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场还有人要比试, 好不容易围着的人都散开了,舒令嘉这才得以从一片吵闹中脱身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景非桐在旁边围观了半天热闹, 此时方才站起身来,抬起一只手臂抱了舒令嘉一下, 两人肩膀一撞, 景非桐在他后背上拍了拍,说道:“赢啦,恭喜。”
他很快就将舒令嘉放开了, 冲他笑了笑:“真好。”
舒令嘉看着景非桐,直到这时, 他心中那点微弱的,被同门们激发出来的喜悦仿佛才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对方这种发自内心的欣悦,让舒令嘉想了想, 觉得好像真的是很好。
他离开门派, 只是不愿意被愤恨、憋闷和不平束缚,舒令嘉不想让自己日复一日地消磨心气, 在负面的情绪中变成一个颓丧的人。
但这也不代表他一朝下山, 就完全没有了对于凌霄派的感情。
经历过而快乐和温暖不是假的, 那个曾经长大的地方给了他遮蔽, 所以遇到需要的时候, 他也很高兴自己依旧有能力, 去保护这里。
而且,曾经的伤痛和疤痕正在慢慢痊愈, 从发现自己根基尽毁的痛苦,到重新拿起剑时的迷茫,再到总算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劫后余生, 把剑捡起来,还能当大侠。
打败林越,那5%的主角光环奖励也立刻被还了回来,这回舒令嘉已经可以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状态的好转。
他也笑着在景非桐的肩膀上杵了一拳,说道:“你不是很爱干净吗?我这一身的灰,又不嫌弃啦?”
景非桐怔了怔,然后失笑,给舒令嘉倒了杯水递过去,低声道:“可不是嘛,当时初见,是我有眼无珠,竟然还敢冲着我们舒公子摆架子,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想起当时两人见面的场景,此时自己的心境却已是天差地别,心中也有感怀,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笑着说:“以后必不会如此了,还请舒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吧。”
舒令嘉也忍不住笑了,接过杯子,故意端着脸道:“罢了,是你说的,下回不得再犯。”
其实景非桐还不知道他就是那只小狐狸呢,他不光摆架子,当初还摆了两回。
舒令嘉突然有点想看见景非桐知道自己是狐狸后的表情了。
他用了个清洁咒,身上又是干干净净的,喝了口水坐下来休息片刻,感到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舒令嘉抬头一看,只见姜桡正向着这边走过来,冲他一笑。
“舒师兄,我也进入第三场比试了。”
他温文尔雅地说道:“还有一场,如果最后能够侥幸获胜,那么你我之间必有一战。我很期待。”
他说完之后,冲着舒令嘉行了一礼,离开了这一片比试场地。
舒令嘉挑了挑眉。
没错,他和姜桡之间必有一战,而且这几战看下来,很明显,如今的姜桡进境飞快,而且他甚至还隐藏了一些实力。
他甚至要比林越更加可拍,因为林越的狠辣摆在明面上,功夫也是一点点靠着他自己练出来,只是把路走的偏了,但姜桡的阴毒和底牌却都是未知的。
到现在,舒令嘉也没弄明白,自己的气运为何会跑到对方的身上去,但马上就会是他和姜桡第一次公平正式的正面对决了,也许,这一战过后,一切都能见个分晓。
所以,他也很期待。
舒令嘉和姜桡说话的时候,景非桐就在旁边听着,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姜桡两眼,等到对方走了,他方才说道:“我觉得你那个师弟很奇怪。”
舒令嘉心头微动,问道:“你指哪一方面?”
