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擎倒是没想象中的愤怒,他能爬到尚书的位置也不可能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底下的年轻人有出息得皇上看重,那也是好事,反正十年内都不可能威胁到他的位置。
散朝后,他将沈嘉叫进办公室,仔细询问了他的看法,“你觉得皇上提出的政令可行?”周擎自己是反对的,这法子做不好损耗的可不是一斤两斤的粮食,闹不好国库都要被拖垮了。
沈嘉没打包票,谨慎地回答:“行与不行还是得先预测周全了才知道,下官此时无法告诉大人答案。”
周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确实非常出色,小小年纪就敢面对皇上毫不退缩,思维清晰,既不过分谄媚又不贪功冒进,假以时日,必定也是内阁的一员。
周擎想的明白,自己与沈嘉其实并没有利益冲突,既然对方有才能有机会,那他何不做个识千里马的伯乐,他如今哪边都不靠,拉拢到自己身边做个助力也不错。
他和颜悦色地说:“那你就多费心做份周全的策论上来,需要几个人让宁侍郎给你安排。”周擎不仅给了他人,还给了他随时借阅机密档案的权限,户部上下,能有这种特权的不超过五个人,可见沈嘉这次是真的要飞黄腾达了。
佐姜毅就是被抽调给沈嘉的助手之一,除了他外,还有四名小官,接下来半个月都要听命于沈嘉。
官大一级压死人,沈嘉本就比他们官职高,倒也没让大家产生逆反心理,只是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一片茫然。
佐姜毅担心沈嘉还记恨他,上前做了个揖,先认了错:“之前多有得罪,请沈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些许小事,我早就忘了,多谢佐大人和各位大人百忙之中来帮沈某,因为时间有限,我也就不废话了,直接进入正题,皇上想在北五省推行一项赈灾政策,在各地州县设立粥棚,让家中没有余粮的贫苦百姓能赊粮过冬,来年再以两成的利息还上所借的粮食,但这件事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因此皇上命本官做一份可行性分析,看看这项政策是否能顺利实行。”
几位助手听的云里雾里,大致意思是明白的,就是皇上想了个新方法赈灾,但因为阻力重重难以开展,所以,这关他们什么事呢?他们能做什么?
佐姜毅直白地问:“沈大人,我等需要做什么呢?这政策还未开始,咱们也不知道能否实行啊。”
沈嘉把自己的理念灌输给他们,重点提出了要用数据分析问题,时下的策论大多数是洋洋洒洒的文字,有的甚至引经据典、辞藻华丽,把问题说的高深又玄乎,解决问题也总要花里胡哨的写一堆前缀,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本官知道,你们一时难以理解,不过没关系,你们按本官吩咐的去做就行。”
沈嘉到底太年轻,大家心里并不服气,但这是上头分派下来的任务,他们也没有反对的权利,但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只当沈嘉想出头想疯了,陪着这么一个黄毛小子胡闹,真是浪费时间。
沈嘉不管他们怎么想,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就行,第一步是收集数据,他让五个助手每人领了一项任务,要求他们三天内做完。
“这些数据非常重要,一个也不能错,否则结果相差十万八千里,几位如果觉得自己做不好可以先提出来,否则出了错,本官也保不住你们。”
几人连忙保证:“但凭大人吩咐。”他们心里有气,觉得沈嘉这是看不起他们,以为他们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年纪不大,语气倒是大的很。
他们平时都是处理最初级数据的那批人,反而是最了解的,沈嘉一说自己要什么,他们基本就能想到该从哪里入手,不用三天时间就把成果交上来了。
沈嘉自己也没闲着,他在户部呆了一段时间了,每天接触大量的账册,对数据有个大致的概念,看到他们的成果也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北五省前三年每年年产多少粮食,上交多少,自留多少,支出多少,库存多少,详细地写满了几页纸,还有北五省各地的人口分布,每年的人均收入,这些数据一算出来,沈嘉心里就有了底了。
