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林越才刚刚缓过来了一点。
他魂魄离体数天, 若非归一派想把尸体保存好,回到山上让其他人见了之后再行安葬,他恐怕根本就活不过来了, 因此要比蒋长老虚弱的多。
听了蒋恪的问话,林越也没有了之前那副傲慢的神气, 哑声说:“是。当时我本来在山谷中疗伤运气, 也是姜桡突然过来,不由分说地在我气海之处点了一指,使我灵力散入经脉,无法控制, 以至于走火入魔……咳咳……”
“他当时还跟我说什么‘对不住了,但若是不杀了我, 他的力量就难以为继’。”林越有气没力地说道, “虽然……咳, 虽然不知道何意, 但是这句话至死难忘。”
蒋长老说的话还是凭推测, 姜桡大可以推说珠子的事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他, 林越却是亲眼看见了是姜桡对自己动手的,怪不得死后还有那么大的怨气, 姜桡也无从抵赖了。
先后听了林越和蒋长老的话, 众人都不免用一种又是惊诧又是恐惧的神情看着姜桡,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就连之前几位跟姜桡交好的凌霄派弟子都傻眼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虚伪, 这么毒辣的人?仔细想想, 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亏他们之前还说,姜桡虽然人品差了点,但架不住有本事, 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可如今看来,他的力量竟然都是来自于这种夺人性命的邪术吗?
连本门的长辈都下得了手,别说名门正派,就是恶鬼都没有这么毒的!
怪不得连舒令嘉跟他动手都那样费力,他这般源源不断地补充灵力,便宜可占大了,也就是舒令嘉,换个人只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差一点,姜桡就能在这次的试剑大会上夺魁,甚至有可能进入秘洞接受传承,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姜桡感觉到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慌的手脚都在发抖。
他曾经能够想到的最可怕的一幕,就是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舒令嘉给拿回去,而他被重新打回原形,回到山里去当一个挑水劈柴的农夫。
但现在姜桡才发现,有时候现实甚至远远比想象还要可怕,他所做的那些事明明如此隐秘,竟然会被在人前尽数揭穿!
关于珠子的秘密,舒令嘉和景非桐到底是如何发现的?!
姜桡这样想,却是有点太看不起人了。
舒令嘉之前固然不知道姜桡身上的所有变化都是因为他手腕上的那串珠子,但他却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剑者。
拥有天赋只是素质之一,并不代表着可以一劳永逸,一直以来,能够成大器者无不是经过了多年的勤学苦修。
只有姜桡这种目光短浅,从不知努力为何物,只能看见别人外在光鲜的人,才会认为只要有了舒令嘉的天赋,就怎样都是合理的。
他屡次发挥出自己根本不配拥有的实力,又怎会不令其他人感到不平和怀疑呢?
姜桡恐惧不已,之前一直不敢看何子濯的脸色,眼下也实在没办法了,转向他哀求道:“师尊,弟子知错了,求师尊宽恕……”
戚光雅曾经听说过何子濯极为宠爱这个徒弟,甚至为了他连舒令嘉都不要了,眼下见状,生怕何子濯心软,立刻站起身来。
他厉声说道:“何掌门!之前归一派与凌霄派的恩怨,我一个晚辈无权评判,但今日我代表家师来此,是为了我师兄讨一个公道!姜桡害他之事已经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你若是还要护短,那么归一派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何子濯恍若未闻,一步步慢慢走到姜桡的面前,俯下身来看着他。
姜桡在何子濯冰冷的眼眸当中,看见了自己满是涕泪和泥土的脸。
他想起在第一次见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师尊时,似乎也是这样相似的一幕,他是如此狼狈,而师尊飘然如同仙人,给他的人生中带来了希望,将他从痛苦不堪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带到了仙山之上。
他后续的很多作为,也是希望师尊能够对自己另眼相看罢了。
姜桡不禁抱了希望,低声道:“师尊……”
何子濯皱眉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假扮成我的徒弟?”
姜桡怔住,连忙道:“师尊,我就是姜桡啊。我还记得您刚见我的时候,是在刘家村的后山上……”
何子濯打断了他:“你不是自己在凌霄山下的道观里找到了我,求我收你为徒的吗?”
