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渐遏遥天

觉得对小儿子亏欠了许多, 迦玄和明绮抱着倾尽全力弥补的心思,希望能给舒令嘉一个正式而宏大的出场,两人沟通了一下, 将创意综合起来,一起来找舒令嘉商量。

“一共要举办七天盛宴, 需得每一天都有些新意才行, 也好好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迦玄首先开口道:“爹都想好了, 第一天你就先以狐身露面,这样大家也熟悉, 爹已经令人用黄金打了这么大一个花形托盘……”

迦玄徒手给舒令嘉比划了一下大小,自信道:“你就坐在里面, 爹亲自把你端出来……”

舒令嘉都听傻了, 木然想:“……这是在做什么?加菜吗?”

明绮兴奋地在旁边补充道:“到时候娘还可以好好打扮打扮你,给你抹上香膏, 带上小花, 尾巴上的毛编成小辫子, 让大家都好好认识一下我儿子!你小时候娘就这样打扮着你出去玩,很多人都夸你可爱呢!”

舒令嘉:“……”

那是妖怪吧,果然可爱不是什么好词。

关键是这两人真没觉得有半点不对, 还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的很兴奋。

迦玄道:“后六天就可以都是人形了, 也让族人们都认认脸。嘉儿,你这回想怎么出来?要不然我再把托盘换成轿子, 就打六顶不同颜色的……”

明绮不满意了, 打断他:“狐族一天,魔族六天?”

迦玄胸有成竹,睨她一眼,笑着说:“你现在不也是人身?狐狸的模样总归还是差些威严。这点我都想到了, 大不了在轿子上面可以雕满狐狸花样,粘满狐狸毛,按照你的样子来,别人不就都知道你是他娘了?”

明绮思考了一下,迦玄又道:“也好让全族上下好好认识认识你们样子,到时候大家定然都会说,人说儿子肖母,果然如此。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当娘的果然也是个天底下最美的美人。”

“对对对。”明绮立刻赞同,夸奖道:“这样好,你真会想。”

舒令嘉终于明白他们两个为什么会流连花丛这么多年,结果偏生看对方就看对眼了,想来以这两位的思维方式,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也实在是不容易。

但他,做不到!

舒令嘉遗传了美貌,但很明显没有完美遗传到父母的审美,对于两人的提议进行了坚决反抗,总算是没有让这种恐怖的想法得到实现。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被明绮按着好好打扮了一通。明绮指使迦玄弄来各种奇珍异宝摆在母子两人面前挑选,让舒令嘉度过了难忘的七天欢迎宴会。

舒令嘉以前一直把门派当成家,只不过他性格外冷内热,也不爱凑热闹,平日里很少往人群里凑。

他曾经因为何子濯那些随意为之的照料与教导,而把他当成最亲的亲人,以至于纠结万分,却总是割舍不掉师门情分,直到如今,他好像才明白,原来真正的亲人和家,应该是这样的。

最后一日的宴会过后,一番热闹再加上喝了点酒,所有人都玩的筋疲力竭,尽兴而归,舒令嘉回到自己的寝殿中,难得倒头便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

此时已经初秋季节,天气有些微凉,身下的被褥柔软而温暖,阳光透窗而入,有一线照在了床上。

舒令嘉懒洋洋的不想起来,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听到外面传来极轻巧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股熟悉的淡香。

他知道是明绮,觉得自己这么大人了还赖床有点没面子,便闭上了眼睛假装还没睡醒。

明绮端进来了一盅热的燕窝粥,大概本来想让他吃,见舒令嘉没起来,便轻轻放在了一边。

然后她走到床前,将被子抻了抻,又把窗前的竹帘子彻底放了下来,遮住透进来的光。

舒令嘉默默听着明绮窸窸窣窣地做了这些动作,感到母亲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摸,她的袖子擦过脖颈,然后便转身静悄悄地出去了。

迦玄好像也刚刚过来,原本要进殿,明绮跟他说了句什么,声音有些模糊,迦玄便轻轻笑了一声,两人说了几句话,一起离开。

燕窝粥带着热度的食物香气、父母寻常而亲昵的交谈、床褥间舒适而恰到好处的温度……

明明是最平常的一切,他却闭着眼睛感受了很久。

一只小狐狸的要求,其实原本很简单,只要有一个暖暖的窝和家人就好了,没人赶他出去,也没人抛弃他离开。

很难分清在这个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仿佛极细微的怅惘与喜悦兼而有之,一时间不知应该微笑还是惆怅。

此时此刻似乎什么都得到了,但这一切,又本该是从头到尾都属于他的。

又过了两天,舒令嘉还是离开了魔族。

虽然一家团圆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高兴事,但其实眼下实在是多事之秋。

迦玄刚刚归位,魔族尚有很多事务有待于处理,明绮从出来寻找迦玄开始,也很久没有回到青丘去了,何子濯与紫金钵尚且下落不明,一家人各有各的要事。

舒令嘉对于何子濯以及西天都比较了解,见迟迟没有消息,也想亲自动身去寻找他们的下落,便告别了父母兄弟,打算先去找景非桐汇合。

他的父母兄弟又是不放心又是不舍,一起将他送到山下。

明绮拉着舒令嘉不放,叮嘱道:“魔族和狐族的令牌你拿好了,若有什么事随时支使人帮你,莫要自己操劳。要什么就令人给爹娘带个信,事办完了直接回狐族,听见了没有?”

