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水眄兰情

明绮本来是随口打趣, 结果看见舒令嘉纠结地皱起眉头,竟好像还在很认真地思考一样,仿佛这个问题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身在狐族,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纯情的少年了,不由觉得舒令嘉十分可爱, “噗呲”一笑, 说道:“不回答也行。我只是随口一问,又不是你的什么正经长辈, 做什么这样为难?是你心上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怕你爹娘师尊不同意吗?”

舒令嘉摇了摇头, 说道:“不是,我很小就跟我爹娘失散了, 后来又离开了门派,没人管我。”

明绮听他这样说,倒是没再打趣, 说道:“你爹娘一定很惦记你, 说不定也正在满世界地寻你。我也找不到我儿子了,每天都很想他, 本来想问问他爹有没有孩子的下落,现在魔族又弄成这样, 也不知道那个冤家现在是死是活。”

舒令嘉心想, 不是在说她儿子吗?怎么扯到魔族上面了?

他反应了一下,又想起方才明绮和昌宁的话, 突然反应过来,说道:“明族长,您的夫君……是魔皇?”

明绮笑道:“你刚刚才知道吗?不过他可不是我的夫君,是我一个老情人。当初若不是纵无心的情劫, 我也看不上那种不解风情的冰疙瘩。但是谁让我们身上的是同一个情劫呢,为了小命,也没有办法,凑合着一块过了一阵子。”

“时间久了,我觉得他的性子倒也没有想象的那般讨厌,再加上生的着实不错,便想着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个天底下最漂亮的美人……”

她说到这里,整个人有些出神,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这场劫里,我们两个咎由自取也就罢了,一念之差,纵情恣意,最对不住的便是这孩子。”

舒令嘉道:“可是我觉得各位既然肯去封印纵无心,便应该是已经把命给豁出去了。明族长又是个洒脱骄傲的人,你不会因为想活着就去跟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凑合’吗?你愿意同他在一起,愿意生个孩子,分明就是很喜欢他才对。”

明绮怔了怔,不禁看了舒令嘉一眼,却见他唇边微带笑意,显出几分狡黠。

她也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争强好胜的小孩子,你在报复我方才调侃你吗?学的还挺快!不过我可没有你那么害臊。我喜欢过的男人多了去啦,不过倒也是真的,我就想过跟他过一辈子,可惜,没过成。”

她平常是不愿意说这么多的,让人牙酸的情情爱爱叽叽歪歪,不应该被一只的狐狸精念叨出来。

但是跟舒令嘉这个不怎么解风情,也不算太熟悉,还比她少活了很多年的小辈坐在一起,竟然难得地说的很投机,让明绮忍不住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好罢,就这一刻,她承认很想念自己的儿子,还有目前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老相好的。

即使是一只阅遍天下男色的狐狸精,偶尔也会想有个家,安安生生地过一阵小日子。

舒令嘉又问道:“纵无心的劫……如果不能解开,真的会危及性命吗?敢问明族长和魔皇身上的劫是否还有影响?”

明绮说道:“我也想知道。魔皇现在究竟是死是活也跟这个答案很有关系。”

她回忆道:“封印纵无心之前,我和他从未见过,占位置的时候,他排在我边上,后来纵无心进攻,他本来想替我接招,结果倒是大家都中了招,真是倒霉催的……”

听到明绮说起她与魔皇关于情劫的经历,舒令嘉虽然没有接话,却在凝神倾听。

明绮道:“情劫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好,但归根结底就是爱恨交加,为情所困,互相折磨。我想着这事得解决,我对魔皇那个调调的没什么兴趣,不想跟他纠缠太久,但可也不想因为没有应劫而遭到天罚。”

“那个时候因为他挡在我前面,还受了不轻的内伤,我就趁人之危,把他彻底弄晕,绑回青丘去了。”

舒令嘉:“……啊?”

明绮笑了起来。

她现在回忆一下,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能冒出来一个那么“绝妙”的主意。

明绮把迦玄带回去,关进自己房里,照顾了好几天,等他醒了,便跟他商量:“魔皇陛下,你看——咱们两人都中了情劫,得想办法解决一下,是不是?”

迦玄咳嗽两声,脸白的像纸,看起来一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问她:“明族长想怎么样?”

明绮便笑吟吟地说:“你莫怕,倒也不难。以我多年纵横情场的经验,这个情劫说白了,无非就是两个人一起受到感情的折磨嘛,没有折磨就要制造折磨,这就所谓的没事找事。”

“现在我把你绑回来了,是想强迫你跟你我好,你不愿意吧,这对你来说就是劫,我呢,百般勾引你,却只能单相思,对我来说,这不也就是劫了?”