“没有具体的哪方面,就是这个人很矛盾。”
景非桐道:“瞧着又精明又愚蠢,又怯懦又骄傲,没有灵气但天赋卓绝,然怀揣重宝,又似不知如何使用,宛若农夫窃玺,却也难登大雅之堂。”
舒令嘉一时无言,心道景非桐不愧身居高位多年,据说还是自幼就被碧落宫内定的殿主,此人心思之细腻,眼光之毒辣,实在绝了,最起码他目前为止还没见过能在这方面比得上对方的。
“但是……”景非桐话锋一转,“他这几日的每一战当中都是进步神速,不管是用了邪术还是受了高人指点,都不可小觑。我不担心你的实力,但这一点,你一定要小心些。”
舒令嘉笑了笑,说道:“知道,没事。”
他冲着景非桐勾了下手指,凑近他,低声说道:“我不妨告诉你,如果林越的弱点在于剑心蒙尘,那么姜桡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怕死,无论什么时候,他首先想的都是要把他自己保护好,这其实就很致命了。”
舒令嘉稍稍比景非桐矮了一点,两人这样肩并肩坐着,他附在景非桐的耳畔说话,呼吸轻轻打在景非桐的耳畔。
景非桐垂下目光,能看见的就是他鼻尖以下的位置。
舒令嘉不光五官精致,面部线条也极为优越,就像是用工笔精心描绘出来的一般,让人看一眼就像被蛊住一样,忍不住地要去反复端详。
他嘴唇略薄,无需涂抹便是丹朱之色,衬着白皙皮肤,看上去很艳,两边的唇角天生便有些微翘,若是平时里面无表情的样子还好,只要一开口说话,便天然带上了些许笑意。那小巧的下巴也毫无瑕疵,皮肤润泽的有些晶莹,简直是漂亮极了。
舒令嘉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杯子喝了口水,将嘴唇润湿之后抿了抿。
景非桐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移开目光。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副画面来,依稀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夏日,他同另一个人坐在庭院中的树荫下,一边休息一边吃樱桃。
桌子中间只放在一个碟子,两人各坐在一边的摇椅上,说着闲话,你一颗我一颗地伸手去拿。
他瞥见只剩下一颗了,不由含笑,伸手出去的动作便故意放缓,另一头的少年便成功把最后一颗拿起来,丢进了嘴里。
他咬破樱桃,有些得意地转过头来,冲着自己直笑,粉红色的汁水就染在朱唇贝齿上面,仿佛也带着柔软的香气。
景非桐也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俯身用拇指擦去他唇角的汁水,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清甜的气息充斥在唇齿之间,令人沉迷。
舒令嘉喝过了水,将茶杯放在一边,说道:“我也是很要面子的,总之输给谁都行,输给他可不成。”
他见景非桐不说话,便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是不是?”
景非桐手中的杯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他整个人如梦方醒,道:“啊,你说的是。”
舒令嘉:“……你怎么了?”
景非桐心里又是惊慌甜蜜,又是怅然若失。
他活了这么久,世间的种种风流见遍,却只是片叶不沾身,丝毫引不起半点兴趣,这样心乱的时刻却是少之又少,仿佛初识情字的青涩少年,欢喜、慌张、怜爱又不知所措。
景非桐匆匆站起身来,说道:“不,我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件事要办,你先稍坐,我一会就回来。”
舒令嘉“喔”了一声,心道看来这事急的很,便说:“那你快去吧。”
景非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快步地走着,山风和飞雪扑面,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
为什么舒令嘉给他的感觉,和梦中那个少年如此相似?
毕竟在此之前的种种亲密之举,他还可以猜测自己跟那个少年之间会不会是师兄弟情谊深重,或者别有憾恨,才如此念念不忘,终成心魔。
但这一吻出来,他们的关系却已经不言而喻。
自己此生……可还会这样深、这样痛地去爱上另一个人?
如果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有一段前缘,又会是在他们分别拜入凌霄派两宗之前吗?
可按照舒令嘉的年纪却对不上,景非桐也丝毫没有半点印象,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
姜桡离开了斗剑的场地,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他好不容易才修补好了珠子,并且靠着这串珠子,再次稳胜了一场比试,可是舒令嘉居然又赢了林越!
姜桡心中暗恨。
舒令嘉的伤势,只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比姜桡更加清楚了。
按理说他的灵力完全无法汇集起来,即使剑术再出众,天赋再卓绝,也绝对不可能胜过林越。
但舒令嘉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又找到了疗伤之法,竟然能够将灵力发挥到那种程度。
看着他一天天的好起来,姜桡心里说不出的着急。
方才比赛的时候他甚至都想出手暗算,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打的太过激烈,姜桡没找到机会下手。
他找了片空地,见四下无人,连忙又掀开袖子看了看那串珠子,惊恐地发现,自己前几日刚刚修补好的裂缝再一次出现了。
而且这回,竟然是两颗!
想到上回花费气运修补珠子的后果,姜桡面对需要同时修补的两颗珠子,一时犹豫,喊道:“前辈?前辈?”
