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濯同样身受重创, 此时踉跄着站起身来,见到景非桐的样子,却又不禁大笑。
“你很想成魔吗?散去自身灵力, 接纳这些魔气的存在,你就是下一个纵无心!”
他鲜血淋漓的右手抓紧了剑, 抬起那只没断的手臂, 指向景非桐:“我倒要看看, 取代我,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就在长剑将要落下的一瞬间, 舒令嘉迅速翻身而起!
刚才景非桐灌进他体内的灵力缓解了他的部分伤势,虽然行动仍有着些许不便, 但这一刻, 生死、伤痛,也根本就没有余裕去细思了。
他一剑向着何子濯直直刺出。
没有任何的花哨与技巧, 这只是无比朴实无华的一道剑影, 却倾尽全力, 包含着不顾一切的决心,撞上何子濯的剑锋。
这一刻巨力相撞,真元尽出, 大地在摇撼中龟裂成无数巨大的碎块, 世界摇摇欲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便是方才何子濯已经受到了景非桐重创, 此时的力量依旧不可小觑,舒令嘉双手发颤,却更添狠意,牢牢握住剑柄, 向前一递。
他肯定是刺中了对方身上的什么地方,紧接着,何子濯也一掌按在了他的肩头。
舒令嘉周身剧痛刺骨,整个人眼前一黑,直坠而下,砸在地上。
天空中的血痕再度扩大,几欲吞噬一切,又在下面荡魔大阵的制衡之下勉强维持住了平衡,如此浩瀚的力量,总是容易令人心生绝望。
仿佛一切,兜兜转转都还是要回到原点,留不住的,怎样也留不住。
但奇迹般的,在这种时刻,舒令嘉心中竟然根本没有半分惧怕与颓丧,他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战意正在燃烧着他的胸膛。
身后有要保护的人,心中有不甘的执念,他绝对不会认输。
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还能打。
当这一刻心无挂碍地直面自己的恐惧,清晰明了地意识到一切的症结所在,那原本畏惧和逃避的,反而也就没有那样值得怕了。
将五指收拢,舒令嘉仿佛重新找到了执剑之初的那份少年心境,无畏无惧,有情有狂。
他们修行之人总是说大道无情,但其实并不是有情感、有欲望、有不甘、有执着就会成魔,而是每个人心中只要能够直面黑暗,消解黑暗,那么即便有怨有情,即便存在私欲,又如何呢?
普天之下,谁能无情,苍天不老,人有尽时,生在此世,又怎可能不染凡尘?
舒令嘉喘着气,而何子濯冷冷地盯着他。
由于被景非桐豁命重创,他现在只要运功使力,就会大量流失从纵无心那里得到的那份能量,何子濯还要留着力气驱动魔魇,因此也不敢轻易动手。
更何况,舒令嘉受伤在先,刚才那一招过后,他应该不会再起来了。
可是舒令嘉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剑,而后他的另一只手动了动,按住地面上的泥土。
这时,舒令嘉忽然听见了段瑟的声音。
“哎!哎!你还行不行了?倒是起来啊!”
段瑟急道:“刚才不是还挺威风的,要邀请我一起动手吗?我还留着口气呢,你要是就此倒下了,我看不起你!”
“谁倒下了。”
舒令嘉仰面冲着天空大笑起来,一把擦去了唇边的血,而后拄剑翻身而起!
他高声喝道:“谁倒下了?来!”
连何子濯都不禁动容,用一种十分复杂且难以理解的眼神凝视着他。
两世师徒,面前这个少年自小由他教养长大,一身功力传承于他,但他却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弟子。
他究竟在执拗什么?为什么就是不会绝望,不肯放弃?
受了那么多的挫折和欺骗,还要去爱吗?还要去保护,去追寻?
如果……依旧受伤呢?
他为什么不害怕?
舒令嘉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剑锋曳地,撞在石头上,碰撞出细微的火星。
他却不管不顾,朝着何子濯奔去,那步履起初还有几分不稳,但随着段瑟身影隐现,威猛剑的剑身上重新布满光泽,剑锋上逐渐迸发出无匹的威能,舒令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点池塘,踏山石,穿云絮,飞掠而上,整个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烟痕,疾风如狂,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何子濯神色一厉,抬剑相迎!
他原本想保存力量,以谋随后的大事,毕竟迦玄明绮廉呈华等人都是棘手人物,荡邪大阵必须毁掉。
但现在竟能被景非桐和舒令嘉逼至如此地步,是何子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没有半分回旋余地,以后的事且待这边结束再说,眼下必先解燃眉之急。
轰然一声,两柄剑,各自在半空之中拖出长长的剑光,而后相撞。
刹那间光影交叠,云层爆裂,铺天盖地的魔息威猛灭顶而来,仿佛化作了面目狰狞的巨兽,要将舒令嘉整个吞噬。
人力,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
威猛剑上爆出强烈的力道,硬是从重叠乌云中撕出了一线天光,剑意从中一爆而出,漫天挥洒。
舒令嘉觉得自己肩头仿佛扛着千钧之重,浑身经脉剧痛,整个人几乎要窒息,然而就在这种状态中,反倒令人愈加热血沸腾,悍勇不屈。
日月星辰不随岁月老,却照人间悲欢离合,鸟鸣虫吟天地回响,悲号与欢歌,尽是世事轮转,生死有常。
他心如破茧,剑意如虹。
生于人世之内,爱恨情仇尽赋与剑下,杂念丛生,念念不同,凡此种种,却皆为一生所寄。
空中雷鸣回旋,云透天光,剑影重重,化作星芒万点,破开魔气而下!