迦玄用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她,好几次欲言又止,见明绮说的眉飞色舞,终究还是没有打断她,最后才说了一句:“你真聪明。”

“还好吧,主要是经验丰富。”

明绮低头,在迦玄脸上亲了一口,摸着他的脸说:“虽然你性格不怎么可爱,但长得很不错,我也不亏。当然了,我长得也好看,你也不亏,是吧?”

迦玄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好不容易才抬起胳膊来,在脸上擦了一把。

明绮嘲笑他:“儿子都一大堆了,装什么贞洁烈男呢。”

迦玄道:“我愿意,和我不愿意,感觉不一样。”

明绮兴致勃勃地说:“要的就是你不愿意,你要是愿意了,哪里还有逼良为娼那种痛苦的感觉。没关系,我会每天都来调戏你,你可以哭可以闹,也可以破口大骂,寻死觅活,等到咱们互相折磨的差不多了,你就跑到一个让我找不到的地方。我寻寻觅觅求之不得,最后咱们死生不复相见,这劫就算是过去了。”

迦玄闭上了眼睛,似乎对她的计划感到很绝望。

明绮才不管他绝望不绝望,她甚至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件事有意思。

这种强取豪夺的戏码她以前只在话本子上见过,还从来没机会体会一番,迦玄那张漂亮又老是冷若冰霜苦大仇恨的脸,简直就是为此而长的嘛!

她每天都按时按点地去看一圈迦玄的冷脸,并且尽职尽责地调戏他,照料他的伤势。

因为迦玄不让别人碰他,明绮只好亲自动手。

毕竟这伤还算是迦玄为了给她挡招而受的,一码归一码,该尽心报答的地方,明绮也不会含糊。

迦玄这个人一看就是从小被伺候到大的,事很多,也或者是他心里不痛快,有故意找茬的嫌疑。

明绮有时候被他弄得烦了,也会忍不住把湿毛巾摔他脸上,骂道:“世上怎会有你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这也嫌弃那也嫌弃,烦死人了!你自己疼着去吧!”

迦玄躺在床上,慢吞吞地把毛巾拿下来,说道:“世上怎会有你这么没心没肺的女人,把我掳劫到这里,坏了我的名声,对我动手动脚,结果才没几天就变得这样不耐烦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情所困的人啊。”

明绮道:“谁看着你那一张死人脸会有好性子?谁天天满腔情意对着一个冰坨子还能高兴的起来?你先让我求之不得痛苦不堪,我才因爱生恨的!”

迦玄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你想让我高兴,先唱个曲,跳个舞,再坐到床角去给我绣个荷包看看,追男人要这样追。”

明绮原本以为他冷冰冰的很无趣,并不太待见迦玄,后来发现,他其实毒舌嘴贱的很,于是更不待见了。

她揪着迦玄的领子,凑近了说道:“那些都不会!追男人,我就只有狐狸精的法子!”

很莫名的,迦玄竟然也就在青丘住了下去,起初还总是有狐狸趁明绮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跑到洞外,瞧瞧魔皇长个什么样子,提到他的时候都神神秘秘的,说“那位”。

但后来日子久了,迦玄的称呼也逐渐变成了大大咧咧的“魔皇”或者“族长的男人”,他躺在院里的椅子上晒太阳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还会有胆大的小狐狸鬼鬼祟祟跑过去,咬他的衣袖玩。

明绮一直以为迦玄的伤没好,左右她愿意照顾便好好照顾,不愿意照顾了便又摔又骂,习惯了之后倒也不觉得烦了,反正挨骂挨摔的都是迦玄。

直到有一天,她因事外出,回来之后看见青丘一片狼藉,吓了一跳,找人询问之后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青丘被几个找事的宿敌给偷袭了,是魔皇出手直接灭了他们。

周围被打成这样,多半都是他老人家大招的杰作。

明绮便进了青丘去找他,恰好碰见迦玄提着剑出来,见到她之后,便站住了。

这还是纵无心被封印之后,明绮头一回见他这般手持长剑,眼神凌厉的模样,也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想起来,这人真是魔皇。

明绮道:“好了?能自己站起来溜达了?”

迦玄看着她,说道:“嗯。”

明绮笑了笑:“那现在是不是该进行到最后一步了?——我对你囚禁数年,用尽百般手段,你始终毫不动心,等到终于恢复了,便强行杀出青丘,咱们两个死生不复相见。”

这可真是一劫啊。

迦玄缓缓提剑,做了个起手式,说道:“当真要来一场吗?”

明绮脸上惯常的笑意终于一僵,但随即这点微不可查的失态就被她掩饰下去了,嗤笑道:“你说的倒轻松,这可是我青丘的地界,打坏了什么心疼的可都是我。你既然已经恢复了,谁还能拦得住你不成?这么些年,也差不多了,要滚快滚!”