“做的很好!”沈嘉不吝啬他的夸赞,接下来就用一张表格将这些数据统计出来,横看竖看都一目了然。
表格一做出来,几位助手都惊呆了,北五省人口几乎占了全国的一半,每个州县情况复杂,他们这三天日夜不辍地计算才得来的数据,被沈嘉这么一排列,好像不用说也知道各地财力情况了。
佐姜毅更是心服口服,深深懊恼自己曾经得罪过沈嘉,否则他一定要厚着脸皮向他学习制表,他可以想象,这样的表格对户部有多重要,哪怕这件事他们办不好,有这表格交上去也足以立功了。
“北五省的粮食产量一直都不高,风调雨顺时勉强能煳口,一遇到灾年就要靠朝廷赈灾,朝廷每年拨下去的赈灾粮都不知道多少,如果按照皇上的意思,粮食先借给他们,明年再还,说实话,那些土地不多的百姓未必还得起,就算还得起,那明年他们照样要借粮,如此循环,也不是长久之计。”佐姜毅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沈嘉也看出来了,北五省各县的存粮都非常少,赈灾粮几乎都是南方运送过去的,如此一来,粮食产量低,百姓们每年都吃不饱,借粮也就意义不大了。
他想起之前修复的那本《农经》,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提高产量的方法,他在现代也没务过农,只知道水稻是靠杂交提高产量的,北方的麦子怎么长的他都不知道。
沈嘉将数据核查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将表格收好,对大家说:“先到这吧,本官再仔细想一想,明天给大家放一天假休息一下。”他对这几个助手的工作效率太满意了,也知道他们每天加班到深夜,不管他们是什么原因这么拼命,都是值得表扬的。
“多谢大人。”几个助手听到能放假心里也平衡了一些,这三天他们确实累,不过沈嘉也没闲着,他们加班到什么时辰沈嘉也到什么时辰,还给他们送点心送木炭,这让几个助手对他改观了不少,等看到沈嘉制作的表格候,他们就对沈嘉心服口服了,后生可畏啊。
沈嘉当晚就把数据先给赵璋看了,“今年北方的冬小麦预计要减产两到三成,去年风调雨顺,冬天也不是太冷,粮食东贴西补的刚好持平,今年赈灾粮如果以借的方式拨下去,明年百姓根本拿不出两成的利息来偿还,还完他们照样要挨饿,但有个好处,这样的方式也许可以促进农户耕种的积极性,但光靠积极性是不够的,主要还是靠提高粮食产量。”
赵璋看着沈嘉做的表格思考了许久,但思考的并不是借粮的事情,而是如何将沈嘉做的这种表格推广下去,如果每次户部交上来的数据都能用这种格式,那他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去看账本了。
“这种格子叫什么?”赵璋好奇地问。
“表格,就是将相关的数据已纵横的方式填列在相关项目下面,还可以增加各种功能,比如求和、比差、增长率,能一目了然的知道今年比去年增长了多少,而且一点不难,只要会算数的人都可以做。”
“很容易?”赵璋瞥了他一眼,笑起来说:“也许对你来说很容易,对别人来说未必。”
沈嘉真不是高看他们,而是普通的表格确实很简单,教了就会,加减乘除户部每个官员都精通的很,不过是把数据换一种方式呈现出来而已。
“不如皇上自己先学学看,如果你一个时辰内能学会,那肯定算是容易的吧?”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开始,需要准备什么?”
“随便拿一本账本来,笔墨纸砚,再有就是算盘,皇上会打算盘吗?”沈嘉怀疑地看着他,作为皇帝,学过打算盘吗?
赵璋敲了敲他的脑袋,“别小看朕,打算盘而已,容易的很。”
东西很快就准备好了,杜总管拿来的是后宫上个月的开支明细账本,厚厚的一大本,算盘居然是纯金打造的,土豪的很。
沈嘉手把手教赵璋制表,他第一份做的是一张开支汇总表,“日常开支可以分成许多类,比如说衣裳服饰的开支可以归入一类,餐饮膳食可以归入一类,修缮归入一类……”
赵璋先听他说了一大串的话,以前也没见沈嘉管着家里的庶务,可是他好像天生就特别懂这些,说起来头头是道,而且一听就知道很有道理,这么一整理,十二拣、四司、八局的账就一目了然了,而不是分开来一个一个看。
赵璋感慨地说:“朕应该聘请你当皇后,有如此贤后,后宫肯定乱不起来。”
沈嘉挑了挑眉,挨到他身边笑着说:“虽然本少爷当不了你的皇后,但是我可以教皇后怎么管理后宫呀,不过魏皇后大家出身,听说才学不比士子差,也许人家精通的很,而且论起后宫的勾心斗角,还是女人更擅长些。”
“朕的后宫就一位皇后,哪来的勾心斗角?”
