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礼制,行丧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到时外人可以去府内吊唁。”顾青行缓缓说着,看向正座上的君珩,“以臣之见,陛下还是亲自去一趟为好。”
顾皎不解地皱眉:“为何这么大张旗鼓?”
帝王亲自吊唁……君珩在位以来,似乎只有慕老将军有过这样的哀礼。
顾青行看向她,解释道:“不是因为这个,只是……”
说到这儿,他停住话头,似乎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君珩已经接过他的话:“傅家如今的掌事人,是宴沉言。”
宴沉言?顾皎睁大眼,脑中忽地闪出了一出权臣相争的大戏。
宴沉言,当朝右相,年纪仅仅比她大了七岁,跟她爹当初入朝的年岁相差无几,也是经常被拿来和顾青行做比较的人。
不过和顾青行不同的是,宴沉言的官职,是昭元帝越过祖制破例封的。
而上一任右相,便是宴沉言的父亲。
说起这个,顾皎不由得再一次感慨先帝识人的眼光,听说他在右相府见到宴沉言后便对他很是留意,同右相商议政事的时候也没有特意避开他,还询问了他的看法。
宴沉言也果真没让先帝失望,在漳州水患一事上给出了与顾青行相似的治理之策。
后来宴沉言父亲过世,右相之位空悬,所有人都在揣摩先帝的心思的时候,先帝却将这个位子给了宴沉言。
子承父位,还是右相的位子,当真是史无前例,可想而知先帝对宴沉言的赏识。
当然,宴沉言再出色,在顾皎心中都是比不上自家父亲的,她也没多留心过这人。
只是如今按顾青行的说法,傅家是宴沉言一派……她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派系之争的事。
顾青行显然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立即开口纠正她:“别乱想,宴相为人清正,连我都愧之不及。”
怀安站在君珩身后,面上也露了一丝笑意,看了眼君珩的神色,温声道:“娘娘,能让两家绑在一起的方式,可不止权势这一项。”
“联姻?”顾皎想了想,而后试探着提出了猜测。
不过她记得宴沉言似乎尚未成婚。
“傅家有一长女,名为傅泠,听闻自小便心仪右相大人。”怀安道。
“宴傅两家也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只是傅小姐体弱,二人便一直没有完婚。”
顾青行淡淡道:“如今傅大人过世,傅家在朝中便没了维系,宴相自然得多帮扶些。”
顾皎恍然,怪不得刚刚她爹说,傅家先知会了宴相,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这样一来,三日后去傅府吊唁的人只怕不会少。”顾皎若有所思道。
君珩懒懒接道:“朕不去。”
“为什么?”顾皎茫然问道。
她知道他不太喜欢喧闹的场面,但是这也算件正事儿,多好的向宴相施恩的机会啊。
君珩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摩挲起了身侧的茶杯。
怀安轻叹:“左相,您该知道朝中流传甚广的传言。”
“已经有不少人属意宴相,期望他能取您而代之了。”
闻言,顾皎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利害。
顾青行的官职可以说是已经一人之下,却也因此而与一些人积怨颇深。
如今左相府正是风波频起的时候,一般的官员虽无法威胁到顾青行,但宴沉言……
如果君珩因宴相之故屈尊傅府,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一些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或许会认为左相大势已去,转而向宴相示好。
一个不能服众的左相,形同虚设。
倒是成全她爹辞官归隐的心思了……
“宴沉言没有别的心思,不代表傅家的人没有。”
君珩瞥过顾青行微湿的衣襟:“听闻左相昨夜在傅府呆了两个时辰,连杯热茶都没喝上?”
“傅家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顾皎立时有些坐不住了,眉间一皱。
顾青行笑着摇头:“这都是些琐事,陛下不必忧心。”
“宴相少年英才,您该重用他的。”
闻言,顾皎垂下头想了想:“其实这也并不是件坏事儿。”
见几人看来,她阴阴一笑:“陛下一个人去不合适,但若是有人陪同呢?”
“爹,那天你也会去的对吧?”
顾青行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皱了皱眉,继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想借君王之威为自己造势,况且同朝数载,他也不忍心傅世安连丧礼都不太平。
君珩忽然开口:“傅世安不是还有个嫡子吗?长晋寺卿的位子刚好空了,那再来一次子承父业也未尝不可。”
“不妥。”顾青行立即道:“陛下要慰藉傅家的话,有别的办法,但官职……牵涉太多,不宜轻断。”
“别人可不这么想。”顾皎支着头,“若是吊唁当日傅家提了这事儿,难不成陛下还能推却不成?”
“毕竟,没有刚正不阿的左相在旁谏言啊。”
顾青行立时明白了君珩和顾皎这是一唱一和在给自己挖坑。
“怀安,你去安排,这几日,朕都歇在顾府。”君珩偏了偏头,吩咐道。
刚欲开口的顾青行顿了顿,望了眼君珩后又微微一叹,不再说话。
顾皎不觉一笑,看向君珩的眼神就带了些期待。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多住几天?”
君珩看也不看她:“你要是想回宫,现在就可以走。”
顾皎立时讨好地上前给他斟了杯茶:“那哪行啊,待会儿我陪您去挑个合适的院子?”
“西苑就好。”君珩淡淡道。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都愣了愣。
还是顾青行先反应了过来:“西苑久未住人,陛下要是移步的话怕是冒犯了您。”
西苑,是君珩曾经在左相府的住所。
顾皎轻咳一声:“其实我们相府别的院子也挺好的,要不……”
“朕许久不曾来过了,就想故地重游一次。”
顾皎:……
故地重游没问题,如果她三年前没有一气之下命人把那里改成了厨房的话。
顺带着把菜园也挪了过去。
君珩终究是没能实现故地重游的愿望,远远地望到西苑冒出的炊烟,他明智地停住了脚。
顾皎顶着他颇有些不友好的目光,惊讶开口:“呀,这是怎么回事?”