迦玄道:“方才护住青丘的可是我,能不能有一天不骂人的?”

明绮道:“当你这些年吃喝的报酬了,狗还知道报恩呢。”

迦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走出去几步之后,又回头道:“你这性子可真够呛,但凡有什么事不合你的意了,想打就打,说骂就骂,骂我也就罢了,去了外面难道不会与人结怨?明着来你不怕,小心哪天碰上个小人怀恨在心,背地里坑你。多长个心眼吧。”

明绮道:“你想多了。我混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能在那种阴沟里翻船?看不起谁呢。”

迦玄点了点头,又要走,这回刚提起步,却又道:“那可不一定,你眼光太差,这些年我看见你那些老情人来来去去的,一个比一个丑。油头粉面,瞧着就心术不正的样子,以后记得多挑拣挑拣。”

明绮后悔了,她现在是真的有点想和迦玄打一架。

迦玄说完之后,便转过身,向着青丘外面走,其实他完全可以瞬移百里的,明绮冷眼看着,就等着这人什么时候回头。

结果这回,迦玄竟然当真越走越远了。

明绮瞧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脱口道:“哎,给我站住!”

在这同时,迦玄也已经转过身来,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两人的语声混杂在一起,都怔了怔。

明绮道:“你还要说什么?”

迦玄道:“情劫就非得……单相思吗,如果不是怎么办?如果两个人相爱一场,最后一起死了,也是情劫吧?”

这回明绮没再骂他,而是问迦玄:“那你怕死吗?”

迦玄说道:“怕。但要是觉得值,死也没什么不成的。”

他看着明绮,又说:“不过我会尽量让你不死的。”

他们两人之间的这一段感情,一直很荒谬,一个是天下第一放浪形骸的狐狸精,一个是被世人闻之色变的大魔王,两个人各自有数不尽的过去,也有难以预料的,一片诡谲凶险的未来。

原本怎样都该远离,可是就在此刻,两个聪明人,却决定了要在一块,能多过一天,就多过一天,最后死了,也心甘情愿。

舒令嘉不知不觉听入了神,那过去的时光在明绮的口中讲述出来,也把陈年泛黄的喜怒哀乐一一上演。

明绮的语气一直是有点嫌弃的,可是他听出了追念和欢喜。

当讲到迦玄回过头来问问题的时候,明绮半侧着脸,月光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这神情舒令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想一想,原来是跟景非桐方才讲话的样子有点像。

他回想自己梦境中所见到的迦玄,没想到他身上还有这样的一面。

明绮说到这里就没再讲下去,舒令嘉也没问,想想后来明绮沉睡,迦玄闭关,他们的孩子不知所踪,到现在一家三人之间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情况,也应该明白,劫,并不是那么好渡的。

两人共同沉默了一会,明绮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了一般,看了舒令嘉一眼。

她大概是几百年没说话,憋的久了,今天又看见了一些魔族的东西受到触动,不然也不会跟一个不熟的晚辈说这么多。

明绮轻咳一声,随口问道:“你呢,想你爹娘吗?怎么失散的啊?”

舒令嘉却不太习惯谈论自己的私事,只道:“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了。有一天我娘说要去找我爹,让我等等她,便没再回来。后来我就被师父捡走了。”

至于这个“师父”,是他和景非桐共同的师父,还是何子濯,舒令嘉自己也弄不明白。

明绮却怔了怔,忍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忽又问道:“你多大来着?”

这个问题舒令嘉原来还可以说,现在也同样是确定不了了,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也忘了。”

明绮还想说什么,昌宁已经从客栈里面出来了,说道:“姑姑,咱们可以走了。”

他还不知道舒令嘉又回来了,说完后看见两人坐在一处,有些惊讶,道:“令嘉,你这是没走?”

舒令嘉起身道:“我送你们回青丘,反正也不远了,走罢。”

等到他当先出了门,明绮才又问昌宁:“他就是上次假扮成明绡的那个孩子对吧?”

昌宁道:“是啊,我看他原身和明绡比较像嘛。”

明绮道:“我记得你说他才一百来岁,你怎么知道的?……我的意思是,一百来岁,剑术就这样好了。”

昌宁道:“他被他师尊捡上山的时候,还没化成人形呢,算算时间就知道了。好像令嘉以前自己也提过。”

他说完后,见明绮只是不语,侧眼一看,发现她神情恍恍惚惚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月光洒在她脸上,就像是蜿蜒的泪水一样。

昌宁不由觉得有些不安,问道:“姑姑,你没事吧?我看你这一晚上都哭丧着脸,心里边也怪不舒坦的,是因为魔族吗?”

明绮摸到他的耳朵,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面无表情道:“我每天都高兴得很,是你眼瞎。”

说完之后,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