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做点什么。
神宫寺家主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一点。
这里是皇宫、贺茂忠行还在一旁看笑话、不可以让区区一个妖怪在这里如此放肆……
神宫寺家主简直能够给自己举出一千个一万个的,他必须行动起来的理由。
可是——!
神宫寺家主看着那尚还在空中洒落的金色糜粉,在心底为了这龙鳞被毁坏而心疼的无以复加的同时, 却又不可避免的生出来了一种惶恐的情绪来。
那是神宫寺家所供奉的“信物”当中的一个,虽然并不是最为高等的、直接同神明有所关联的珍品, 但是因为能够召唤出黄龙这样的好用而又强大的式神, 因此即便是在神宫寺家,也算是一件很得用的法器了。
利姆露没有被黄龙一击必杀, 这件事情姑且也还算在神宫寺家主的接受范围之内。
因为怎么看, 利姆露都应该是一位大妖怪——或者大妖怪的幼崽。如果这般轻易的就被杀死, 那才是一件足以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
但是神宫寺家主没有办法接受的是,黄龙没有能够为利姆露带去哪怕是一点点的细微的伤害。
无论是之前借助了雷帝之力构筑的长枪,还是眼下籍由龙的鳞片召唤而来的式神, 在利姆露的面前全部都毫无还手之力,仿佛对于后者来说,那并不比掸去身上的一粒灰尘要困难多少。
这才是真正让神宫寺家主感到惊怒的缘由。
而在这惊怒之下, 还有着被本人隐藏的很好的惶恐。
只是神宫寺家主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居然会被这样的看上去毫无慑人之姿、同时也并非是凶名在外的、藉藉无名的妖怪给震慑住了。
这是何等丢脸的一件事情!简直是有损神宫寺家的威名!
麻仓叶王将他内心那些或许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安与惊惧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朝着一侧偏过头去, 散下来的长发挡住了大半的脸颊, 同时也遮住了麻仓叶王的面上那一个嘲讽的笑容。
看啊,这就是人类。
无论是那些表面上光鲜亮丽的贵族公卿们也好, 还是掌握着非人的力量的阴阳师也好,又或者是一无所有、蒙昧而又无知的平民也好……
全部都是一样的,虚伪而又令人厌恶。
这一点,从他得到了乙破千代的能力、从他能够听到人心的那一刻开始, 便已经知晓了。
“……喂,叶王。”
安倍晴明突然冷不丁的出声询问。
“你在笑什么?”
麻仓叶王顿时就是一惊。
即便是日后拥有着灭世这样的中二的妄想、并且同时还拥有着将这样的中二妄想给落实的能力的麻仓叶王, 如今也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虽然已经比同龄人、乃至于是很多比他还年龄还要大上几轮的人都要来的更加的成熟和多思,可是安倍晴明显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麻仓叶王收敛了自己唇角的弧度,用与平常一般无二的语气,接下来了安倍晴明的话:“没有哦。”
“是你看错了吧,晴明。”
利姆露扬了扬手,那一把长刀顿时被附加上了可怕的速度,随后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嗖”的一声朝着神宫寺家主射了过去。
这一个动作是如此的迅速而又突然,以至于在场几乎没有谁反应过来。
——不过也只是几乎。
一直都不发一言的旁观着一切,就像是一个背景板一样,几乎都要让人遗忘了这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的贺茂忠行,终于是有所动作。
也没有谁听见他念诵什么咒语或者是言灵,总而言之,当被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是数张符咒横挡在了神宫寺家主的面前,隐隐构成了一个六角的圆纹。土黄色的灵力从这阵纹上升腾而起,隐隐构成了一个玄龟的图案,阻拦了那一把长刀的去势。
贺茂忠行双手拢在自己的衣袖里,面上的神情恬淡,任是谁也看不出来他刚刚出过手。
“似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朝着利姆露的方向深深的行了一礼。
是的。
当贺茂忠行出手,拦下来了利姆露的长刀的同时,他就发现了,利姆露的这一刀与其说是真的要进行攻击,倒不如说是震慑威吓的意味要来的更多一些。
即便是贺茂忠行没有出这次手,实际上这一刀也并不会真的夺去神宫寺家主的性命,而最多不过是削去他鬓边的几缕发、再不济就是擦破他的脸颊,亦或者是穿过神宫寺家主的衣服将他狠狠的钉死在宫墙上……仅此而已。
怎么说呢?
实际的伤害不是很大,但是侮辱性以及对于心理上的打击能力极强就是了。
利姆露并没有搭话,但是贺茂忠行却能够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赶在利姆露之前,贺茂忠行先一步的表明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并没有要与您为敌……又或者,阻碍您离开的意思。”
这一位已经不再年轻的、或许是当世最强大的阴阳师唇边噙着笑意,在他的身上,像是隐隐能够窥见一丝平安时代的掠影与浮光:“毕竟从晴明和保宪带着您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知晓……”
这并非是人类所能够束缚的、极为美丽的生灵。
贺茂忠行从幼年的时候开始,便已经行走在阴阳两道之间,至今已经有好几个十年。
可是,自从他踏上这一条道路以来,贺茂忠行却从来都没有——无论是在人类、妖鬼,还是神明的身上——见到过这样的光芒。
他活不了多久了,贺茂忠行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一点。
阴阳师原本就是常年与非人之物打交道,又要向天地祈求本不该由人类所掌握的力量,那么为此付出代价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其中一条就体现在了寿数上。
而自从贺茂忠行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发现,自己能够看见其他人的灵魂之光。
有些人的光芒灼灼耀目宛若群星,有些人的光芒黯然失色有如长夜。
他平静的接受着这一切,然后尝试着从光芒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样的存在。
被他的儿子和最得意的弟子带到面前来的,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更加的亮眼的光。
明亮晃眼到几乎都要被刺激的流下生理性的泪水,让人疑惑这是否真的是掌管旭日的神明从高天原上走下,捧着太阳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在说什么,贺茂忠行!”
