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濯道:“既然如此, 该查的应是蒋长老最近身体不适的原因,先不必在其他事情上纠缠了。这里又不是凌霄山,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蒋恪忍不住说道:“掌门, 弟子知道舒令嘉是您的亲传弟子,由您一手带大, 您一向护着他。但也不能如此包庇吧!以祖父当时的情况, 就算他不愿意回来,也应该先答应下来,安慰几句,哪怕是虚言, 也好让祖父能够先安心养病。”
舒令嘉直到这时,方才冷淡开口道:“我不说假话。”
其实对于他来说, 就算再不喜欢蒋长老, 对方毕竟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舒令嘉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刚刚发现蒋长老居然就此丧命时, 也是震惊不已。
但没过多久, 他就看到姜桡赶了过来,又在旁边挑拨起了蒋恪的怒火, 这个套路舒令嘉已经十分熟悉了, 心里面便对这件事有了一些猜测。
这时跟景非桐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基本上已经把所有的经过想通了大半,此时倒是想看看, 对方的垂死挣扎还能有多少手段使出来。
“你真是太高傲了!”
蒋恪快要被他的态度和语气气死了:“先是林越, 又是我祖父,纵使你剑术高超,也不能目中无人!”
他冲着何子濯道:“掌门, 这样的人有资格进入秘洞吗?若是境界再高上一些,日后为祸人间,又有谁能制的住?”
何子濯沉沉道:“蒋恪,你此时的言行,又何尝不放肆?”
蒋恪平时十分畏惧这位冷心冷面的掌门,方才确实是太过激动了,遭到何子濯训斥,方才一凛,顿了顿,行了一礼之后,低头闭嘴,然后心中依旧有些不服。
见到场面有些尴尬,一名平日里便跟蒋恪关系很不错的气宗弟子连忙打起了圆场。
他将蒋恪推开,上前对着何子濯说道:“掌门,蒋师兄他也是……”
他话说到一半,忽听旁边有个人懒懒说道:“怎么大家来了这一会,一直站着?没人搬几把椅子来吗?”
他被人打断,有些恼怒,立刻转头看去,却发现说话的人是景非桐。
那名弟子顿了顿,老老实实将到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何子濯看了景非桐一眼,吩咐道:“没听见景殿主的话吗?还不去搬几把椅子过来,请各位客人坐下?”
凌霄的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傻愣愣地跑去搬了好几把椅子,首先便请何子濯和景非桐坐下。
景非桐也没看,拎起椅子直接往舒令嘉身后一放,在他肩膀上一按,让舒令嘉先坐。
舒令嘉之前与姜桡的对战中受了伤,虽然后续因为主角光环的回归也恢复了一些,但到底还是疲惫,景非桐的椅子来的正好,他便坐了下来,仰起头冲景非桐一笑。
景非桐也笑了笑。
旁边有乖觉的见状,也没敢坐下,连忙又将自己的椅子也让了出来,搬给景非桐,景非桐这才坐下。
因为这一通打岔,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来,看着他们忙乱地搬椅子,让座,入座。
但说话的人虽然出身凌霄,好歹也是碧落宫的殿主之一,人家过来做客却没个位子,好像确实也不大合适,由于怕景非桐再听出什么别的要求,有人甚至连茶水都备好了,一一端了上来。
景非桐瞧着舒令嘉喝了口茶,稍稍安心,这才转过头来,重新把被他打断的话题续上:“几位争执不下,都是气宗内部的事情,外人也实在不好多言。不过蒋师弟突然提到了林越,那么景某倒是有些话想说——我认为林越之死十分蹊跷。”
他说到这里,有意顿了顿,将周围的人瞧了一圈,这才续道:“诸位不觉得他的情况与蒋长老有些相像吗?当初林越也是从来没有什么恶疾,不过是在比斗过程中受了一些轻伤,然而没过多久,就在运气疗伤的时候走火入魔而死,甚至毫无抢救余地,十分突然。现在蒋长老又是这样。”
“这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如果是意外,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巧合吗?但如果是人为,又会是何人有这样的心机本事,目的在何?”
景非桐道:“所以我现在甚至怀疑,会不会是这试剑大会上根本就混入了什么歹人,处心积虑,想要对各派的重要人物进行谋害。”
景非桐这番话的水平很高,一下子就把气宗内部的事情摊到了此地每一个人的头上,危害也放大了数倍,让之前一些本打算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自危起来,生怕下一个离奇死亡的人就是自己。
这可比舒令嘉跟蒋长老之间的那点矛盾重要多了,大家纷纷把注意力从舒令嘉身上转开,有人已经忍不住说道:“景殿主目光如炬,直指核心,说的很有道理。却不知对于此事,您可有良策?”