姜桡一愣,随即,感到一股寒意直顺着尾椎漫了上来。
何子濯要放弃他,他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当过凌霄派弟子。
如果把现在的姜桡说成是一个夺舍的恶鬼,那么凌霄就也成了受害者,姜桡之前的所有行为便不会败坏凌霄的名声了!
他犹自不敢相信何子濯竟然要这样就放弃了自己,说道:“师尊,我真的是姜桡,您不要我了吗?”
何子濯没再看他,站起身来,谨慎地说:“不,凌霄派的弟子们都知道,姜桡刚上山的时候温润谦和,尊敬长辈,怎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他指着姜桡,对在场的其他人说道:“我不知道在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是夺舍,中邪,还是被人给冒充了,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调查。请归一派各位也稍待,一旦查明,我一定会给出一个合理的处置方法。”
何子濯说到这个份上,也合情合理,毕竟姜桡的表现确实诡异,弄得其他人都开始怀疑他到底还是不是姜桡了。
戚光雅还忙着回去查看林越的情况,便也没再提出异议。
他指挥着两名师弟将林越抬了回去,又看了舒令嘉一眼,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道:“那个……谢谢啊。”
他难得说句软话,舒令嘉却半点不领情,甚至颇有些嫌弃:“要不你就大点声,要不你就别说,听的真费劲。”
戚光雅一愣,道:“我有什么不敢大声说的,谢谢!谢谢!”
有人忍不住笑了,这时周围的气氛才轻松了一些。
戚光雅脸上一红,扔下一句“总之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别的还是等我师兄自己来罢”,就快步离开。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凌霄派现在在南泽山上,姜桡这件事又牵扯到了归一派,实在已经弄得很不好看了。
大家都知道眼下何子濯肯定要忙着处理门派内务,识趣地纷纷告辞。
景非桐却没动,而是若有所思地又重新坐了下来,仰头冲着舒令嘉一笑,见他站在原地,便伸手拽了一把。
舒令嘉有点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一出,不明所以地看了景非桐一眼,倒也顺着他的意思坐下了。
景非桐慢悠悠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看着外人一一走了个干净,其他的凌霄气宗弟子们或惊或疑,互相交换着眼神,却都不敢说话。
何子濯道:“押上姜桡,跟我来。”
姜桡挨了景非桐一掌,有些直不起腰,被两名弟子给硬架起来,跟在何子濯后面,进了前厅。
景非桐道:“何掌门。”
何子濯头也没回,说道:“景殿主,请。其他人也都进来。”
这里的前厅很大,但所有在场的凌霄弟子都进去之后,也就没什么空间了。
蒋恪本想让蒋长老去休息,但蒋长老却倔着性子定要在场,最后颤巍巍地被人扶了进去,坐在了一张带着软垫的椅子上。
大家互相看看,心里面都觉得很惊讶,原以为这种较为私密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子濯定然会单独审问姜桡,却没有想到他会让所有人都在一边旁听。
何子濯冲着姜桡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害林越和蒋长老?说罢。”
姜桡浑身发颤,过了片刻,才哑着嗓子说道:“弟子知罪。之前林越曾经当众羞辱过弟子,蒋长老又有心让舒……舒师兄回到门派来,弟子担心那时就没了我的位置,这才一时鬼迷心窍……”
蒋长老只觉得脸上仿佛挨了耳光一样火辣辣的,他之前一直打压舒令嘉,扶植姜桡,到哪里都对他满口称赞,而如今姜桡的每一分表现,都好像在嘲笑他是个傻子,尤其是舒令嘉也在一边。
蒋长老气的几乎要吐血,指着姜桡道:“你这个小畜生,你简直……”
他说到这里,一口气没喘过来,剧烈咳嗽起来,蒋恪连忙给他拍背,同时也沉着脸地瞪着姜桡。
何子濯道:“是吗?那么这串珠子又是怎么回事?蒋长老和林越醒来之后,你身上的灵力为何会突然消失?”
