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嘉的名声越传越广,来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多,沈嘉来者不拒,但首先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场地不够用了,而且再扩大场地,没有话筒和电子屏幕,坐太远的人也听不见看不见。
沈嘉的正职毕竟不是老师,也不可能无止境地教学生,按他原先的计划,是先教会会计司的学徒,再由他们授业解惑。
上了半个月的课后,沈嘉做了一次小测验,选出了十名学的最好的学徒,给他们排了个课程表,让他们去教那些自愿来学习的人。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安,不止是官府的账房们纷纷来探个究竟,连大商会大商铺的东家也派了人来,他们未必知道自己要学的是什么,只是跟风而已。
“这里就是传授新账的地方?”一位鬓角发白的老账房挤进门问。
门口有设了接待的地方,每个来学习的人都要登记名字与东家,虽然不收费,但也要以防有人闹事。
“是的,老先生是第一次来?”
“嗯,这里的授业恩师是哪位先生?”
接待人员看了下课程表,告诉他说:“这个时间段上课的是户部佐主事,您要上课请快些进去找个位置坐好,马上就开始了。”
那老账房嘀咕了一句:“居然真的是户部的官员在授课,太奇怪了,户部居然会有这样的热心肠。”
后面进来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一看就是贵族出身,身边还跟着护卫小厮,接待人员忙上前拦住人问:“请问小公子来此处有何贵干?”
男孩好奇地朝里张望着,问:“这里就是沈司长办的私塾?本公子可以进去学习吗?”
那人听他提起沈嘉便知道是熟人家里的孩子,笑着说:“大人规定想学的都可以进,但也得真心学习才行,小公子如果能坚持上完课,不吵闹也可以进。”
男孩也就是赵庭点点头,保证道:“嗯,本公子会好好听的。”赵庭还没有接触过账上的事,听得最近宫里宫外都在热议这件事,也就生了好奇心,正好今日能出宫,就带着人来看看,没想到来学的人竟然挺多的。
“听说一天从早到晚都排了课,那是否随便什么时辰来都行?”
“我们不建议如此,最好是跟着一位大人从头学到尾,这样才完整,但考虑到大家都有工作在身,大人决定过几日再加开晚上的课。”
赵庭点点头,心下觉得沈嘉这样的官员才是办实事的典范,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难怪皇叔总对他赞不绝口。
“小公子您们一行人只能进去一人,最好带上笔墨记一些重点,有些内容难免晦涩。”接待人员并没有因为赵庭年纪小而忽视他,交代的格外仔细。
赵庭让人赏了他一角银子,然后自己独自进了茶楼,小木子等人根本不放心,眼珠子一转,找个地方换了装扮,再分批进入茶楼。
赵庭进去的时候里头几乎全坐满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却发现有一根柱子挡住了自己的视线,看不清台上的情形,他的身前是一位老人家,因为位置不佳愁眉苦脸。
沈嘉让人上课前拉响铃铛,铃铛一下,底下的人就禁止交谈,否则会被维护秩序的衙役请出去。
佐姜毅上台后,又有几人从门口进来,接待人员看到是沈嘉,笑着迎上去,“沈大人怎么有空来?您的课不是要下午吗?”
沈嘉刚散朝,皇帝要体察民情,看看他搞的学校是什么样子,于是就带他微服出巡了。
他小声说:“本官来看看,你忙去吧,不用招唿了。”沈嘉带着赵璋从边上的楼梯上到二楼,二楼的大厅也是课堂,但还有几间包厢封着作为讲课老师们平时休息办公的地方。
沈嘉带着赵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窗户一开,正好就能看到讲台上的情形,内容也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讲到资产的账务处理了,对于一些价值大的不动产,我提出要在账上计提折旧,将每期的折旧算入费用中,这一点恐怕有些麻烦,不知道多少人能接受。”
赵璋疑惑地问:“为何要如此做呢?”
