?我是无所谓的,只要你看得下去。”
赵璋等他沐浴好起身,又亲手将喜服一件一件给他穿上,看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沈嘉,眼神变得格外危险。
“别,你这眼神让我有种今天出不了这个房的错觉。”沈嘉抱着胳膊从赵璋身边熘开,直接窜出门,笑着说:“我先走了,晚上请你喝喜酒。”
赵璋看他健步如飞,冷哼了一声:“果然是骗我的,还说什么全身酸痛……”他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然后也回宫去了。
朝会如常进行,赵璋的心却不在金銮殿上,算着时间,想沈嘉这会儿是否已经出门迎亲了,是否已经见到了新娘子,是否被柳府的人拦在门外刁难了。
“皇上……”杜总管用力咳嗽一声,提醒皇帝回神。
“嗯?在说什么?”赵璋丝毫没掩饰自己的走神。
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上奏,要求皇上重审于通案,一个个替于通喊冤。
赵璋淡淡地说:“这件事三司正在跟进,证据已经查证的差不多了,各地官员该拿下的也拿下了,等缉拿犯官入京,这个案子才会正式开审,如今朕还未下判决,你们不必心急。”
“皇上,于御史年纪大了,可受不住昭狱的刑训啊,可否将他老人家关押在府中?”
“爱卿们放心,没人敢对于通用刑,他住的地方也很不错,每日有太医跟踪问诊,绝对不会让他的身体出问题的,有这时间,几位不如好好想想,往常于御史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一个人总不能伪装几十年毫无破绽。”
“皇上明鉴啊,于御史真的是个清官啊,臣与于御史相交数十年,两家往来甚秘,从未见过于家富贵,若他真的贪墨了巨额财富,试问怎么会找不到赃银呢?”
“是啊皇上,臣也觉得此案必有蹊跷,说不定于大人的罪名是子虚乌有的。”其他官员也站出来替于通说话。
这案子刚发生时,大家不明真相也就不敢出来替他说话,但过了十几天了,脏银并没有找到,加上百姓舆论,不少官员也认定了于通是被锦衣卫陷害的。
甚至有人怀疑此事是皇上暗中首肯的,否则为何不仔细查证就先将于御史下了大狱呢?可没理由啊,于御史又没有犯错,也没得罪皇上啊。
大家想不通,但也愿意替于御史求个情,别看御史平时都是得罪人的,结的仇不少,但敬佩他们的官员也不少,就连武将里也有人曾经敬佩于御史的。
赵璋并未反驳大家的要求,“既然爱卿们求情,那就先将于通移出昭狱关入刑部大牢,不得任何人探视,待案子审定再做判决,于家家眷男丁继续关着,女眷在府中看管,此事不得再议,民间的舆论也稍加控制,朕不想让舆论左右审案的公正!”
“皇上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