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心期千劫

段瑟说了下去:“但是就在我投胎转世的那一瞬, 姜桡的魂魄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取代了我的位置。我没有及时得到肉身寄居,原本应该会彻底消散, 这个时候, 心里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听到段瑟语气急促起来, 舒令嘉的手指收紧, 也抬头望着他。

段瑟喃喃道:“过的这么惨, 仇没报, 亲娘没护住,灰溜溜有个好胎就去投了,结果还被人给抢了,我甘心吗?就这么散去了,一辈子憋屈到死还不够,要憋屈到灰飞烟灭,最终也什么都做不了,乾坤造化, 因果轮回,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遇上这样的事?”

“我就一直在想,不行,不行, 我说什么也不甘心,我要报仇,最起码我要弄死段浩延, 再弄死那个抢了我命数的家伙。说也奇怪,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再一次回到了那柄剑里, 留在段浩延的身边,伺机杀了他。”

段瑟道:“其实我那个时候很恍惚,不瞒你说,段浩延是我的父亲,曾经也倾心竭力保我性命,我对他虽然仇恨,但亦有畏惧留恋,但这一回回到剑中,心肠也不知道怎么,就硬起来了。你的出现,正好也给了我机会。”

舒令嘉眼睑半闭,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目中情绪,心里想,怪不得。

段瑟说的是原剧情中邪剑的设定,这柄剑本来是姜桡将要得到的武器,但又是一柄至阴至邪的弑主之剑。

原来姜桡和段瑟竟然是这种关系,谁是段瑟,谁能保证不去弑主?

若不是舒令嘉脱离了剧情,那么段瑟落到姜桡手中,只怕需要一个艰难的收伏过程,一旦成功,人剑合一,本来就出于一体,那可比任何神兵利器的威力都要大。

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舒令嘉道:“你见了姜桡那么多回,却为何都忍住了没有夺舍?”

段瑟苦笑道:“什么忍不忍的,我怎么知道是他?是直到姜桡死前你去找他,我的魂体感受到死气,才得知他身份的。”

舒令嘉不觉哑然。

段瑟的目光发空,反倒望着他笑笑,说道:“你说,我是不是一直很不走运啊?不过你也挺倒霉的,咱们真是不走运到一处去了。我本来……也不想坑你。”

确实,他们两个可真是都够倒霉的,但舒令嘉自己心里清楚,这并不是巧合,当初就是他主动来找的段瑟,目的是为了防止邪剑落到姜桡的手里。

兜兜转转,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又无比荒谬可笑。

段瑟说到这里便停下来了,似乎想等着舒令嘉讽刺他几句,舒令嘉却默不作声,他便缓缓说道:“这些不过前情,但接下来才是我想告诉你的事。”

舒令嘉道:“你说。”

他问道:“你有没有听见周围有什么声音?”

舒令嘉道:“没有。”

段瑟道:“我能听见,我能听见很多的恶念在同我说话,非常乱。”

“其实这种恶的心声,从我第一天生出那个想要回去找段浩延报仇的念头时,便说什么也掐不灭了。它一步步引导着我,询问我想要做什么,我一开始觉得,它在给我一个信念,让我活下去,但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它在驱使着我要越来越多的东西!”

舒令嘉问道:“你跟阎禹合作,又是想得到什么?”

段瑟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落在舒令嘉脸上。

舒令嘉见状,唇角翘了一下,眼底的情绪却有种说不出的怅惘:“恨我?”

段瑟道:“若不是你,姜桡不会死,他的身体还能够留存下来,那么我就会有重新回去的那一天。如果杀了你,那么阎禹身上的魔魇之力可以让我获得新生,就像之前孟纤的弟弟复活一样。”

他的声音又轻又快,像是琐碎的自语,不是在诉说此时的心情想法,而是模仿之前心中那些诱导的声音,讲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

他就是阎禹布下的最后一步棋。

舒令嘉天赋绝高,又精于剑道,原本就算要偷袭他,都是极难成功之事。

阎禹是因为手上有着舒令嘉的另外一半气运,可以藉此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杀气,这才能够一举将舒令嘉重伤。

他本来想利用段瑟自身的戾气,挑拨他对于舒令嘉的不满,从而给舒令嘉最后的致命一击。舒令嘉就算是再聪明警惕,一定也想不到,连自己的佩剑都会背叛自己。

光明会照出阴影,人世间有多少光明,就会相应的出现多少黑暗,无数机心算计,爱怨恨憎,便在黑暗中悄悄酝酿。

柔情蜜意后的嫉妒厌憎,剑影豪情下掩映着重重杀机,师父利用徒弟,儿子仇恨父亲,兄弟之间逐名夺利,夫妻共枕同床异梦。

鲜艳的花朵下面有黑暗,璀璨的灯光背后有黑暗,天边的流云底下有黑暗,人的如花笑靥、甜言蜜语中,也有黑暗。

在这一刻,舒令嘉突然意识到,不管纵无心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逃出来,想不想兴风作浪,但其实魔魇从来就没有真正被除掉过。