“爹,你什么时候把咱家小厨房换地方了?”
说着,她还极其自然地皱起了眉:“就算是换地方,也应该占我的院子呀,怎么能动陛下的旧居呢?”
顾青行:……
“去年连着下了几日雨,西苑的屋檐塌了下来,修好之后也不太能住人了。”顾青行也没戳破她,“不过陛下旧日用过的器物都没有损坏,臣让人都归置到了北苑。”
还有这事?
顾皎这次是真的疑惑了,她当时只顾着解气,让人搬东西的时候直接交代了随便扔在哪,她爹居然都好好地留了下来。
君珩将眼神从顾皎身上移开,看向顾青行时也有些意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还请左相带路。”
左相府空余的院子很多,顾皎并不经常踏足北苑,但一进门她便察觉到了这里是已经被收拾过的。
她爹……这是早猜到了君珩会来?
北苑院落虽然不大,屋内却颇为宽敞,顾皎环视一圈,惊讶地发现这里的物件陈设的确眼熟得很。
桌案都是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如果她没记错,书案上那道划痕应该还是她偶然刻上去的。
其余的……看君珩的脸色,大概也都和原样差不多?
别说君珩了,就连她也有些故地重游的感觉。
“左相有心了。”君珩手指拂过书柜上整齐摆放着的书,对顾青行道。
“分内之事,”顾青行颔首一笑,“当初也是临时起意,没想到陛下会有再次用到的时候。”
顾皎随手翻了翻书桌上堆着的微微泛黄的宣纸,心中微叹。
许是被君珩怅然若失的神情感染到,她也生出了几分惆怅。
“我记得西苑之前种了几棵果树在院里,一年四季都不显空,晚些时候让人在北苑也种上好了。”
在君珩视线望过来时,她点头一笑:“让怀安去安排,再添些你用惯了的器具,可好?”
君珩眸光微敛,继而语气生硬道:“下次屋檐塌了还要再搬走,不会麻烦吗?”
顾皎先是疑惑好端端的屋檐怎么会塌,然后想到了顾青行的说辞。
西苑不能住人,是因为屋檐塌了……
行,她好像又被君珩暗戳戳记仇了。
“哪能呢,改日我找人把屋顶加固一下,一定不会再塌。”她一边说,一边冲怀安使了个眼色。
怀安笑着附和:“这里比起西苑,倒是幽辟许多,陛下既是要在顾相府里住上几日,那奴才先回宫一趟将您的衣物取过来?”
君珩瞥了一眼顾皎,转身在案几旁坐下:“你拿主意就行,朕乏了。”
见怀安施过礼退了出去,顾皎咳了一声:“那我也先走了?”
君珩没有吭声,顾青行走上前坐在了另一个位子上,看着顾皎朝门外偏了偏头。
顾皎冲自家爹爹讨好一笑,随即侧身溜了出去。
屋内,顾青行温厚的声音传了出来。
“昨日皎皎回来,同臣说了些话。”
顾皎脚步一停,纠结了片刻要不要留在这里偷听,想到顾青行那仿若看得清一切的眼神,还是无奈地走出了院子。
她是操不了顾青行的心,随他去吧。
——
只是一月未回,如今的左相府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顾皎拽了根松叶在手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紧闭的院门。
她猛然顿住脚,环顾一圈之后,眼角抽了抽。
最近果然是过得太惬意了吗,不然怎么在自家府里都能走错路。
错就错吧,但是这来的地方……
整个顾府,除了自己的屋子,她来得最多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
谢崇玉的住处。
转身就走,当做没来过好了。
顾皎这么想着,手却仿佛不受控制般地抬了起来,放在了院门上。
再怎么说,这也是她家的地盘不是?
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崇玉在帝京是有自己的府邸的,谢霁死后为表君恩,先帝曾赐给他一座宅子。
谢崇玉却久住顾府,几乎没有踏足过那里。
这几月为了准备和顾皎的婚事,他才开始着手将那里布置起来。
只是不论多晚,他总是会回到顾府过夜。
连顾青行都打趣过,比起顾皎,谢崇玉才像是他即将出嫁又舍不得家的女儿。
如今院内积雪已深,夹杂着几片枯灰的落叶,和府里其他地方比起来,生出了几分破败。
顾皎一步步踏上台阶,身后脚印浅浅。
她抬手放在房门上,长吸一口气,向前推去。
“吱呀——”
门没有落锁,屋内的陈设也丝毫未盖,一如既往的熟悉。
床头甚至还放着他常穿的那件月白色外袍。
仿佛屋主只是短暂地离开片刻,不久后便会回来一样。
只是铺了一层的灰尘和被风卷落在地的字画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些时日,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她在门口站了站,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疼。
低低叹了口气,顾皎弯腰拾起地上的字画,上面的笔迹遒劲秀逸,隐隐有着顾青行的影子。
他是顾青行一手带出来的,七年……
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占据了她近乎一半的记忆。
将字画卷起来放好,顾皎关好窗,不在意落上的灰尘,有些疲惫地坐在了榻上。
她神色复杂地望了会儿那件叠好的衣衫,唇边笑意不再,倚在床侧静静地闭上了眼。
手下衣料触感冰凉,仿佛在雪中浸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