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雨中红透

舒令嘉目前所在的地方是西荒南泽山, 也正是试剑大会的举办之地。

传闻,当年剑宗创道者苍冥老人在此处飞升,山顶秘洞之中还有他当年参悟大道之时所残存的剑意。

沿秘洞向西而行, 更有一处被湍急瀑布打磨出来的石壁, 光滑如镜,若有机缘,可以照见人的生来死去, 前世今生。

西荒气候特殊,二十年一季,春笼雾, 夏飞雪,秋冰封, 冬连雨。

只有当初夏第一场飞雪来临之际, 山顶秘洞才有望感应到剑者之间的斗气而解封开启, 因而试剑大会也是二十年一届。

根据修真界早已定下的规矩,一人一生中只有一回可以进入参悟的机会, 因而每一届的最终胜利者将不再参加日后的大会。

上一次的魁首还是景非桐, 但自他之后百年,西荒秘洞便再也未曾开启过。

也就是说, 已经一连有五届试剑大会上,没有产生任何一个能被创道者看上眼的年轻后辈了, 虽然大家一番努力拼斗决出胜负, 也不能触动剑意。

这对于剑道一脉来说, 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羞耻。

也正是因此, 此次试剑大会受到了各方的充分关注和重视。

其实之前几次的大会上,舒令嘉原本都是最有希望的人选,但偏偏阴差阳错, 每一回他都因为意外状况耽搁了,没能前往参加。

自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这样扬名立万的机会,原本就不该属于他一个炮灰所有,舒令嘉经脉毁损,功力不存,正是因为接下来理所当然地让姜桡“临危受命”。

在众人不看好的声音中,姜桡入门两年,就成为最终比赛的赢家,乃是爽文真谛。

而如今,剧情偏移,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修士们想要正式进入南泽山,获得参加比试的资格,首先要经过一轮测试,那就是殷宸和周青潜等人都提到过的留剑痕。

在南泽山门之外,有一处石壁,材质甚为特殊,坚实无比,更胜铁器,而每一名修士首先要做的,便是在这石壁上划出自己的剑痕。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即便是有了试剑大会的请帖,他们也无法被允许上场参加比试的。

也正是因为这层层的选拔甚为严苛,每个门派在挑选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时,才会格外谨慎,否则浪费了名额还是其次,谁都不想在这个场合给门派丢脸。

周青潜所给那份红帖的好处在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舒令嘉不用参加测试,因而早早便进入了南泽山,以散修的身份,挑选了一处较为偏僻清净的居所住下。

他自从上回跟景非桐切磋之后,心有所悟,每日在山中揣摩练剑,尚未与其他人碰过面。

而听到钟响,舒令嘉才记了起来,从今天早上,剑痕测试便要开始了,想必各门各派的人也都已经到齐。

虽然与他无关,但这是一个观察对手的好时机,舒令嘉拿起身边的佩剑,准备起身前往。

他的手指刚刚碰到剑鞘,威猛剑就咣啷咣啷向旁边挪了几步,竟然自己躲开了。

剑灵段瑟睡眼惺忪地从里面冒了出来,伸着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舒令嘉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往他嘴里丢去。

段瑟“嘶”一声,猛地闭上了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下子就精神了。

“你干啥?”

舒令嘉道:“你为什么每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段瑟道:“因为我很可怜,被符咒封在剑里太久了,神志不清,需要一定的时间休养。所以总是觉得困。再说又没有事情做不睡觉怪无聊的。”

舒令嘉道:“那你可以精神一下了,你不是无敌神剑吗?上战场的时候可快要到了,我等着你大展神威。”

段瑟道:“那个……我当然是无敌神剑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可是你不是无敌狐狸啊,我是不会拖后腿,你行不行,那谁知道。”

舒令嘉笑了一声。

段瑟看了看他,又问:“哎,我说,你怕输吗?”

作为舒令嘉的剑,他自然对舒令嘉使出剑法时的状态感应的最为清晰,也体会到了他杂乱的情绪。

舒令嘉道:“我没想过会输的事。既然来上场比试了,自然就是冲着要赢去的,怎么就不能赢了?”

别人都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要努力了,就别在意结局如何,但舒令嘉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想法。

他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求个结果出来,活在这世上,也得活个明白。

是要行好事,也偏要问前程!

