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廷这时候也已经额头见汗, 气喘吁吁了,毕竟他这种打法虽然威力倍增,但要维持着如此多的幻影与剑鸣声, 对于体力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
不光如此, 方廷的心中更是感到惊异,他在此战之前便知道自己的对手有伤在身,灵力发挥不出来, 原本是抱着活动筋骨的念头上台的,却没想到会这样费劲。当年舒令嘉满城盛名,实在并非虚言。
方廷也在苦苦地熬着, 撑到现在,总算见舒令嘉逐渐露出了颓势。
台下, 景非桐一下子站了起来。
另一头的气宗那边, 有不少关注战局的弟子们也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碍着何子濯在面前, 他们本来也不敢表现出对舒令嘉的特别关切, 这时是实在没忍住。
有人惊呼之后连忙捂住嘴, 偷偷去看从方才一直便沉着脸的师尊, 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连忙又看向场上。
何子濯不动声色, 指尖已经慢慢凝聚起一点灵光。
舒令嘉能够与方廷打到这种地步, 其实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按照何子濯的估计, 舒令嘉此时也应该已是强弩之末。
他一旦陷入方廷的幻阵中,势必对精神损耗极大,何子濯已经做好了出手救场的准备。
而此时的台上,舒令嘉大笑过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这股情绪来的莫名其妙,就好像他那个瞬间被鬼给附身了一样。
舒令嘉定了定神,握着剑柄的手顺势向下一抹,攥在剑刃上,鲜血涌出,头脑顿时清醒。
他眼角的余光快速地在周围群魔乱舞的幻影当中扫了一遍,而后便看见台下景非桐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担忧之色。
见舒令嘉看过来,景非桐却迅速舒展眉宇,冲他点了点头。
舒令嘉闭了下眼睛,他知道,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一定都盯在自己身上,等待着那个结果。
但看见景非桐,他却突然想起了之前在秘境中参悟“杂念丛生剑”之时的感受。
情乃人性之灵,自然而生,如何相强,如何能忘?
魅音派此功法,旨在扰乱剑者空明之心,但若是让心中保持无情无欲,本来就是违逆了天然之道,既然无法防御,那么何不以己之情,来冲淡外界的干扰?
舒令嘉豁然而悟。
他自己心里有“乐”吗?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就算是如今遭遇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曾经珍惜的故人要么流离失散,要么面目全非,但总有些年少轻狂的时光是同时镌刻在记忆当中的,让人每每想起,心中温软犹在。
方廷一剑又至,剑鸣之声如同金戈相击,断帛碎裂,幻影亦是横眉怒目,面容狰狞。
这一回是“恨”。
舒令嘉没有再试图抵抗,双剑相交时,放任自己的思绪顺着对方所诱导的恨意延伸。
他想起何子濯冷淡的脸,想起姜桡小人得志的笑容,想起记忆中母亲的泪……
曾经不该想的,不愿想的,当终于直面的时候,他也听清了一直存于内心深处呐喊着的渴望。
为什么明知路险却偏要披荆斩棘,为什么看见了南墙还要死命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为什么苦心修行,想要拥有通天彻地、俯瞰众生之能?
如果那样的话,就可以不再受命运摆布而无力反抗了吧?就可以留住想要珍惜的,保护希望保护的,轻描淡写地击碎一切伤害。
正是种种心思尽化为一念,这股欲望,催促着人握紧剑,挺直腰,昂起头。
不能输,一定不能输!
舒令嘉觉得全身的经脉都暖烘烘的,滞塞的灵力重新开始游走,并逐渐汇聚起来,附着于剑锋之上。
若流云舒卷自在,若怒涛浩瀚奔涌,若隆隆雷鸣震九霄,若峰峦迭起动地遥!
剑光飞掠之下,舒令嘉腾身而起,走势轻灵,直取方廷面目。
这一剑流畅多姿,转折如意,华光似霜,凝于剑锋之上,甚至连风烟落花都自觉地汇聚而来。
双方的兵刃尚未接触,方廷已然感觉到了气势的不同,但他避无可避,也只能举剑迎击。
只听轰鸣声中,舒令嘉剑下灵息暴涨,方廷却已十分疲累,被猛然一冲,竟然向后直摔而出!