但这一回,他等了半天,却没有人回答自己,珠子里面的人好像又消失了。
姜桡吓了一跳,不敢再过多计较,连忙在两颗珠子上都滴了鲜血,将裂缝修补好。
他也没法子,若是平时,先拖上几天倒也没什么,但眼下正值试剑大会,后续还有大战,没有珠子的帮助可不行。
姜桡把裂缝修补好,再次喊道:“前辈?”
但令他惊慌的是,这一次居然也同样无人回答。
姜桡的心一下子就凉了,那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有点发黑,身子晃了晃,连忙伸手在旁边的大树上一扶。
树干被他扶的一抖,正对着姜桡头顶的一截粗壮树枝立刻折断,照着他砸了下来。
姜桡连忙避开,从树洞中钻出一直刚刚睡醒的野猫,充满嫌弃地瞪了姜桡一眼,跑了。
姜桡:“……”
这就是消耗气运的代价!没了气运,就要倒霉!
但关键是,他气运也给了,珠子上的裂缝也没有了,为什么那位前辈依旧没有理他,难道又要像之前一样,一消失就是几年吗?那他接下来的比试怎么办?!
姜桡心慌意乱,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在旁边关切问道:“姜公子,你怎么了?”
姜桡回过头来,发现又是明绡。
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神出鬼没的,好像也没和青丘那边的狐族们在一起,却总是能碰上他。
姜桡有些警惕,退后两步,说道:“没事。明少主,您的身份尊贵,怎么总是一个在外面转呢?也不带几个随从,多不安全。”
明绡笑了笑,说道:“不瞒姜公子说,我这次不是同青丘一起来的,我也不喜欢剑。我的未婚妻子是心宗门人,这回有幸前来观摩,我是陪她来的,无聊的时候,也只能随便转一转。没想到又碰见了姜公子。”
他说着打量姜桡的神色,又道:“可是我看你满面黑气,似乎是霉运加身啊,这是怎么弄的?若不早点将这霉运消了,只怕你这一整天都要不好过了。”
姜桡本来对明绡十分警惕,不想跟他多说,可是对方的话又让他忍不住驻足,问道:“明少主知道应该怎么除掉霉运吗?”
明绡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除了那种天生就有大气运加身的人,人的气运本来就是随时都跟着你的行动而改变的嘛。”
他仿佛是顺口举了个例子:“你看,比如舒公子今日打败了林越,为凌霄两宗出气争光,那么他的气运必然就会变好。同样的道理,若是林越败在姜公子手里,那么姜公子身上纵使沾了天大的晦气,也该抵消了。”
姜桡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忍不住便抬眼去看明绡。
他说道:“可是林越已经被舒师兄给打败了。”
明绡失笑道:“啊,我知道,我也只是以此举例罢了。总之,虽然不知道姜公子你的晦气是从哪里沾来的,但等着它自己消散可不大容易,还是主动做点什么的好。”
姜桡若有所思,说道:“我明白了,多谢明少主提点。”
明绡一笑,慢慢地说道:“你之前不也是帮了我的忙吗?不客气。”
明绡说了话之后就离开了,另一头,刚刚从场上离开的景非桐便恰好经过了这里。
也实在不怪大家一个两个都往这条路上来,实在是此地是离开试剑大会场地的必经之路,周围又清净,最适合内心不平静的人独自走一走。
景非桐原本被这一阵的梦境与幻觉搅得心乱,心魔一阵阵地翻搅,又被他压了下去,心中各种念头纷扰,反复思量着舒令嘉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对于周围的事情也没关心。
直到他信步走过一条小径,听见旁边的林子中传来一声巨响,这才稍稍分神。
林子中传出一声怒骂:“谁在这里贴了开山符又不用掉,留在这里坑人,疯了吗?!”