神宫寺家主闻言,顿时叫了起来。
“你是要放这些在宫中肆意作乱的妖怪们离开吗?!”
他或许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是却在看到了贺茂忠行的眼神的时候一瞬间噤了声。
“神宫寺大人。”
贺茂忠行转过身,望向他,言谈举止无一不随和而受礼,却有一种无形的气场迫的神宫寺家家主抬不起头来。
“这是我做出的决定,之后我自然也会去向天皇,以及诸位关心此事的大人们解释清楚。”
贺茂忠行拢起的双手垂了下来,在一瞬间锋芒毕露。
“总归——神宫寺大人可还记得?我贺茂忠行,才是如今的阴阳头。”
神宫寺家主闻言,不免恨恨的低下头来,却也不敢真的去忤逆贺茂忠行。
诚如贺茂忠行所言,他为阴阳头,一众阴阳师之首。只要是还在阴阳寮当中供职的阴阳师,至少在名义上,都需要听从阴阳头的指示。
他沉默不言,贺茂忠行则是后退半步,为利姆露让开了道路:“您可以去往任何您想要去的地方。”
“只盼日后,您能够对人类抱有友善的态度,便已经足够小人知足了。”
利姆露抿直了唇角并没有应声,只是轻巧的拍打着羽翼落在了文车妖妃的车辇前,掀开了那一层厚重的帷幔。
“那么现在,可以邀请您同为一起离去吗?”
利姆露问。
华贵车辇当中端坐的女子望着他,眼神在清明与疯狂之间来回转变。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眶当中溢了出来,沿着白皙的脸颊缓缓的滑落。
她用极为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乎还是熟悉的碧瓦飞甍,木质的窗楞与悬挂着的纸糊的灯笼。可是那些陈设当中却是再也找不到往昔的痕迹。
于是文车妖妃终于模糊的记了起来,之前那边的阴阳师曾经同她说过,如今已非奈良,而是一个崭新的王朝,是风花雪月的平安。
“原来如此……我已经死了啊……”
她又笑又叹,属于人类的姣好的面颊开始崩坏朽落,其下的那一张面孔依稀还有着人类时的眉眼与风情,却是苍白的面,血红的唇,有狰狞的鬼角刺破了额头的血肉生长了出来。
艳色宫装上的那些金绣也随之脱落,成为了血色的雾气组成的婴孩,趴在文车妖妃的腿上,黑洞洞的眼眶望向所有人,露出来了一个阴恻恻的笑。
而那华贵的车辇也产生了变化,沉香木褪去了外壳,露出的内里是根根分明的雪白的人骨。
这才是……经年的厉鬼、自奈良时代惨死之后便盘桓于宫中,每过上几十年便会从沉睡当中苏醒,浑浑噩噩的在皇宫当中游荡的文车妖妃,身为鬼物的时候所该有的姿态与容貌。
只是因为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自己失宠、在冷宫当中死去,以及眼睁睁的看着刚刚被诞下的幼子让人活生生的剁碎了喂狗的刺激,所以才自发性的将其遗忘,维持着身为人类的外表,仿佛这样那些噩梦就不曾发生过。
如果最开始遇到的,是这个模样的文车妖妃的话,那么不管是安倍晴明也好还是麻仓叶王也好,虽然不说是拔腿就跑,但是也会尽量的避免同她产生争端——哪怕是一直都表现的很不可一世的神宫寺家主,在面对这堪比大妖的厉鬼的时候,也会战略性的撤退,最不济也不至于说想要赶尽杀绝。
毕竟真的算下来的话,还不知道是谁赶尽杀绝谁呢!
文车妖妃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自己腿上血婴的脑袋,另外一只手则是朝着利姆露伸了过来。
利姆露:“?”
他虽然疑惑,但是并没有躲避,任由文车妖妃将手搭上自己的面具。
鬼面的女子轻轻的挪开了利姆露脸上的面具,露出来了其下那一张还带这些稚气的脸。她用指甲一点一点的描绘利姆露的眼睑,在某一个瞬间,红唇微张。
一颗闪耀着华彩的紫珠被她从口中吐出,然后递到了利姆露的面前。
“我做了一场梦。”
文车妖妃轻声道。
“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梦里她仍旧是那个风风光光的大嫁给天皇的文车妃,内有天皇悉心疼爱,外有家族权势滔天。
没有藤原祐姬的存在,她的父亲与家族也一直都不曾失势。她一直都是天皇最宠爱的女御,为他生儿育女,执掌宫闱。
这个梦多好啊。
好到让文车妖妃几乎遗忘了父兄的死亡、遗忘了冷宫彻骨的寒,遗忘了在自己的眼前被撕碎的、她甚至是来不及亲手抱一抱的孩子。
遗忘了藤原祐姬的那一张看似温柔甜美,实则有如蛇蝎一般狠毒的面庞。
可是她早已经是死去的亡者,那些往昔也不过是旧日的残梦。她该是从黄泉郁郁归来的厉鬼,独领着一方的鬼域,可同神明叫板,而不是小小一个阴阳师都能够上前欺辱。
文车妖妃想到了眼前这个孩子横挡在自己的面前、替她挡下来自阴阳师攻击的景象,想到了那不断重复的轮回梦境当中伸向自己的温暖的手,带她回到了这冰冷,但却又真切存在着的现实。
于是她将自己的命珠又向前递了递,像是恨不得直接塞到利姆露的怀里。
“收下亿,然后登上我的车辇来。”
文车妖妃轻声道。
收下我,然后带我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