舒令嘉闭目凝神,心意动,剑亦动,他一剑将威猛直插入地下,引地气翻腾,霎时间便有一柄柄无形的利剑冲天而起,金光闪动之间,满台的幻影应声而碎。
方廷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受到了二度重击,捂着胸口又倒了下去,老半天也没站起来。
看客们方才还在议论纷纷,分析优劣,此时四下却已然无声。
他们也不是全然震惊于舒令嘉竟然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赢,而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赢的这样干脆和突然。
方才还在故作惋惜地说着“舒令嘉废了”的那些人,一时尴尬难言。
难道说这就是天才?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都不可能被人踩在脚下。
舒令嘉扶住自己的剑柄,看着面前的方廷,一时间还有点恍惚。
刚才,他早已散去多时的灵力,仿佛能够再一次汇聚起来了!
因为之前的重伤,舒令嘉灵脉半废,所有的灵力都不能在丹田气海当中凝固,因此很难调动,但这一回,他却不是通过气走周身,而是以心悟道,万念合一,反倒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新路。
【恭喜宿主打败方廷,主角光环:+5%。】
【主角必备百折不挠的意志和怎么打都打不趴的体质,希望你也拥有!】
舒令嘉用带血的手拄着剑,胸口还在上下起伏,可之前大战中的疲累和消耗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算上之前回来的那些,他共有10%的主角光环,就可以恢复的这样迅速,而夺得试剑大会中的魁首,便可以拿到30%的主角光环,眼下还剩25%。
舒令嘉深吸了口气,见方廷狼狈地挣扎了一下,又倒了下去,便走上前,冲他伸出一只手。
方廷微怔,片刻之后,他握住了舒令嘉的手,站起身来。
直到此时,场边的执事弟子方才回过神来,连忙高声宣布道:“本场结束,胜者……”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凌霄派”,便索性直接道:“舒令嘉!”
周围有些安静,景非桐放开紧攥着的手,笑了起来,带头第一个鼓起掌来。
因为殿主睁眼说瞎话,碧落宫的人明明都是堂堂正正来的,却只能四下藏着不敢现身,此时见景非桐拍起了巴掌,连忙都在人群中应和着发出了欢呼声。
整个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
先是凌霄派的弟子,而后陆陆续续的,其他门派中的无关之人也都跟着喝起彩来,甚至有人向着何子濯道了恭喜。
何子濯松开手,散去扣在指尖的灵光。
他之前说舒令嘉要走就走,离开门派的庇护,出去闯荡一番,就该懂事和长大了,知道对于他来说,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早晚也得回来。
但此刻在没有自己教导的地方,他竟然已经成长到了这种地步,又让何子濯在惊诧之余,感到了一丝难言的烦躁。
魅音派有两名女弟子上台,要扶着方廷回去,其中一位姑娘经过舒令嘉身边时,冲着他甜甜一笑,说道:“哥哥,你生的好俊。也让我看看,可受伤了不曾?”
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在舒令嘉脸上摸上一把。
舒令嘉看着她指尖摸到脸前,这才将脸微微一偏,恰好避开,似笑非笑道:“你哥哥不在这,摸错人了。”
他比这姑娘高了大半个头,这样负手于身后,微倾了身子看下来,竟有种难言的魅力,那姑娘半举着手,一时就忘了放下。
她怔了怔才回过神来,嘻嘻一笑,正要再说点什么,景非桐已经一跃上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亦是形容俊美,秀雅风流。
这姑娘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便见景非桐也含笑冲着自己点了点头。
可他虽然唇带浅笑,举止温柔,那目光中却仿佛带着股说不出的冷意,姑娘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表情便凝住了,顿了顿,竟什么都没敢再说,匆匆下了台。
景非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回过头来冲着舒令嘉道:“恭喜我们舒公子大获全胜。累了吧?快下去歇歇。”
方才舒令嘉在场上比试,他的目光片刻也未离开,知道对方应该没有伤着,但这是他两年以来头回再次成功凝聚起全身的灵力,想必损耗是很大的。
舒令嘉点了点头。
景非桐知道他好强,轻描淡写地在他手臂上一带,看起来就好像是拽着舒令嘉同自己一起下台似的,实际上则把他整个人撑住扶了下去。
到了座位上,舒令嘉的腿就软了,一下子坐了下来,二话不说,先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景非桐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还以为对方要给自己看什么稀罕东西,便好奇地盯着,结果就见景非桐拿着威猛,放在了桌子一侧。
舒令嘉回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刚才连剑都忘了拿。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就一同笑了起来。
景非桐笑着给他又倒了杯水递过去,说道:“赢了这场,怕是到不了明日,你就要再次扬名整个修真界了。感想如何?”