明绮等人马上也要回青丘,舒令嘉点头答应了,迦玄拍拍他的肩,道:“你娘说的是,若有人惹了你,该教训教训,该杀杀,你就是闯下多大的祸得罪了谁都没关系,在外面闯荡最重要的是莫让自己受委屈。”

舒令嘉哭笑不得,也说了声:“知道。”又同其他几名依依不舍的兄长道了别,转身离去。

他走出一段路之后,回头看去,还能看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身影。

舒令嘉微微一笑,离开了魔族的地界,去找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的师兄。

景非桐目前正在碧落宫的一处分舵当中,同魔族离的并不近,等到舒令嘉到了那处分舵外面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院内安静的可以听见落花的声音,一座暗红的色小楼浸在溶溶的夜色里。

这处分舵的位置有点偏,平日里只有一些下人洒扫看守,这次因为景非桐的到来,守卫一下的翻了几倍,正在来来往往地巡逻。

舒令嘉若要令人通禀,必然会兴师动众,他想了想,眼看着两支巡逻的队伍正在交接,整个人就提气纵身一掠,半空中唯见一道虚影闪过,转眼间又幻觉一般消失了。

舒令嘉落在小楼对面的一棵树上,打量片刻,只见一扇虚掩的窗户上面映出一道正在读书的侧影,他眸光转了转,飞身跃到窗台上面,将窗子推开。

景非桐毫不意外,抬起眼,见舒令嘉半蹲在自己书桌旁边的窗台上,抬手冲他一笑:“师兄,晚上好啊。”

他身后是外面的沉沉夜幕,一张俊俏的面孔却是白皙如玉,眉眼如画,唇若丹朱,束高的发尾在风中一荡一荡。

景非桐笑了起来,将书放下,仰头看着他道:“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外面天凉,还不下来么?”

舒令嘉哈哈一笑,从窗台上纵身跃下,正好斜靠在景非桐的书桌之前,随便一抬手,便将他手中的书给抽了过去,随便翻两眼,扔到一边。

他略有些得意道:“没想到我来的这么快吧!”

景非桐以为他们一家要多聚上几日,这才特意没留在魔族,但这几天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舒令嘉,见到他总是十分高兴的。

他眼中带着欣喜的笑意,语气也不觉变得轻快起来,端详着舒令嘉,承认道:“确实没有想到。本想问问你这几天是不是开心,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不错。”

景非桐倒不是为了哄舒令嘉开心才这样说。舒令嘉这回的伤已经彻底痊愈,近几日又吃得好也休息的好,整个人的脸色本来就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再加上他平素穿衣多挑些素淡颜色,这回怕是明绮的审美,舒令嘉身上穿了件红色的长衣,愈发显得顾盼神飞,俊丽粹美,有种平时少见的艳。

此时此刻,拂夜而来,景非桐倒不由真有些觉得,他确实是只狐狸精了。

舒令嘉笑看了他一眼,在灯下显得眸光流转:“嗯,总体上……是挺不错的。”

景非桐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苦衷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握了握舒令嘉的指尖,倒了杯茶塞给他。

舒令嘉接过来也不喝,只将那冒着热气的小茶杯在手里转悠,叹气道:“如果你每天走到哪里都会被一阵炽热的目光和热情的欢呼包围,又总是被人按着吃喝打扮,也会又幸福又痛苦的。”

景非桐失笑,理解道:“那是。不过也是你刚刚被找回来,大家心里还紧张着才会如此,以后慢慢适应了就好了。”

舒令嘉道:“我知道,我也不是要离家出走,找你有事。师兄,你那边有没有莲纹紫金钵和何子濯的消息了?这也有好几天了,魔族和青丘反正是没信。”

景非桐耸耸肩,冲他一摊手。

“凌霄山上这时已经乱成一团,最后是我另一位师尊周青潜周掌门暂时前往,整顿门派。现在气宗人才凋零,何子濯心心念念着重掌心宗气宗,现在只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景非桐道:“我还想着,他若是听说了这件事,会不会觉得怨恨不甘,露面破坏,于是特意同那边商量好,将气宗将被并入心宗的消息放出去,又派人在外埋伏了多日,他也始终没有露面。”

舒令嘉抱着手臂,低头沉思不语。

景非桐虽然没有收获,但他的想法也给舒令嘉提供了思路,何子濯心存不甘,又得到了这么强大的力量,不可能就此一直藏着不出来,越是找不到他,越是有可能代表着他正在做一件大事。

所以何子濯最想干的是什么呢?