景非桐目带深思:“归一派的人……应该也很想要给林道友一个公道吧。”
舒令嘉接口道:“林越出事之后,我也一直心中存疑,只是之前要准备比试,暂时没有抽出空闲来。眼下他的尸体正在南泽山中保存,我已经同归一派的人说好了,本来想过一会就去查看,没想到又被蒋长老叫了过来。”
他看了看景非桐:“既然景殿主也提出来了,我看不如就把归一派的人请到这里来,咱们都一一查个清楚吧。”
何子濯点了点头道:“既然存疑,那理当如此,也算给大家一个交代。”
姜桡本来在旁边看着好戏,这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林越已经死了好几天,这期间不乏有人将此事怪到舒令嘉头上,舒令嘉都是毫无反应,怎会突然想到要查看对方的尸身?
而且归一派和凌霄派的矛盾这样深,竟然还答应了他。
这很明显就是有备而来,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姜桡不禁道:“事情还需要一件一件处理。眼下蒋长老之事尚未分说明白,想必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未得安稳,贸然将别派弟子的尸身运来,而且还是跟咱们有过争执的门派,会不会不大尊重?”
他这话是说给蒋恪听的,希望他也能够出言反对,但是这时候何子濯和景非桐都已经开口说话了,蒋恪就算再是满腔悲愤,也不敢跟他们两人叫板,因此没有吭声。
景非桐淡淡地说道:“姜桡,我方才说,两人之死或有关联,要一并查验,你没听见么?”
姜桡心中一凉,不由自主地便收了声。
很快,戚光雅便带着几个人,一同将林越的尸身抬了过来,看见舒令嘉的时候,他还没好气地说道:“我等了你半天,怎么又要跑这边来了?”
舒令嘉道:“凌霄派的蒋长老也出事了。”
戚光雅方才就瞧见蒋长老在榻上躺着,听了这话才知道人居然已经不在了,也不由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舒令嘉道:“我今日跟蒋长老只说了几句话,具体情况也不大清楚。但同林越交锋良久,我也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或许可以查到真正害死他的人。”
姜桡闻言,心脏都要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本来以为这件事都过去了,没想到旧账还可以这样翻。
姜桡努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发抖,不会有事的,他分明做的十分隐秘!当时都没有被人发现,如今怎会出现问题呢?
他眼睁睁地看着舒令嘉走到林越旁边,没动尸体,却拿起了旁边的佩剑。
舒令嘉道:“他身死之前,剑应该也一直在身上吧?”
戚光雅道:“不错,练剑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让佩剑离身。更何况我师兄修行多年,剑气与自身灵力早已经汇通一体,他运气的时候,也要跟剑神思沟通。”
他这样配合倒不是跟凌霄派和解了,而是深知舒令嘉的为人。
他们多年前就打过架了,看彼此都是又了解又不顺眼,戚光雅屡战屡输,一直以打败舒令嘉为目标。就算再怎么讨厌不服气,对于对方的人品,他从来不会怀疑。
舒令嘉既然说能查林越因何而死,那就是有办法。
听了戚光雅的话,舒令嘉点了点头,将林越的剑拿起来,握住剑柄。
戚光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说道:“这柄剑跟随林师兄多年,只有他才能拔出来。”
舒令嘉试着拔了一下,果然纹丝不动,他便在剑鞘上扣了扣,说道:“若是一味的愚忠,要你跟要一柄废铁又有什么区别呢?如今主人蒙冤而死,难道你不想为他复仇吗?”
长剑微震,发出嗡鸣。
戚光雅惊道:“它能听懂你的话?”
舒令嘉未答,将灵气灌注于剑身,倾力一拔,林越的长剑霍然出鞘。
但与此同时,伴随着闪亮剑锋的,却是一股十分浓重的黑气。
“好浓重的怨气!”一名归一派的弟子惊呼道,“难道林师兄死前有怨?!”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出现了错觉,姜桡感到自己手上剩下的那半串珠子正在发烫。
他一手暗暗捂住,连忙接口道:“林道友在这次的试剑大会上出手一直非常狠辣,可见是挟怨而来,剑上带有怨气,是应该的。”
他实在有些急躁了,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姜桡的话多,不由纷纷注目。
舒令嘉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他跟林越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交手,自然十分清楚,那个时候林越确实是在没事找事,故意向着凌霄派挑衅,但是他的剑息中,带着的是藐视一切的狂妄与亟待宣泄的怒意。
他不怨,因为他已经剑术大成,展露锋芒,他要做的是在凌霄派弟子的面前证明自己。
但目前剑中充满的则是不甘与憾恨,只能是在临死之际留下的。
有人也在旁边小声接了一句:“奇怪,这明明是一柄玄门正宗的道剑,为什么上面的怨气散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散干净?”