“那你可就小看了那些宫女太监了,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傻子,聪明人自然都有野心,而且没有野心也办不好差,一旦有了野心,那竞争就在所难免了。”
“朕准备将入宫大选改成十年一次,内侍的数量也减少一半,他们本就身体残缺,放出宫后也无子嗣养老,生活不易,不如就留用在宫里,至于宫女,也把出宫年限提前些,免得她们拖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
“皇上仁慈。”沈嘉真心觉得,赵璋与历史书上那些皇帝完全不同,他虽然贵为君主,却懂得尊重每一个阶级的人,这是非常可贵的。
“谈不上仁慈,不过是不想浪费人力罢了,大晋传到朕手上,总要让百姓们过上好生活,而且朕一直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
“你说过,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也都有自己的职责,再小的螺丝钉也可以发挥大作用的,虽然朕不明白螺丝钉是什么,但确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
沈嘉摸了摸鼻子,准备改天就送赵璋一个有螺丝钉有弹簧的礼物,这时候木匠的手艺堪称精绝,但肯定比不上现代流水线作业的效率,螺丝钉确实是可以替代那些繁琐的拼接流程的。
“来来来,不说闲话,既然皇上已经了解了支出的分类,那么微臣来画张表格,皇上将账本上的数据填入表格试试。”
一张月支出总表一个时辰足够了,赵璋做完后自己都觉得自己厉害的不得了,而且再看这张表,他立即就发现了账本中的问题,当即把几位掌事公公叫来质问一番,揪出了几个中饱私囊的掌事,搞得后宫一时间人心惶惶,那些原本利用职权偷偷摸摸捞油水的全都歇了心思。
处理完了这些琐事,赵璋才发现正事还没谈,于是将沈嘉留了下来,准备秉烛夜谈。
以前也不是没有大臣留宿宫里过,宫里也有专门给大臣住的宫殿,杜总管挑了个身材与沈嘉相似的小太监,披上沈嘉的斗篷送入寝宫,至于真的沈嘉,自然是留宿在皇上的寝宫里了。
两人一番激烈运动后,沈嘉趴在床上问:“你想出借粮这个主意目的是什么?”
赵璋双手枕在脑后,床上的枕头换成了一个塞满棉花的双人枕,枕上去软绵绵的,赵璋有些不习惯,但又觉得挺舒服的,他说:“朕怜惜贫苦百姓,本该让他们过上温饱的生活,但光靠每年送粮治标不治本,一旦受了灾,百姓要么等朝廷救济,要么就得饿死,太被动了,当朝廷不再免费赠粮而改成借粮,至少能刺激他们的生存动力,为了还上粮食他们必须辛勤劳作,就算还不上,也还可以用自身劳动力来换,但朕也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做,许多事情,朕还是愿意听取臣子的意见的。”
沈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有法子提高粮食产量就好了,总得给他们一点盼头,知道自己通过努力可以还得上粮食,这样才有动力,但据我所知,大晋的良田大部分掌控在权贵地主手中,普通老百姓要么守着几亩薄田度日,要么给人当佃农,而佃农的日子就全看主家心肠好坏了,依我之见,第一步要解决的应该是土地问题。”
“以大晋的人口,人均耕地完全可以再翻一番,不少地方地荒着无人耕种,如果百姓有足够多的田地,哪怕再辛苦他们也是愿意耕种的。”
赵璋摇头,告诉他:“土地乃民生根本,哪是那么容易变动的,朕上位后曾提出重新丈量土地,登记入册,光是这一件事到如今也没做成,要令百姓开荒可不是光有政令就行的,一旦把控不好,百姓土地分的不均才是乱世的源头。”
沈嘉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再联系历史上几次大变革,凡是涉及土地和税收的都是大难题,点头说:“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土地难以变动,粮食又不会无故增加,有限的粮食要喂饱全国百姓,可真不是一件易事啊。”沈嘉把脑袋枕在赵璋的胸口上,握着他的手感慨道:“当一国之君真的太难也太累了,我情愿你是个闲散王爷,没得整天为各种政事发愁。”
赵璋把玩着他的长发,沈嘉的头发又黑又滑,他极爱洗头,头发虽然不长却保养的非常好,摸着舒服极了。
“从前朕也觉得累,但身体的累怎么及得上心灵的苦?只要你愿意陪着朕,这点苦累算什么?闲散王爷岂是那么好当的,你看朕的那几个兄弟,朕从未苛责过他们,但他们照样过的战战兢兢的,偏朕也不能完全放松警惕,锦衣卫里有一批人日夜盯着他们的动静,他们每天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有人汇报给朕,换位想想,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
沈嘉所知的几位王爷要么是先帝的堂兄弟,要么就是赵璋还未成年的弟弟,当年那场夺嫡之战,除了赵璋这个胜利者,其余成年的皇子全都死了,而先帝更狠,亲兄弟一个都没留,封王的只有几个堂兄弟。
“几位王爷年纪还小,现在看不出什么,将来的事情可就说不好了?他们成年后是否要去封地生活?”