段瑟看着他,神情有些怔忡,低声道:“是吗?”

他发现舒令嘉这个人也很奇怪,他从来都不缺出路,但是从来都会从无数条出路当中,找到最难的那一条来走。

舒令嘉握住了威猛的剑柄,在地上一撑,站起身来,冲着段瑟笑了笑:“怎么,我都这么有信心,难道你觉得你会败在其他的剑下?”

段瑟沉默一瞬,终究笑了起来:“那绝对不可能,我一代神剑,人人闻风丧胆,怎么可能会失败!”

他重新燃起斗志,双拳紧握:“那就让我们一人一剑,共同震慑整座南泽山吧!冲!”

舒令嘉:“……一会打起来之后,你千万不要出来说话。”

*

南泽山的山势陡峭巍峨,两道石壁构成了一处天然的山门,高高耸立,直入云霄。

西荒气候特殊,初夏时节飞雪联翩,天气却甚为晴朗。

舒令嘉过去的时候恰逢旭日初升,照的点点小雪更加晶莹剔透,宛若飞絮玉屑。

他站在稍高的地方远远向下望去,便见各门各派的弟子们身穿不同颜色的服饰,分别列队,站于山门之外,而尊长们则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座位,神态倒是颇为轻松,一边品茗,一边闲谈。

舒令嘉眼看已经轮到了凌霄气宗的弟子们,便化出一副银质的面具来戴在脸上,走到稍近一点的位置观看。

好在此时这里异士甚多,服色装扮各异,又有心先韬光养晦,观察其他人的情况,因而遮挡容貌的为数不少,他混在其中,倒也不算显眼。

舒令嘉找了一圈,已经看到了凌霄气宗过来的那些人,他发现洛宵这次又没有出现,不由在心里暗叹了口气。

他这位大师兄,明明是掌门的大弟子,凌霄气宗首徒,偏生身体不佳,生性淡漠,一向深居简出,诸事不理,这样的大场面从来都见不到他的身影,甚至连知道他名字的人都是寥寥无几。

眼看殷宸等人很快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考验,执事弟子高声道:“下一位,凌霄派气宗,姜桡!”

这种留下剑痕的测试,每个人做来都是千篇一律,看的久了便十分无聊,此时测试已经过半,大家正觉得疲惫,便听见了这个名字,顿感精神一振,纷纷议论起来。

“姜桡,不就是凌霄派那个号称的新一代天才吗?现任的鸣剑峰峰主,吹了好大的名头,今日可算能见着他出手了!”

“老兄,若是想看这人露真本事,你怕是要失望了。上回他在青丘败于舒令嘉一剑之下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这倒是有所听闻,不过据凌霄弟子说,他是那一日身体不适,才会显得不济了些。传言中神乎其神,总不能到头来半点真本事都没有吧?”

“不管有没有真本事,人品差是真的。残害同门,口蜜腹剑,甚至将师兄逼的离开门派出走,呸,便算是有多高的天赋,我也瞧不起这种人!”

“说来也是怪了,他连犯下了这样的大错都能安然无恙,甚至还来参加试剑大会。何掌门对姜桡也太过纵容了吧!”

“他们两个谁高谁低暂且不提,我只问舒令嘉不是有重伤在身吗?他能打得过姜桡?会不会是传闻言过其实了?”

如果说之前姜桡只是小有名气,那么从青丘与舒令嘉当众发生冲突之后,他便也如愿以偿地,在整个修真界声名鹊起了。

但,名非好名,这个为世人所知的方式和姜桡以往梦想的还不大一样。

当时他被揭穿谋害舒令嘉未遂,又狼狈败于舒令嘉手中,有数个门派都是亲眼目睹,而后,此事很快被用各种方法添油加醋,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直到这时,很多人这才知道舒令嘉竟然已经离开了凌霄派,而他离开的原因,正是由于姜桡的不断陷害排挤。

毕竟青丘是九尾白狐一族的地盘,他都敢那样肆无忌惮地出手谋害,在凌霄派当中那两年,姜桡春风得意,舒令嘉重伤消沉,他只怕也没少使绊子。

随后舒令嘉现身,一剑出鞘,便是惊尘绝艳,他当众打断了姜桡的双肩,非但不令人觉得跋扈,反倒都称赞舒令嘉行事果敢,剑术高明。

他们修行之人往往都非常重视门派出身,原本舒令嘉离开门派出走,在修真界是一件极容易被人诟病之事,但由于姜桡太过可恨,反倒衬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有道理起来,这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如今,姜桡出场,看起来却是相貌英俊,神态温和,倒不太像传言中的那个卑鄙小人。