姜桡有些编不下去,一时结舌,刚支吾了两声,便突然觉得一股巨力朝着自己压过来。
随即,他身上便仿佛扛了一座大山似的,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喀喀作响,一口气憋在胸中,硬是喘不过来。
极度的痛苦之中,景非桐的声音在旁边缓缓响起:“满口谎言,听起来实在污人耳朵,不然还是让我先来猜一猜罢。”
“先前我听何掌门提起过,他第一回 见到姜桡的时候,此人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年。第二次见,他便天赋过人,气运加身了?那么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他的命格,看来,是因为这串珠子了。”
舒令嘉听到景非桐说“先前我听何掌门提起过”,不由看了他一眼,很奇怪景非桐是什么时候跟何子濯有过交流的,又对此事了解到这样多。
景非桐没注意他的眼神,抬了抬手,他的手下早就把那手串上珠子的碎片收集起来,放在了一个托盘上,端到众人面前。
景非桐故意道:“这珠子当中藏着那么多的魂魄,可见平时便是靠吞噬他人性命来维持法力的。我想姜桡身上的怪异力量从何而来,其实根本就很清楚吧,除了面前复生的这两位,姜桡,你可没少杀人啊。”
想到刚才珠子当中的那些魂魄,大家都是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有人忍不住低低骂道:“竟然害死了这么多人,应该受九雷天劫,打得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景非桐道:“除此之外,我还要知道,这串珠子是谁给你的?”
他说完了话,微微一笑,将手略抬。
姜桡只觉得肩头巨力一撤,他整个人这才从那种窒息疲累欲死的压迫之间挣脱出来,连忙辩解道:“我没有杀过那些人,珠子是我捡来的!”
何子濯冷漠地说道:“无论杀了几个,也是存了害人之心,罔顾人命,死罪难逃。若非有那串珠子,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我又怎会带你回凌霄!”
姜桡浑身一震。
是啊,他原本就是一个平庸至极又卑微至极的人,能被何子濯瞧上眼的,也从来不是真实的他。
之前他一直怕何子濯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但心中又始终存着一丝盼望,说不定何子濯对他这个人多少还是有几分真心疼爱之情的,毕竟自己在那样努力地去讨好师父了。
但并没有。
一场师徒情分,到头来一旦他失去了从别人身上拿来的东西,就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当成了弃子。
到了这个地步,所有的人都在鄙夷地看着他,姜桡知道大势已去,自己绝对再难以自辩,听了何子濯的话,忽然不想再忍了。
他挺直了腰,说道:“师尊说的好轻巧!当初舒令嘉受伤成了废人,你就把我当成门派的希望,处处悉心培养。现在我没有了灵力,你又是一句轻飘飘地‘不该带我上山’,便将责任完全推卸出去。”
姜桡冷笑起来:“那我倒不妨告诉你们,我的天赋本领,并未依靠杀人获得,而就是舒令嘉的!”
景非桐心中大震,霍然抬首。
这一日下来值得惊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教人脑子都要转不过弯来,其他人也都是一怔,唯独舒令嘉神色淡淡,平静地看着姜桡。
何子濯的身体微微前倾,过了片刻,说道:“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虽然淡漠,但比之方才,却隐然含了一层杀意。
姜桡大笑,说道:“你们不是严刑逼问我吗?那我都说出来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舒令嘉之所以会重伤不愈,灵力尽失,是因为我把他的命格拿走了。”
他这句话终于出口,舒令嘉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姜桡看见周围的人或震惊或迷茫的表情,也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阵扭曲似的畅快。
即便这些人个个出身高贵,列入仙门,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但终究还是都被他给算计了一遭。
反正事到如今,无论说不说真话,下场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姜桡把自己如何捡到珠子,又如何向着珠子许愿的事情讲了一遍。
当时他碰见了凌霄弟子们跟魔物交锋,便趁舒令嘉等人专心抗魔的时候悄悄接近,令那魔头发狂,再趁舒令嘉重伤之际,将一切夺取。
纵使何子濯满心算计,也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会如此,只听的惊怒交迸。
他这几乎是头一回在人前真真正正地失态,用力在椅子扶手上一拍,旁边的杯盏“哗啦”一声被震翻在地,连整个前厅的地面都晃了晃。
何子濯厉声喝道:“你说当初令嘉他们会为魔物所伤,也全都是因为你?!”
姜桡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却又昂头道:“那非我本意,我只是说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是珠子上发出的光芒令魔物一下子发狂的。”
何子濯怒到了极点,拂袖就是一掌,姜桡被他打的摔出数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孽障!”
姜桡满嘴通红,怒极反笑:“是,我是孽障,但师尊,这一切全都是我的原因吗?别忘了,为了我冷落舒令嘉的人是你!是你让他卸任鸣剑峰峰主,是你让我搬到他的院子里去住,是你决定冤枉他为我顶罪!若非如此,我们两人身上的异常,你会到了现在才察觉吗?”