赵璋与他提了一嘴:“按朕的想法,他们最好是都在长安生活,活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去了封地谁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更何况,历史上有几位藩王真能管理好内政?大多数要么耽于享乐,剥削百姓,要么野心勃勃,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朕还不好管。”
“可祖先的规矩不是那么容易废除的,朝臣们未必会同意。”
“那就试试看,是朕的胳膊粗还是他们的大腿硬,不过朕也不是那等容不下兄弟的人,只要他们有能力,将来照样可以掌握实权,替朕分忧。”
沈嘉奉承道:“皇上宅心仁厚,他们若是还不识趣那也是自寻死路。”
两人在一起时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但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的,赵璋又是大忙人,能分出晚上的时间一起在被窝里说说话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就这样,一大半的时间里他们也在讨论政事。
第二天,沈嘉上朝时困的睁不开眼,看到龙椅上精神奕奕的皇帝,总觉得两人的身体构造不同,否则怎么相差这么大呢?
今天的朝会很顺利,施野在城内排查人口,找出了蒲家出逃的几名直系子弟,虽然蒲战还是没消息,但总算不是毫无进展。
城里的百姓都知道朝廷在通缉蒲家余孽,还有人主动上门提供线索,结果金吾卫这几日还破了好几起案子,抓到了不少通缉犯,也算是意外的惊喜了。
沈嘉散朝后与冯丘贵一道回衙门,后者一脸羡慕地说:“听说沈老弟昨夜宿在宫里了?”
沈嘉平静地说:“是啊,与皇上议事议太晚了,皇上便开恩让我在宫里住一晚,免得来回奔波。”
这样的事情不少见,但以前能留宿宫里的都是肱骨大臣,五品郎中实在不够格让皇上格外关照。
当然,五品官员能让皇上单独留下议事的本就没有,沈嘉绝对是独一份的圣宠。
冯丘贵虽然羡慕但也知道这种事情比不得,人各有命,好在他自认为和沈嘉是好友,总能沾点光。
“对了,前几日见你与佐主事他们在忙,可是把皇上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冯丘贵也有些想加入这个小组,但放不下面子去提。
“哪有那么容易,唉……”沈嘉确实被难住了,要让他写赈灾的策论不难,让他写出借粮的策论也不难,难的是可行性,该如何能解决皇上的烦恼并且不劳民伤财,肱骨大臣绝没有现代人以为的那么好当。
以前总以为穿越者有着更先进的知识和理念,回到古代不称王称霸也应该是权侵朝野的大人物,可实际上,要想鲤鱼跃龙门站在金銮殿上就非常难,要想和一群古代官员斗智斗勇也不容易,要想做出政绩就更不简单了。
“是我想的太容易了,恐怕这回得挨骂了。”沈嘉自我打趣道。
赵璋当然不会骂他,但周尚书可不一定,沈嘉是户部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越级承接了这个任务,满朝文武都等着看他给出的精妙见解,如果他最后什么都拿不出来,那丢的可是户部的脸。
周擎没有过多关注沈嘉的进度,他太忙了,户部管着全国钱粮,他的岗位就相当于现代的财政部部长,每天找他办事的人能排队排到大街上,而且大部分都是伸手问他要钱的,哪里还有时间分给沈嘉这个人?
就算之前沈嘉刚来的时候被刁难,也不是周尚书亲自开口动手,他的时间宝贵的很,且有的是人替他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