沈嘉给他举了个例子,“假如说,我要开一家铺子,就以茶楼为例,那期初投入的费用就比较高了,得买成套的桌椅,得买好的茶具,这些都是能用许多年的东西,一次性计入成本就不好算了,不如分个几年每个月摊入成本中,这样算出来的盈利更合理些。”
沈嘉有自己的更深入的想法,他为什么一定要从账务入手达到全国统一?只有账统一了,以后不管是计算税收还是查账都会更方便,而对于国库最重要的税收不该是粮税和人头税,应该是所得税。
他将自己的想法透露给赵璋,“如今朝廷的税收项目纷乱繁杂,好几种税收出现了重复征收的情况,不仅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而且不利于长远发展。”
赵璋把目光从讲台上收回来,对沈嘉所说的内容极感兴趣,他问:“那你可是想改变税赋?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也不是朕一句话说改就能改的。”
“臣知道,此事不急,要大变革肯定是难以实行的,牵涉的方方面面太多了,臣打算对商税重新调整,目前朝廷对商人的政策太严苛了,只有重税,没有一点鼓励政策,这不利于扩大商贸。”
赵璋已经完全听不见底下说了什么了,全身心放在沈嘉身上,他看看左右,坐到沈嘉身边,拉着他坐到自己腿上,把沈嘉吓了一跳,“皇上这是做什么?”说正事说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下?
“这里毕竟是人多眼杂,这样说话更隐秘。”赵璋假装自己没在揩油,一本正经地问:“商人本就是做投机取巧的事情,赚的都是别人的钱,加上商人地位低下,若不征收重税,人人都去经商,岂不是动摇了国之根本?”
沈嘉知道这时期的商人是很被人瞧不起的,否则他小时候就不是立志要当官可是要当首富了,商人地位低下,加上要交重税,朝廷又总是出一些重农抑商的政策,这就导致商业发展缓慢,哪怕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不愿意从商的境况。
沈嘉很难改变当下社会对商人的看法,但他觉得作为一个皇帝,赵璋应该要知道商人对他来说其实是最好掌控也是最能给他带来利益的一批人。
“商人虽说投机取巧,但赚的钱也是靠自己付出劳动所得的,就算是无本买卖,能赚到钱也是他自己的本事,只要不偷不抢不骗,那么这个钱就是来路正途的,怎么也不该受人鄙视才对,而且一个地方一旦商贸发展起来了,人口流动性就大了,资本高速运转,利滚利,财政若是以利的比例来抽成,那财政收入也会跟着大大增加。
这是一项双赢的政策,商人看到了朝廷对他们的重视,也体会到了朝廷对他们的宽待,他们就会更加努力地赚钱,国库也会逐渐丰盈起来,这是不是很好?”
赵璋觉得他说的有理,但他说的只是有利的一面,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他提出说:“但商人不需要土地,走南闯北,随遇而安,这样造成的不安定因素也太大了,一旦他们做恶,官府恐怕很难制裁他们,且喂饱了他们的口袋,除了给国库增加点收入外,似乎也没其他好处。”
沈嘉趴在赵璋肩膀上笑了起来,他捂着嘴抖动着身体,笑得很克制。
赵璋在他腰上重重捏了一下,然后又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低沉地警告:“朕就算说错了你反驳就是,何必如此发笑?惹怒了朕,朕让你连这房间都出不去!”
沈嘉急忙闭嘴,又缓了缓情绪,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璋,“不是笑话你,是想到了一件事,你去年不是还提出说要借粮给百姓赈灾的事情吗?当时我是否提过,可以由民间自发组织这件事,可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可行性也不高所以无人响应。”
沈嘉也是突然想到的,商人到底多有用,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人恐怕都知道,甚至到了后来,人们看人只看对方有没有钱,而不看对方是什么身份了,虽然有些势利,但不可否认,资本的作用确实非常大。
“你想,假如北五省有几家非常庞大的商会,日进斗金,富可敌国,那么朝廷就可以给他们恩典,令他们从每年的收益中抽取一部分作为慈善基金,用于拯救百姓的善事中,像赈灾这种事,完全可以先从基金会中调拨资金购买粮食,不足部分才从官府的粮仓中拨粮,最后再由朝廷补缺,这么做的好处除了省钱外,最重要的是省力,且能达到最快赈灾的速度。”
赵璋将这番话好好琢磨了一番,不得不点头,如果事情能按这样的程序走,确实省时省力省钱,但是:“他们凭什么要拿出一部分盈利来做慈善?慈善是自愿行为,朕总不能发一道圣旨命令他们如此做吧?”