他说的没错,所谓人死魂灭,气消魄散,如果林越死前有怨气,这个时候他人都已经断气好几天了,留在剑刃上那点怨气被舒令嘉这样一拔,也应该很快就彻底消散了才是。
此时的怨气,却是从这把剑内部的剑息当中漫溢出来的。
刹那间,舒令嘉忽然心头雪亮,脱口道:“林越并没有死透,他的魂魄应该就在这个房间当中!”
舒令嘉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愕然,好几个人同时脱口道:“你说什么?!”
舒令嘉一振林越的长剑,向前虚劈,剑光一闪,却不复往日清亮,浓黑的怨气自动找准了目标,向前涌出。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迅疾从房间中闪过,竟鬼魅一般倏忽奔到了门外,转身便跑。
怨气追着那道人影涌了出去,而景非桐的动作却比剑光还要迅捷,也不见他如何起身抬腿上一刻还在椅子上闲坐,转瞬间便已然出现了在了那奔逃的人影身后,一掌向着对方拍去。
景非桐的掌风凌厉,逼的那人不得不拔剑转身招架,随即被一连逼退数步,正是姜桡。
景非桐徒手对上姜桡的长剑,仍显得轻描淡写,挥洒自若,旋身之间,似笑非笑地说道:“跑什么?”
他这三个字也问出了座上大部分人的心声。
目前的两位死者,无论是林越还是蒋长老,都跟姜桡既无仇怨,也无利益冲突,甚至蒋长老活着,对于姜桡来说还有极大的好处,害人的是谁,也不该是他,他跑什么?
但疑问刚生,便也有人看出了问题。
按理说姜桡这个时候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最后还被舒令嘉一剑所伤,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才对。
但此刻他对上景非桐这样的高手,挥剑奋力迎战,动作竟然还十分敏捷,剑气纵横间亦显得灵力充沛,半点看不出来有伤在身或者体力损耗。
他这样的表现,让人不由想起,姜桡在之前和舒令嘉对战的时候也是这样。
明明好像已经到了极限了,他却总能提升灵力,发出更加厉害的一招,像是要把对手给活活耗死。
如果那个时候还能解释姜桡为了跟舒令嘉打持久战而保持体力,是一种战术,眼下面对景非桐的逼杀,却怎么都说不通了。
大概是自矜身份,向来很少有人能看见景非桐在对敌之时拔剑,他上一回使用兵刃的时候还是因为要跟舒令嘉切磋。
但眼下,仅仅是徒手招架剑锋,景非桐对付姜桡也已经绰绰有余,然而他偏生不出全力,出手之前颇有逗引之意,却又处处下了杀招,逼的姜桡不得不奋力反抗,将目前所剩的实力在众人面前展露无疑。
众人越看越是觉得不对,戚光雅实在按捺不住,大声道:“姜桡,你怎么恢复得这么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令嘉道:“景师兄,差不多了。”
随着他的话,只听姜桡一声惊呼,两道相斗的人影之间,已经有什么东西高高飞了起来,又落在众人眼前的空地上。
大家同时低头,定睛一看,只见是半串已经残破不堪的珠子。
此时,这串珠子上的裂缝当中,竟然也在不停往外冒着黑气,林越剑上的怨气一下子便像找到了主人似的,冲过去便与那黑气融在了一起,将整串珠子笼罩在了里面。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戚光雅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了过去,就要把珠子给捡起来。
姜桡惊呼一声,扑上去便要抢,但未等接近,便被景非桐一掌拍了出去,也摔在了那串珠子的旁边。
景非桐那一掌很重,重的让姜桡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了,而仿佛有什么跟血肉缠连在一起的东西,正在生生从他的身体当中剥离出来。
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满地打滚,大声惨嚎。
“啊!啊!啊!救命啊!喔……我什么都告诉你们……快……快救我!”