以前肯定是振兴门派,统一凌霄,重新恢复以往的盛况,而如今他的愿望应该不会仅止于此,或许更高,更远。

比如……飞升成仙?

不过魔魇罪孽加身,不被雷劈死就不错了,如今的何子濯,还有这个资格吗?

舒令嘉这样想着,忽然又记起来另外一件事,问道:“对了,心宗和气宗真要合并门派,然后由周掌门掌理吗?”

景非桐笑道:“假消息,骗何子濯的。”

舒令嘉嗤地一声:“哼,我就知道你心眼多!”

景非桐笑着拍了拍他的腰,也不辩解,只说道:“说实话,心宗和气宗已经分离了这么多年,出了招式之外,心法不同,门规门风也都有了差异,以后还会越来越大。双方的实力相去不远,哪边都不愿意低头,我早就觉得,其实倒不如各立门户比较好,拖着有什么意思?”

舒令嘉沉吟道:“但气宗已经没有合适的人了,这样下去,迟早要成为一盘散沙。”

景非桐抬指冲他一点,说道:“你忘了?”

舒令嘉:“?”

景非桐:“殷宸。”

何子濯的四名徒弟,一个死了,两个离心,并且是魔皇之子,还剩下一个殷宸,虽然性格略有些倔强冷傲,对掌门之位也不感兴趣,但他出身帝王之家,还确实就是目前最适合的人选。

舒令嘉被景非桐提醒才想起这个师弟。

之前他和洛宵识破了何子濯的真面目,先后离开凌霄山之后,舒令嘉曾经给殷宸传了消息,提醒他谨慎提防何子濯,而后两人各有要事,就未在见过,也不曾联系。

这时候景非桐一说,舒令嘉想了想,说道:“他这一阵似乎一直在殷国当中,帮助国君对抗怪病,只怕是尚且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先提前告诉他一声吧,也好有个防备。”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拿出一张传讯符,低头在上面写着什么,知道他就算对何子濯失望,但对于气宗的情分肯定还是有一些的。

曾经也为之争光为之骄傲的门派,即便不再是当中的一员,也不可能希望看到它败落。

心中忽有一丝怅惘,景非桐问道:“你很想让殷宸当掌门吗?”

舒令嘉道:“他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当不当随他罢。我不劝。”

他将给了殷宸的传讯符送出去,低头一看,发现景非桐正仰着头定定看着自己,窗外的月光和斑驳树影在他面上变换莫定,显得神情有几分奇异。

舒令嘉一怔,道:“怎么着?”

景非桐道:“没什么。我只是听你说这些事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他抬起手来,轻轻捏了一下舒令嘉的脸,微笑道:“我们小嘉长大了。”

舒令嘉一怔,转过眼去,却见景非桐目光当中情意绵绵,似带着无限温柔,一时间,仿佛连窗口带着桂花味的夜风都温软起来,令他的心跳也仿佛变得缓慢而沉重下来。

舒令嘉顿了顿,方才开玩笑道:“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景老爷子,今年多大岁数了呀?”

景非桐失笑,说道:“那自然是不如舒公子这般,正当青春好年华的。人岁数大了,就总爱想想过去的事。”

他微微一顿,目光有些悠远:“先前在西天的时候,师尊的弟子只有你我两个人,同进同退,同吃同住,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我以前总喜独处,后来才发现,原来身边有个人竟然是那么好的事情。”

景非桐微微一笑:“眼下,一切总算都回来了。”

那样简单纯粹,不知世事的岁月,曾经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却被他忘记了。

没有恢复记忆之前,景非桐总想着,要是早一点认识舒令嘉就好了,如果早些认识他,就不会让他度过那段孤独无依,众叛亲离的时光。

但直到将一切彻底想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原本是可以一直在一起的,听到舒令嘉叫着别人“师兄,师弟”,为与他不再相同的门派而费心,说着一些需要解释给他听,他才会明白的事情……

这让景非桐有些欣慰,又有些陌生的惆怅。

他没说这些,舒令嘉却仿佛明白了景非桐的意思,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笑着说道:“不是刚听说我来,你嫌弃我的时候了?”

景非桐失笑:“偏你记仇。”

他这样说着,思绪却有些飘了出去,当年那座仙气渺渺的灵山,四季不败的草木,暮鼓晨钟的回响,千百年已过,却尽皆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