看着他,众人都忍不住心生好奇,想看看他到底有何等本事,教何子濯如此回护,而那所谓的天赋,又是不是吹嘘出来的。

种种议论猜测之中,姜桡应声出列。

之前舒令嘉和何子濯先后将他打伤,哪一个下手都不轻,但短短数日过去,他的伤似乎就已经完全养好了,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丝毫不受四下各种流言和目光的影响。

姜桡径直走到山壁之前,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剑柄,感到十分紧张。

他在心里默默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珠子里的声音道:“开始吧。”

于是,姜桡拔剑。

舒令嘉也一直看着这一幕,而在姜桡长剑出鞘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忽地一凝,已经感到不对。

随即,便看姜桡举剑直斩,一股澎湃剑气轰然而出,击向石壁!

锐气长鸣,群山震颤,石壁上已经留下了一道半指深的裂痕,将之前其他通过测试的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惊讶的自然不止舒令嘉,围观众人无一不是诧异万分。

——真是看不出来,他竟然有如此本事!

各门派的尊长坐在不远处的高位上,也已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眼看着凌霄派两个宗门的弟子们全部通过了试剑的考验,与何子濯相邻的一位老者不由冲他笑着说:

“何掌门,凌霄派真是人才辈出啊,你这位关门小弟子确实厉害,我看他招式之间,竟很有几分令嘉当年的风范。”

何子濯也笑了笑,说道:“不过侥幸而已,鹤老客气了。”

他说话时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将目光在门外的各派门人身上扫视了一圈,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来。

直到现在,测试过半,何子濯却还是没有见到舒令嘉出现。

不对啊,殷宸不是说他已经去青丘拿了请帖么?

何子濯笃定以舒令嘉的性格一定会来,也一直在等着对方出现,可是眼见已经半天过去了,他不仅没有看见舒令嘉出来测试,就连山门外面的整片空地上都没有他的踪迹。

“掌门师伯。”有名弟子走到他身后,低声禀报道,“方才弟子已经去青丘打听过了,得知舒师兄前几日就已经离开,并未同他们在一起。”

何子濯问道:“他有没有拿青丘的请帖?”

那名弟子道:“我询问的人在狐族的地位不高,具体的并不知情,可是青丘一共只有五张请帖,他们这次也出了五个人出来测试。这样看来,师兄是没有从狐族拿请帖的……”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小,因为看到了何子濯的脸色已经明显十分不佳了。

这不应该。

舒令嘉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青丘反悔了,没有把帖子给他?

何子濯沉声道:“再去问问其他曾经跟他有过交情的门派,另外看看是否有人知道他离开青丘之后去了哪里。”

那名弟子连忙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正在这时,却听闻不远处一阵喧嚣传来,依稀有人扬着嗓子说了句“舒令嘉”。

何子濯立刻转头看去。

那名弟子道:“掌门师伯,好像是归一派的人跟咱们冲突起来了!”

说起这归一派,也是凌霄的老对头了,双方一直有桩纠缠多年的积怨未解。

据说在当年凌霄尚未分裂之时,门派中曾经出过一名极为优秀的弟子,但由于他性情孤僻,总是喜欢研究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因而经常受到排挤和嘲笑,一怒之下,便离开了门派,辗转到了归一派。

而后,随着归一派不断发展壮大,凌霄两分之后实力又有所削弱,双方的矛盾也就逐渐凸显。

凌霄派认为归一派学了他们的功夫,而归一派则觉得凌霄派独大多年,便看不得有别的门派超过自己。

两边吵吵嚷嚷,归一派究竟有没有学过凌霄的功夫,双方到了现在也没辩个明白,总之关系不和,经常较劲是真的。

这事的起源还在姜桡身上。

方才姜桡大受瞩目,连带着整个气宗也算是在人前出了风头,由南泽山的执事弟子带着,进入了山门。

这还是他自从拜入仙门之后,首次来到自己门派之外的大场合,心情自然十分激动。

山门背后的结界被打开之后,他先是被一道金光晃了眼睛,随即便见朗日煌煌,殿宇堂皇,神圣壮丽,美轮美奂,衬着片片飞雪,宛若仙宫。

姜桡不觉看的怔住,感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宝地,真让人大开眼界。只怕传闻中富甲天下的朝霞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他人也都或惊或叹,一名弟子在旁边说道:“这也是我平生所见的宝山中,殿宇装潢最为精美的一处所在了。却不知那山顶秘境又会是何等风光。”