“感想?”舒令嘉挑了下眉,“感想就是,方廷的剑,可比你模仿的那手三脚猫精妙多了!”
景非桐失笑道:“确实。我只知招式皮毛,而不了解魅音派的心法,没想到竟有如此威力,真是惭愧。不过也是你同样将他逼至了极限,才让他使出了绝招,别的我不知道,但赌场中下注的那些人,估计有不少要连老底都赔光了。”
景非桐说的没错,这几日试剑大会,每个场次总能决出输赢胜负,但因为各自的名声身份,舒令嘉与方廷之间的这一战从开场之前就备受瞩目。
而他们也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打出了到目前为止最为精彩和出乎意料的一局。
舒令嘉在关键时刻扭转了颓势,而后戏剧性地取胜,完全没有辜负昔日盛名,让许多人都记起了他曾经一战成名之后那段意气风发的样子,种种叹息他重伤难愈,天才不再的论调,也都尽数被掩没了下去。
赌坊之中,有人狂喜,有人则懊恼无比。
倒是此战的细节以及双方所用的招式,被无数人回去关起门来,领着门下弟子反复分析。
归一派暂居的小院中,前来参见试剑大会的弟子们聚在一起,将林越和戚光雅等人围在中间,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第一轮的比试中,凌霄派已经赢了好几场,其中姜桡赢得更加就是归一派的弟子,舒令嘉也表现出了极为精妙的剑术,使他们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双方不和已久,这种场合上,也都卯足了劲想把对方压上一头。
一个要验证归一派是得了凌霄派的招式秘典,才会捡到便宜,跻身一流;另一边则想证明一切不过是凌霄派臆测,归一派的实力从不需要拾人牙慧。
但现在看总体战绩,还是凌霄派占了上风。
戚光雅忍不住道:“这都是什么孽缘啊,之前姜桡跟刘师兄就较量了一场,明天林师兄的对手又是凌霄派心宗的!咱们可不好再输了。”
试剑大会的第一轮要持续三四日,明天的首场便是归一派的林越对战凌霄派心宗弟子吴丰石。
林越是归一派的首席弟子,自然没的说,而这个吴丰石,也是掌门周青潜亲传的徒弟。
自景非桐之后,心宗属他声望最高,两人在赌场中的赔率咬的极紧,到了目前还是五五开持平。
在此之前姜桡已经赢了刘崇,又有舒令嘉今日的表现,凌霄派目前声威大振,可想而知,如果归一派再输一场,输的人还是林越,那可就要颜面扫地了。
林越虽然深居简出,很少在外面显露本领,但他剑法之精,道心之纯,却是本门派中人都知道的事情,众人分析了凌霄派的剑法,原本都对他极为放心,但看了舒令嘉反杀的经过,又不由的没底起来。
归一派众人聚在一起讨论着。
戚光雅道:“我瞧着舒令嘉一开始出手的剑路,从来都没有与方廷正面碰撞过,说他灵脉半废的传闻应该是真的,可他最后的剑阵,却很明显需要强大的灵力支撑。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总不能他的伤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好了吧?”