开山符乃是一种专门用来崩裂山石的符篆,价格不算太贵,在修真界使用的也很普遍。
听这个林子中人的意思,是不知道谁之前在那片林子中贴了开山符,结果被他不小心给引爆了,凄惨中招。
景非桐记性很好,听这个怒骂之人的声音,竟好像是刚刚不久之前才跟舒令嘉说过话的姜桡。
他身形一闪,人便已经瞬间移形换位,出现在了林中的一棵大树之后,向着姜桡出声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里树木倾倒,山石凌乱,地面上有个被开山符炸出来的大坑,姜桡正骂骂咧咧地从坑里面爬出来,气急败坏的样子与他平日里面的表现大相径庭。
景非桐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深坑里出来,向前走了两步,前方一棵摇摇欲坠的大树便向着姜桡的方向倒下。
姜桡连忙闪开,大树倒在地上,却震的旁边山上的一块巨石滚了下来,把姜桡给撞了出去。
景非桐:“……”
他有些理解姜桡为何如此暴躁了。
看着姜桡走出林子,前后也不过是几百步的距离,结果又是爆炸,又是碎石,又是倒下的大树,平地都能摔上两回再打个滚。
虽然很活该,但就连他这个旁观者也都实在是觉得这一路曲折坎坷,步步惊心,能活着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但是姜桡怎么会倒霉成这样?明明刚才他和舒令嘉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一切正常。
突然的实力提高,又突然的霉运缠身……
景非桐想了想,一路跟在姜桡后面,只见他去了南泽山北侧的一处谷地里。
那处谷地名叫流波谷,地势内凹狭窄,两边都是石壁挡着,又不通风,南泽山经年沉积的灵气都聚在了里面,置身其中,便如同水波脉脉流动在身侧,所以得名。
如今试剑大会举行,每天都会有不少的人受伤,因此南泽山特意在这里建了专门用于疗伤的静室,试剑大会的弟子都可以前来。
景非桐见姜桡进去之后,同负责看守的弟子打了个招呼,便找到一处天然形成的圆石,盘膝打坐。
他等了一会,也没发现对方再有其他举动。
景非桐他心中存了个疑问,暗自将此事记下,便不动声色地悄悄退出,折了回去。
他再次回到试剑大会的场地上时,发现这一日的比试都已经结束了,残阳如血,缓缓下沉,晚风拂过周围空荡荡的座椅。
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的擂台上面,有几个人正在清理着残渣碎剑,又重新将栏杆加固了一遍。
夕阳的光线给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橙红色,在这种日夜交替,人鬼难辨的时刻,一切突然都显得沧桑而渺小。
景非桐没有走过去,在场地边缘的山石后面站住了脚,两名宫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冲他行礼道:“主上。”
景非桐道:“起来吧,也在南泽山上盘桓多日了,可有发现?”
“是。”
其中一名宫卫低声说道:“属下们于昨日晚上成功潜入了南泽山的藏书阁第九层,在里面发现了一块有关此地秘境记载的羊皮,这是誊抄下来的内容,请主上过目。”
景非桐拿了过来,草草一扫,脸上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南泽山,还当真是一片神异之地。
这里不光灵力充沛,气候特殊,出了几位飞升的大能,而且还是纵无心在青丘附近被人合力封印之后最终送往关押的地方。
而其具体位置,就在山顶秘洞的地下暗牢之中。
景非桐在三个月之前便收到试剑大会的邀请,让他前来一同参详各位弟子的剑意,这本是因着碧落宫的面子所进行的礼节性邀约,其实以他的地位,大可以置之不理。
而景非桐之所以答应,正是为了探查这处秘洞当中的秘密。
——因为他的心魔,就是在上一回夺得试剑大会魁首,并且进入秘洞接受传承之后产生的。
如今值得怀疑的事情越来越多,看来这一回,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再进去一趟了。
景非桐缓缓地将手中的羊皮卷起来,目光放空,望向远方逐渐下沉的夕阳,心中升起满腔迷思。
他隐约而模糊的记忆中,有檀香袅袅,书声朗朗,有亭台小院,曲池繁花,夏季树荫下的樱桃与冰湃清酒,冬日里劈啪作响的火炉里面埋了板栗。
院子里摆着檀木桌,哒哒的木鱼声响与经文催的人昏昏欲睡,但是他每回都要把腰挺得笔直,因为心里知道,有个人不爱念经只喜欢练剑的小子天天在后面的座位上,靠自己的遮挡埋头开小差。
仿佛是应该有那么一段不知忧愁的岁月的,连仅仅是几个记忆的片段,回想起来时都是满心喜悦与美好。
而现在,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天地渺渺,物是人非。
他有时,甚至会害怕去揭开往事的真相,如果美好之后没有惨烈,又怎会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景非桐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过得几日,我要进去看看。”
他的下属道:“主上千金之躯,如何能够涉险?碧落宫还需要您来主持大局……”
说到此时,景非桐霍然抬眼。
那名下属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道:“主上恕罪,是属下僭越!”
景非桐倒没追究,淡淡道:“记清楚了,我只是碧落宫十殿主之一,若再胡言乱语,严惩不贷。”
连同那名下属,其他人也连忙行礼称是,景非桐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