沈嘉说:“这就是我让陛下降低商税的原因之一了,如今的商税过重,对商人来说是一项非常大的负担,一旦降低税收,再让他们取出一部分注入基金会,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愿意呢?当然,给基金会捐钱也是自愿行为,但朝廷可以对此行为作出嘉奖。
商人因为常年得不到重视,如果听说能得到朝廷的嘉奖,哪怕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牌匾,也会让他们甘愿奉献出钱财的。”
而这个时代,朝廷能嘉奖商人的名目太多了,小到送锦旗送牌匾,大到允许后代子孙入仕,一旦给出后面这个条件,多少商人愿意倾家荡产也不一定。
赵璋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闻闻看,他喜欢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妖精变的,怎么连算计人都这么有理有据,还一副为对方考虑的样子,这议案提出来,恐怕商人会是第一个同意的,真是算无遗策了。
“朕觉得可行,但你刚才说,要等这会计系统建成后才能开始改革?为何?”
“当然是为了方便查账,既然要以利润为基数抽取一定比例的税收,那么如何核验利润的准确性就成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步骤,否则就乱套了。”
“那除了这道税收以外难道其他税就全免了?”赵璋诧异地问。
“也不是如此说,毕竟是大事,也不是我轻轻松松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不过目前朝廷对商人的税赋确实过于繁重了,光是税目就有二三十种,有些我都觉得莫名其妙,如果能简化一些,不仅能减轻商人的负担,也能减轻官府的负担。”
赵璋也知道,这确实不是几句话就能商讨出来的,可惜沈嘉会计司的事情还没忙完,否则他真相让他立即就做出一套详细的方案来。
他感慨道:“朕觉得,满朝重臣还远不如你一人有用,嘉果真是朕的贤内助也。”
沈嘉不敢苟同,“大臣们各有各的长处,也大部分都兢兢业业地为朝廷做事,他们的功绩不可抹杀,至于皇上有此想法,不过是因为我与你关系亲密,比较敢说而已,哦,也比较有机会说,试问,换做一个普通的官员,他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又岂能将自己的观点告知皇上呢?而且就算他们心里有好想法,碍于世俗也不敢开口,而我敢。”
这就是沈嘉当官的优势,从他和赵璋重新和好那天起,他就知道,只要自己没被赵璋厌弃,那他就能抓住机会将自己的许多想法实现,他改造会计系统的提议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也不可能进行的这么顺利。
有皇帝的支持,什么事情都好做多了,反之,再好的政策皇帝一票否决了也是白搭。
“好,朕明白了,朕回去后先让周尚书将商税重新整理一遍,让内阁商议是否能在此基础上做出整改,先看看成效。”赵璋是个理智的人,沈嘉提出的方案不是一步能完成的,他完全可以先传递出自己要重整商税的意思,让内阁先慢慢折腾着,一点一点改变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皇上圣明!”
“少拍马屁,这趟出宫算是白走一趟了,什么课也没听到。”
沈嘉捧着他的脸用力亲一口,打趣道:“皇上何必舍近求远,最好的老师就在您面前呢,求我教你啊!”
“胆子真肥,竟然敢让朕求你!”赵璋咬牙切齿地说:“看来你是觉得朕昨夜太温柔了是吧?”
沈嘉脸颊微红,推开他站起来,“咳咳咳,我才没这意思。”外头传来了铃响声,原来一节课竟然结束了,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出声来。
“走吧,送朕回宫。”赵璋起身整理下衣服,看到下摆被沈嘉坐皱了,弹了弹,面不改色地去开门。
“等等,下面人多,等人走了咱们再出去。”每节课之间有两刻钟的休息时间,方便授课老师交接场地,像这样的专业培训课,每天来上一课,上一个月就足够了,毕竟都是老手,不用从头教起。
两人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下方传来了吵闹声,伴随着桌椅倒地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沈嘉起身说:“我下去看看吧。”
“一起,这里估计也没人认识朕,无妨。”
沈嘉想想也是,于是带着赵璋下楼去,然后就看到一楼大堂里几个人面红耳赤地对视着,而赵庭那小鬼也站在一边。
他面色一变,大声质问:“何人在此喧哗?”
赵庭看到他时笑了笑,等看到他身边站着的人时,笑容顿时僵住了,他身体慢慢往旁边挪,试图用柱子遮住自己的行踪,只希望那人没看到自己。
可惜为时已晚,赵璋朝他勾勾手指,赵庭不得不跑过去,低着头等着皇叔训话。
赵璋并未斥责他,只是将他护在身边,然后看着沈嘉去处理矛盾。
“本官再问一遍,何人在此喧哗?发生了何事?”沈嘉身上还穿着官服,这里大部分人都见过他,因此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言语激烈地说:“在下听说此处有人开班授课,且谁都能进,于是好奇就来看看,没想到台上的先生竟然比在下还年轻,此等资历哪配做先生?不是误人子弟吗?果然,听完一堂课,在下听得莫名其妙,这等文采还敢出来献丑,实在不知所谓,然,在下只是批评了几句,这几位就对在下群而攻之,那位彪悍的大叔甚至还踹翻了桌椅,实在是……有辱斯文!”