舒令嘉只攻不守,一剑将何子濯透胸而入!
那个瞬间,何子濯看到他冰冷的眼睛。
我竟然输了。
他想。
这样机关算计,奋力挣扎的一生,舍了身、化了尘,那口不甘竟然依旧没能纾解,徒劳地在胸腔中回旋,成为了储在灵魂当中的一口宿命。
何子濯骤然狂笑起来。
随着他的狂笑,所有的力量爆体而出,再无束缚,向着舒令嘉铺天盖地,如同灭顶惊涛一般席卷而至。
舒令嘉咬紧牙关,一步未退。
从开始他就是抱着两败俱伤的念头而上的,此时除了破釜沉舟,也再没有别的法子。
舒令嘉正要硬着头皮硬扛,却在这时,见到向着他冲来的魔息,竟然转眼涌到了景非桐身边,打着旋汇入他的体内。
他毫发无伤,心中却是一凉:“师兄!”
舒令嘉冲到景非桐面前,单膝跪地,没握剑的那只手抓紧了他的肩膀,只见他双眼紧闭,毫无反应,却将所有意图攻击舒令嘉的魔息都吞噬殆尽。
“我没说让你用这种方式保护我!”舒令嘉厉声道,“要是你再变成了纵无心,那我——”
他猛然顿住,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他又能威胁景非桐什么呢?
但就在这时,舒令嘉忽然看到,景非桐竟然抬起了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一点点,盖在了他的手上。
“哼,你就是景非桐?想当我师兄,先赢了我的剑。”
“早晚有一天揍你。”
“看、看、看什么看!我就是狐狸又怎样?狐狸,狐狸还是猛兽呢!”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所以你可以什么话都不说,但,不要对我说谎。”
“你说我爹娘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
“师兄……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景非桐浑身剧痛,头脑昏沉,纵无心那股力量在他的内府中翻涌,企图让他臣服。
但数不尽的过往,夹杂着无数次的心动与情意,却又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旋,挣扎着抵抗。
一念成佛,一念为魔,而他即做不到放下,也做不到绝情,似乎当个在红尘中打滚的普通人,就——挺好的。
尚未等舒令嘉反应过来,便觉一股巨力反震而出,将他整个人都从景非桐的身边生生逼退,随即,刚刚那股魔息竟然又重新破体而出,击向头顶万里长空。
刹那间,天崩地裂,山石坍圮,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西天崩毁的那一天,但实际上,只不过是眼前虚假的一切都在崩塌。
然而这回,终于有一双手抓住了他。
下坠带来的失重感当中,景非桐只来得及抱住舒令嘉翻了个身,然后两人就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后背着地,舒令嘉趴在他的胸口,那一下肯定差点把整个人五脏六腑都摔的翻了个个,景非桐皱着眉头,却笑了起来,直到舒令嘉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
“你醒啦,我还以为你也要变魔魇了。”
舒令嘉定定看了他片刻,舒了口气,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沙子,又回手胡乱在景非桐脸上也抹了一把:“这下咱俩说不定又要遭雷劈了,很开心吗?”
景非桐笑着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握住舒令嘉的手,说道:“这回,可算是生死都是在一块了。”
他说“师兄不会再离开你”,就一定会做到。
舒令嘉起初面无表情,后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趴在景非桐的肩上,一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也罢,要是再来那么一道九天神雷,愿意劈就劈罢。
景非桐举着他的腰轻轻托了一下,他这才从景非桐身上爬下来,一下子坐在地上,转身将景非桐拽起。
周围是一片废墟野草,这才是西天灵山的真正景象,然而在这些碎石废殿中间的缝隙里,却冒出了一片片娇弱的粉色小花,正迎着风,展开了细嫩的叶瓣。
浩瀚的轰鸣之声四起,纵无心那股力量失去了载体,在天与地之间盘旋。
舒令嘉叹气道:“不想打了,好累。”
他撞了景非桐一下,道:“你刚才笑的很有力气啊,你去吧。”
景非桐坐起身,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含笑向着天边示意:“你看。”
舒令嘉蓦然回首。
遽然间只见夜色尽处,漫天的黑雾开始变淡,而后打着旋被吸入到了远处的某个地方,旭日的第一道光芒倾泻而下,令人眼前突然一亮。
方才那些混沌的、晦暗的、模糊的,一下子就变得分明起来了。
碧蓝的天空高远而辽阔,朵朵云絮缭绕身侧,聚散翩然。点点生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散发出夺人心魄的七色光芒,温柔地拂过大地。
“是你的爹娘,兄弟,还有那些道友同门。”
景非桐微笑着亲了亲他的手,迎着日光笑了起来:“荡魔大阵,成了。”
看,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没有抛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