它早已扎根在每个人的心中。

听到段瑟的话,甚至连舒令嘉自己都陷入了一种迷惘,而这个瞬间,身边的恶念陡然聚拢,他一下听见了段瑟所说的那种嘈杂的声音。

诱导、蛊惑、谩骂,攻击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他也有恨,有不甘心,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何子濯曾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要很多很多次的失望才能下定决心放弃他,放弃之后,又需要很多很多的克制才能不去恨他。

剑觉伴随他而生,剑几乎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灵脉被废,修为尽失的时候又怎么会没有不甘?

想要变得强大,不再会那样无能无力地被人打倒在地,很合理不是吗?

可是很奇怪的,舒令嘉觉得自己身体外围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这些恶念围着他,却无法接近他。

明明应该迷茫挣扎,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入。

舒令嘉一晃神,发现这种感觉分外熟悉,就像他之前两次受伤时那样,好像总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陪伴在身侧,平时默默无闻,但是每当他感到痛苦迷惘时,就会出现。

这十分微妙,就好像魔魇挑拨的是人内心的黑暗,而这种感觉所带来的,则是希望与热爱。

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淡去,段瑟的声音又清楚起来:“总而言之,你当初信任我,不但没有让碧落宫的人把我销毁,还让我成为你随身携带的佩剑,但我却担不起这份信任,想离开又不够果断,如今这样的下场,也是报应……你,你自己小心吧,魔魇确实非常可怕。”

舒令嘉换了个姿势,盘膝而坐,一手托着脸,歪头打量他片刻,说道:“所以……你现在是在向我忏悔吗?忏悔自己心中的恶?”

段瑟还没有说话,他又问:“所以你错了?段浩延不该杀,自己的身体被人抢走了,也不该夺回去?”

段瑟立刻道:“我没错!”

舒令嘉道:“那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段瑟愣了愣,说道:“我还要杀你啊。”

舒令嘉道:“你不是没杀么。”

段瑟一顿,用一种怀疑他有毛病的眼神看着舒令嘉:“你真的不在意?你不是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了吗?”

舒令嘉凝视了他一会,忽然摇头笑起来,感慨道:“段瑟啊段瑟,你当真想清楚了吗?是你自己先认定了自己的‘恶’,所以就把自己的所以行为先归结到邪恶当中去了。就像我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你明明没有害过其他人的性命,但人人都说你会害人取命,你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一把令人唾弃恐惧的邪剑。”

段瑟神情默默。

所以他无论做出什么来,都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世人,但无论是被挑拨还是因为自身的偏激,他只要生出对舒令嘉的半点不满加害之意,就完全无法原谅自己。

段瑟想解释,但这样的话又怎么说出口,说得清?

更何况,他剑魂将散,本来也没有必要了。

段瑟苦笑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种东西有用处吗?当全天下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你就是恶,那你凭什么说自己是个好人?人生在世,谁又能不活在别人的口中?”

舒令嘉还想说什么,却见段瑟的身形忽然如同风中的烛苗般晃动起来,整个人开始变得透明。

他盯着舒令嘉,张了张嘴,极小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只听“铮”的一声响。

段瑟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形没有散开,而是转眼消失。

舒令嘉抿了抿唇,将手指松开,一截断剑“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是舒令嘉方才就想好了的办法,段瑟跟阎禹交易,想要改变命数,重获新生,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就等于毁约,自己则要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这柄剑也会同剑魂一起消失。

舒令嘉目前困在这里,无法阻止,只能在段瑟彻底消失之前自己将剑折断。

这样,剑和剑魂都会暂时将最后一线生机保留住,还可以拖延时间,出去再想办法,

亲手将自己的剑折断,想起段瑟方才说过的话,舒令嘉心中滋味难述。

他静静地盯着地上的两截断剑,剑刃上的光芒在漆黑中闪动,锐利的让人喘不过起来。

洛宵脸色苍白地靠在他身边,闭目沉睡,同样不知道他日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

周围的黑暗中,恶念失去了声音,便有着一种好似没有了生命的安静。

舒令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把地上的碎剑收起来,叫醒洛宵,一起寻找出去的办法,但四面总算都安静了下来,他却觉得非常疲惫,什么事都不想做。

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的背叛和离散了,从当初和父母分离一直到如今,命运兜兜转转,仿佛一直没有走出这个怪圈。