沈嘉目瞪口呆地听完他发的牢骚,基本能断定,这是一个书呆子误入了专业课堂,听不懂还嫌人家老师没水平,他突然笑了起来。
其余围攻者也笑了,他们刚才只是听这年轻人批评佐主事有些生气,没想到是这样的。
佐姜毅亲自上前解释道:“这位兄台,在下乃是户部会计司主事,此地这段时日授课的内容是账房先生学的,你不是账房,听不懂是正常的。”
那书生愣了愣,“账房?记账?那为何我同伴介绍我来此处?我还以为是文人聚在一处的诗会。”
沈嘉猜,这书呆子恐怕是被人耍了,好脾气地说:“那你不如回去问清楚了再说,且我这学堂不收外行人。”
那书生满脸涨红,朝众人做了个揖,“是在下的不是。”他又朝佐姜毅慎重地道了歉,“实在深感抱歉,俞某真心不知是如此的,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众人见他认错态度好也就不计较了,何况沈嘉出现在这里,他们也懒得搭理一个走错门的书生。
那书生跑去将被踢翻的桌椅扶起来,又再三道歉,一张脸红的要滴血一般,沈嘉这才注意到他长的挺俊,撇去那身呆傻的气质也挺赏心悦目的。
“咳咳……”赵璋用力咳了两声,沈嘉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对那书生说:“不必如此,一场误会而已,下回别如此莽撞就是了。”
“在下高盛鸣,今日多有得罪,就此告辞。”年轻书生落荒而逃,在场众人迅速将沈嘉包围,开始七嘴八舌地问问题。
沈嘉指了指门口的小黑板,“大家有问题可以去那儿记下来,相同的问题就不必重复记录了,每日本官都会对你们提出的问题作出解答,你们明日来就能看到了。”
他毕竟不是专业老师,平时也忙得很,每天能分出一点你是来答题解惑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这样做也有利于保持生源的积极性,免得他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其他人都走了,但有个老人家却没走,反而走到沈嘉面前,犹犹豫豫地问出一句:“请恕草民多嘴,沈大人要做出如此变革是否真的有意义呢?草民做了三十几年的账房,自问已经对记账方式了如指掌,并未觉得哪里不妥,不明白为何要做出这样的改变。”
沈嘉没有生气,而是反问:“那老先生听了几堂课了?”
“惭愧,今天是草民第一次来这里。”
“那您听完了有什么感受呢?”
老人家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有些地方听不太明白,人老了,脑子转的比较慢,但总体来说能接受,也觉得挺有道理,可想不出多花时间做这些的意义在哪?不做不是也可以吗?”
沈嘉笑着点头,这是许多人都会疑惑的地方,任何一项新事物都是需要接受时间的,人们对新事物普遍的想法是:这么麻烦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学?按照原来的做法不可以吗?上头的人真会折腾!
沈嘉当初在单位里就经常有这样的牢骚,可见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不愿意做熟的东西轻易改变。
“不知老先生在哪里高就?”
“不敢当,草民那是雍和商会的账房,您未必知晓。”
“雍和商会?本官知道的,城里最大的车马行就是你们家的,而且雍和商会东家听说是南方人,经营广泛,是大晋数一数二的大商会。”
“大人过奖,草民的东家生意确实做的挺大,就今天听到的这堂课而言,如果要将我商会所有贵重资产做出分摊,恐怕不是件易事。”
“那你们对于购置的贵重的资产可有额外登记造册?是否每年有清点呢?”
“除了房租家具,似乎也没什么值钱的大件,而这两样是天天看得见的,无需清点。”
“却也如此,那既然老先生也说没什么值钱的大件,为何又觉得麻烦呢?”
老人家顿了顿,有些尴尬,确实,他前面嫌东西多后面又觉得东西少,前言不搭后语,都是为了逃避麻烦,可见是自己的问题。
他朝沈嘉做了个揖,“是草民狭隘了,大人见谅,草民每日会抽空来学习,端正态度,积极配合。”
沈嘉点点头,像雍和商会那样的大企业,沈嘉是肯定要让他们跟着自己的步调走的,而且必须做第一批典型,今天就算他没来,自己也要派人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