一名弟子道:“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觉得舒令嘉的剑路,不像是出于气宗,反倒跟他们凌霄派的心宗很相似。”
他犹豫了一下:“你们看见他以自身心境压制幻影的过程没有?种种杂念合一,归于剑道,甚至有点像……咱们的……归一剑法……”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看着林越,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林越的祖父正是当年那名离开了凌霄派之后,带着一身所学加入归一派的“叛徒”。
当初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凌霄派尚未分出气宗和心宗,但门中已经隐隐有了在修行心法方面的分歧,林越祖父便是主张“以心入道”。
而且他的思想十分偏激,直接否定了当时大部分修道者都主张的“无情无欲,心思空明”,而认为应当将自身情绪自然地发挥出来,而不能强行压抑。
为此,他甚至写了一本剑谱,叫做“杂念丛生剑”。
林越曾经听他的父亲说过,这本剑谱由于太过标新立异,当时招来了不少诟病,很多人将其当成邪道偏门,甚至引起了修真界范围内的争执与讨伐。
最后他的祖父一怒离开了凌霄,后来又机缘巧合来到归一派。
归一派最有名的剑术“万剑归一”确实是因为他而得到了一些改造提升,不过对于那本“杂念丛生剑”也并未全然接受,最后林越的祖父郁郁而终。
这也是凌霄派总说归一派偷学了他们功夫的原因之一。
林越因为祖父的影响,从小在门中也受到过不少的排挤和白眼,最后还是凭着他自身的本事当上了首席弟子,渐渐地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这也使得他的性格一直有些偏激。
林越并没有继承祖父遗志,将那套剑法发扬光大的打算,相反,他也视杂念丛生剑为无稽之谈,并且以祖上曾经反出门派一事为耻。
毕竟若是没有发生这样一件事,他的人生本来也应该会平顺许多才对。
当然,最让林越厌恶的还是凌霄派,此次前来试剑大会,他也是一心一意抱着要将所有人压下去的念头,熟悉他的师兄弟都知道林越对于这些事的在意,因此方才那名弟子说话的时候也十分小心。
林越却没有发脾气,而是淡淡说道:“你说得对,确实很像。否则以舒令嘉的伤势,气宗功法他也使不出来。
他说罢之后冷冷一笑,说道:“但如果凌霄派以为他们侥幸胜了两场,便可以洋洋自得了,那就是大错特错,还需要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才是。既然吴丰石抽中了我,那就拿他开刀好了,至于舒令嘉和姜桡,我们就一个一个的慢慢来。”
*
姜桡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他虽然之前胜的漂亮,但舒令嘉这场比赛结束之后,立刻就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姜桡胜的那一场,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悄悄从人群中退出来,来到后山,试着凝神聚气,然后拔出剑来,对着面前的空地放了一招。
轰然一声响,鸟惊山动,地面上裂开了一道又深又长口子,但姜桡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他的水平退步了。
之前在场上同人较量的时候他还大展神威,但方才舒令嘉赢了方廷的瞬间,姜桡竟感到自己身上灵力一散,顿时心知不妙,连忙找个地方试了试,发现果然如此。
他心中惊慌,蹲在河边洗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看着河中的倒影,姜桡甚至觉得,自己的整个人好像都变“丑”了些。
他的五官肤色没有变化,但气质上却总多了一丝畏畏缩缩的土气,看着就不像之前那样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了。
他摩挲着手腕上那颗几乎已经完全褪去颜色的珠子,感觉到上面越来越大的裂缝,生怕再要不了多久就会碎掉,惶急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珠子里的声音冷冷说道:“废物。”
这明明不怪他,姜桡却也无心反驳,正想追问是否有办法解决,却听到身后有人“哎”了一声。
姜桡回过头去,发现有个年轻男子正摇摇晃晃地扶着头朝自己撞过来,便顺手扶了一把,让他靠在旁边的树上。
那人连声道:“多谢,多谢。”
他相貌阴柔俊秀,脸色却是煞白,两人一打照面,姜桡便愣了愣。
——他还有印象,这个人应该是青丘白狐族那位叫做“明绡”的少族长!
当时舒令嘉假扮成明绡的样子,害姜桡误会一场,阴谋败露,差点身败名裂,真正的明绡当时一直是昏迷的状态,不认识姜桡,姜桡却对他这张脸记得太牢了。
他尚且不知道对方已经不是狐族少主了,也没心思关心别人,只道:“无妨。”
明绡却还挺烦人,掏出块帕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位公子,你能不能劳烦一下,帮我把这块手帕浸湿了,我擦把脸。”
姜桡无奈,便挽袖接过手帕,帮他到河边浸了浸,回来递给他。
明绡低头时在他腕上一瞟,随即接过帕子,擦了脸之后,仿佛精神好了一些,诚恳道:“真是谢谢了,公子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大好,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我也可以帮忙的。”
姜桡心道你们青丘都是跟舒令嘉一伙的,我能找你帮什么忙?
他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在意。那你好好歇一歇吧,我走了。”
明绡笑了笑,也没拦,把身体放松了往树上一靠,目送着姜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