每一次他都想,咬着牙撑过这一回,会不一样的,可是好像每一回都没什么不同。

舒令嘉将捡起来一般的剑重新放下了,也学着身边洛宵的样子,全身放松,靠在身后的石壁上,闭上眼睛。

这个时刻,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甚至有些想要放任自己就此沉沦,周围那股若有若无的引力仿佛也坠的人筋骨发沉,但身周的暖流却不曾消失,脉脉地围着他流动着,仿佛一个温暖的拥抱。

恶念再一次隔绝开来,舒令嘉睁开眼睛,抬手时,发现他的身体周围有一层非常浅淡的流光在浮动,淡的甚至只有在这种绝对黑暗的情况下才能看见。

若不是掉进了这深谷中,陷入恶念的包围,他可能根本就无法发现。

舒令嘉不由摊开手掌,将那些浮光一点点全部逼到了手心中,形成了一个橘色的光团,在他手中一扩一缩,就仿佛在呼吸一样,这样托在手里,甚至可以感觉到如同人类体温一般的温度。

“这是……”

舒令嘉脱口惊道:“这是人的天魂?”

人有三魂七魄,其中的三魂分别是“天魂、地魂、命魂”,其中命魂乃是支撑肉身行动之根本,地魂是接引灵魂进入地府之寄托,唯有天魂,上接无极,不生不灭,且具有百邪不侵之力。

一个人的天魂守着他,怪不得他每次九死一生之际总能转危为安。

可任是谁失去了这一天魂,便等于是永失飞升的机会不提,本人也容易被邪祟所侵,心神不稳。再加上魂魄不完整,本身也容易脱离身体消散。

这等于是把前途和命都搭进去了,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能做这件事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与此同时,正向着黑暗深处行去的景非桐突然驻足,猛然回身。

舒令嘉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两只手掌合拢,将那一团天魂捂在手心中,霎时间,往昔回溯,情思万千。

当年被埋葬的记忆翻江倒海,终于又一点一滴从脑海中回映出来,虽然封存许久,但依旧如此鲜活。

是那个只要叩一叩窗子,就会笑着走出来,陪他舞剑饮酒到天明的人;

是那个被师父责罚的时候永远先一步站出来给他顶锅,得到任何的宝贝又恨不得统统都塞给他,讨他高兴的人;

是那个和他头挨着头、肩并着肩躺在榻上,无话不谈的人……

师兄。

他年少气盛,又生性潇洒,从来兴之所至,无事不可做得,无处不可去得,师兄虽然来到西天,却依旧担着碧落宫少主的身份,比起他来,杂务和拘束都多了不少。

每每他兴之所至,四处游历,景非桐总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反复叮咛,但每当他有什么需要,回过头来,明明没有跟来的师兄却总能及时出现。

舒令嘉曾经很不理解他在担心什么,而此时他忽然明白,那是因为景非桐永远都在这里,对于师兄的好,他也太习惯。

他几乎要以为,这世上的相互信任不过是一句空话,所有的不离不弃,死生相依,更是宛若痴人说梦的奇迹。

直到什么都想起来的此刻。

原来一切他早已拥有,而且从未失去。

这一魂原来是散的,这样才能守在舒令嘉身边,并在他极为危急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次舒令嘉发现后,将其凝聚起来,天魂立刻本能地被本体所吸引。

舒令嘉感到天魂在自己的手中挣动,急忙松开手,站起身来,便见它在半空中晃了两圈,忽然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舒令嘉心有所感,匆匆在洛宵和断剑之外设下结界,快步追上。

另一头,景非桐也迅速折返,朝着舒令嘉这边跑了过来。

在想起前事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缺失的天魂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在西天的时候他便记起来了一切。

当时佛圣陷入癫狂,想杀舒令嘉,他偷袭佛圣致其重伤之后,尚未来得及同舒令嘉说上一句话,天劫便已来到,西天崩毁,魔界震颤,声势浩大的简直如同末日降临。

景非桐想问问他的伤,想紧紧抱他一下,想跟他说别难过,但事实上,他眼前唯见碎石如雨落,看不见他想看的人,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仓促之间,景非桐只能剥离出自己的天魂,以血为誓,随在舒令嘉的身边。

从那以后,他知道自己缺了一魂,却感应不到自己与那一魂的联系,直到方才,这种感觉忽然出现了!

会不会是……舒令嘉出了什么事?

景非桐快速地往回跑,地面上的吸力原本使人寸步难行,但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步子竟然越来越快。

快到路口的时候,先是一团光骤然撞进了他的身体,景非桐看见舒令嘉便跟在那团光的后面,也大步冲他跑来。

这一刻,心脏骤缩,仿佛连呼吸都忘了,景非桐远远地就张开了手,然后一把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