姜桡大叫着,去抓离自己最近的戚光雅的脚踝,戚光雅见他一副厉鬼附身般的模样,惊的退后数步,说不出话来。
随即,珠串彻底崩成了碎片,里面竟然有无数道鬼影散出,阴风四起,带着阵阵哀哭之声四下逃窜。
“这到底是什么邪物?!”
“不管了,快把这些鬼影给收了,跑出院子就不好抓了!”
“结界,快设结界!”
好在在场众人当中不乏高手,见状虽然震惊,却也不至于慌乱,很快便设下结界,又以术法捕捉,很快便将这重重鬼影都给网罗了起来。
归一派的一名弟子带了乾坤藏魂袋,这时打开,将那些鬼影都装了进去,捂着鼻子说道:“这些陈年老魂是不是都得腌了上千年了,真的好臭。”
舒令嘉却在这个时候走到了林越的身边,冷冷地说道:“这就是姜桡屡次诡异提升功力的原因。”
面对这样诡异的场面,除了少数几个人隐约意识到真相之外,其他人早就已经混乱了,朝着林越一看,却发现这个已经死了数日的人,竟正在慢慢睁开眼睛。
戚光雅道:“林、林师兄?”
林越的脸色仍然是死一般的惨白,目光茫然地看了看他,片刻之后逐渐恢复了意识,震惊道:“师弟?怎么回事,你也死了?”
戚光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没死啊,是你活了!师兄,你居然还能活过来!”
蒋恪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向着房间里面跑过去,过了片刻,又惊又喜地高呼道:“祖父,您也醒了!”
——蒋长老和林越之死均不是因为阳寿已尽,两人的魂魄并未归入地府,而竟然就藏在姜桡随身的珠串里面。
珠串一碎,这些魂魄失去了禁锢,没有肉身的到处乱飘,都被抓进了藏魂袋里,有肉身的,则自动归魂。
戚光雅惊喜过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看姜桡,又看了看地上的珠子,恍然大悟。
他脱口说道:“怪不得林师兄和蒋长老都死的如此突然,怪不得你方才屡屡出言阻拦我们查找真相,原来他们竟都是被你给害死的!姜桡,你好毒辣的心思!”
何子濯眉心骤紧,眼眸暗沉,盯着姜桡。
随着整串珠子彻底碎了个干净,姜桡身上那种抽筋吸髓般的疼痛也消失了,但他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彻骨的无力感,两年多的荣华如梦,仿佛此时此刻尽数被打回了原型。
以往回荡在耳畔的清越剑鸣再也听不到了,体内那种灵力运转的轻盈舒适之感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虚弱重浊,如同一个最卑微不过的凡人。
他难以置信,听了戚光雅的话更是暴怒不已,猛地从地上支起身子,厉声道:“胡说八道,我没有,不是我,这是嫁祸,是你们归一派的阴谋——”
“谁说是嫁祸!”
姜桡的声音被打断,蒋长老被蒋恪扶着,另一手撑着根拐杖,颤巍巍从房间中走了出来,满脸痛恨之色。
他指着姜桡道:“我想明白了,我都想明白了。我近来身体不适,就是那天晚上从掌门房中出来之后开始的,我是喝了一杯你端上来的茶啊!”
扶着他的蒋恪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惊的瞪大了眼睛。
蒋长老却是越说越怒,额上的青筋都几欲迸裂:“今天早上你小子又过来献殷勤,给我拿了杯什么灵花露泡的水,我喝下去之后就一直头晕,一定是你往里面下了药!”
“若非此时你被揭穿,先前我竟从未往你的身上想过,小子,你好歹毒的心思,我平日里可待你不薄吧?”
他原本就脾气暴烈,被素来信任的姜桡这样算计一遭,恼怒之余更是难堪,说着竟然举起了拐杖,劈头盖脸地冲他打了下去。
姜桡如今已经被彻底打回原形,没有了灵力护体,每一杖落在身上都是剧痛无比,他连忙抓住拐杖的另一端,说道:“蒋长老,我错了,您听我说,我不想害您的!这件事另有内情!”
想到自己一直对姜桡十分信任,他刚刚来到门派的时候还照顾有加,蒋恪只气的满脸通红,上去一脚就踹在了姜桡身上,把他踹翻在地。
“有个屁的内情,竟真的是你!你方才一直挑拨我,说祖父是被舒令嘉气死的,亏我还信了你。姜桡,你这人知不知道廉耻?你怎么这么可怕!”
他转过头,看着林越,大声说道:“林道友,你现在清醒了没有?告诉害死你的人是不是他?我看他还想怎么抵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