何子濯冷喝了一声“住口”,却忍不住看了舒令嘉一眼,发现舒令嘉也正在怔怔看着自己。
师徒两人目光相遇,舒令嘉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猛然撇开了头。
姜桡却偏不住口,冷笑道:“就算我生性凉薄,我恶毒,也都是被逼的,我若是不为自己争,便永远要受到别人的欺压打骂。但你呢?你根本就没有心,把所有的人当做玩意一般戏耍,想冷落就冷落,有需要了,便再召之即来,为你所用!师尊啊师尊,天底下可有这样的事吗?”
“之前我的种种作为,又有多少是你逼出来的?要不是你,我落不到这个份上,舒令嘉也落不到这个份上!与其说我害他,不如说咱们师徒一人一半,您也别把事都推我头上啊。”
姜桡的话宛若利剑刺心,放肆之极,何子濯却一时忘了跟他计较,猛然转过头去,说道:“令嘉。”
说出这两个字,他后面的话忽然顿住。
接下来要说什么?要问舒令嘉“他说的那些,你是不是也这样想”,还是说“之前的事是师尊做的不对,我没有料到姜桡竟是如此为人”?
时至今日,似乎哪一句话,都显得太过苍白和没有意义了。
舒令嘉只是淡淡地垂着眼,没说话也没应声,态度一如既往地疏离。
姜桡说的这些,何子濯是刚刚知道,但对于他来说,却实在没什么值得震惊的,该凉的心早已经凉了,该做出的割舍,也早已经做出来了。
只不过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真相还有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说出来的一天,舒令嘉以为以何子濯的性情,就算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也不会这样摊开来让所有的人都听到,给他一个公道。
原本应该已经忘记,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的事情,再次翻扯出来,让人的心头一阵委屈,又一阵释然。
舒令嘉偏开头,避过了何子濯的目光。
这个动作,却忽然让何子濯想到了许多记忆深处的画面,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端详过舒令嘉了,每每提到他,总是说他桀骜,倔强,不懂得尊师顺从。
直到此时,何子濯才忽然记起,舒令嘉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虽然性情锋利,却不会像现在一般,总是面色淡淡,神情孤冷。
他自小就同自己亲近,旁的弟子不敢放肆,但是对着自己,舒令嘉就敢顶嘴,敢要这要那,也会耍些小聪明,狡黠地笑一笑。
但是自从姜桡上山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就越来越疏离,师徒之间的争执越多,彼此之间的裂隙就越大。
甚至连自己都忘了他原来的性子,也觉得舒令嘉只是被惯坏了脾气,越长大越是桀骜不驯,孤僻任性,远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何子濯之前一直觉得他不可能真的离开门派,只是脾气越来越大,欠了敲打,在外面转上几圈,自然便会知道乖乖回来。
但直至得知真相的这一刻,他才猛然间清晰地意识到,舒令嘉是真的不可能再回来了。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永远无法像过去那般毫无嫌隙。
舒令嘉从小好强,哪怕是一招学得不好,他都能一遍一遍地反复练上个通宵。
一身功夫,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甚至比生命还要重要,但有朝一日,他所有的骄傲被尽数剥夺,而一向疼爱他的师父,其实是帮凶之一。
一切都无可挽回。
舒令嘉肯定在此之前就察觉到了一定的端倪,所以他才会一定要离开,并且说如果继续留在门派,总有一天会让恨意将过往的美好全部湮灭。
姜桡看了看何子濯,又看了看舒令嘉的神情,不由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出来两口血。
景非桐本来以为自己猜的差不多了,却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原来竟是如此,而舒令嘉的表现丝毫不惊讶,显然也是早就知道的。
他情不自禁地转头去看舒令嘉,想拍拍他的肩,抬起的手却终究没敢落下。
景非桐记得自己受过的最重的一次伤,是十八岁那年遇见刺客,一剑顺着他右胸透了过去,差一点就穿透了心脏。
但那时的感受,都不如现在一样,仅仅是听着那些话,都觉得整颗心好像被撕裂了一样的疼。
他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盅,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于是又放下来,将冰冷的目光看向还在笑着的姜桡。
景非桐冷冷地说道:“何掌门,真相大白,此人应该如何处置,你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