另一人笑道:“那秘境就不是咱们这些普通人能够得见的了,倒是姜师兄说不定还有机会。”

自从姜桡要害舒令嘉的事情传出去之后,他在门派当中威望大损,许多弟子都不与他来往了。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看到了掌门的回护以及姜桡方才表现出来的超绝能力,便仍是出言奉承巴结。

姜桡正要说话,这时,却听迎面风声大作,一道透明的风刃转眼间已至近前,直朝着他的面门而来。

“叮——”

姜桡大惊之下,不假思索地举剑格挡,嗡鸣声中,风刃碎开,露出中间的一根银簪。

只见那银簪同姜桡的剑刃一撞,立刻旋转着飞回半空,竟然瞬间将周围流风聚拢成旋,再次化成锋刃,如雨一般向着凌霄派的弟子们散落下来。

殷宸就在旁边,因为他见了姜桡就心里膈应,一直离他有点远,风刃第一次袭击的时候没反应过来。

此时见到本门所有的弟子都遭到了无差别攻击,他冷笑一声,抬手将一张惊涛符掷了出去。

这是极为珍贵的高级符箓,也就殷宸这样的身家背景才能不当回事地使出来。

符咒在半空之中碎裂,顿时水龙横天,涛生浪涌,晶莹的水色在阳光之下无比夺目,嘶吼着将风刃扑散,反扑了回去。

这样的阵势之下,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身影被殷宸逼的现出了真身。

他御剑落在地上,收剑之后,眼神轻飘飘地朝凌霄众人一扫,冷笑了一声。

此人容貌还算俊美,只是面颊瘦削,神色阴鸷,生来长得就是一张挑事的脸,眼神顾盼之间也颇有矜傲之色。

他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凌霄派的殷皇子啊,怪不得如此财大气粗,只会依仗符箓法器取胜。怎么,贵派今日是要找事了?”

气宗弟子们一听他如此颠倒黑白,都被气坏了,纷纷反驳。

“明明是你先偷袭的,居然还好意思指责别人?”

“太霸道了吧,你是什么人?!”

“怎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人道:“也不知道是谁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们气宗门下的弟子先出言侮辱朝霞仙境的,我才小惩大诫一番,你们反倒吵嚷起来了!”

殷宸此时方才淡淡地说道:“戚光雅,你若是想较量,直说便可,何必找这些托词。”

听到“戚光雅”这个名字,姜桡面上微惊,记起了对方身份。

他算是明白了此人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还要揪着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不放。

这个戚光雅也是少年成名,家学渊源,其父亲是归一派乾平峰峰主,母亲则正是出身于朝霞仙境。

听闻戚光雅已将归一派绝学“万剑归一”练至七成,在门内的年轻弟子当中,已是少有人及的佼佼者。

不过姜桡也曾经听说过,仿佛戚光雅生平的第一败,就是在他初出茅庐意气风发时与舒令嘉较量,结果被他硬生生震断了佩剑。

由此可知,凌霄派和归一派原本不睦已久,矛盾深重,姜桡方才又无意中提到了朝霞仙境,自然就给了戚光雅找茬的理由。

姜桡知道这实际上算是门派之间的恩怨,自己那句话只不过是做了出头的筏子,于是机灵地没出声,只在后面缩着,任由殷宸等人同戚光雅争执。

这时,归一派的其他弟子们也都各自御剑聚拢了过来。

为首一名男子身穿与戚光雅同色道袍,容色清冷,仙风道骨,正是归一派的首席大弟子林越。

他走来向戚光雅问道:“戚师弟,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戚光雅笑道:“师兄,你们来了就好。方才听到有人出言冒犯朝霞仙境,我一时不忿,略施小惩,本想着也算扯平了,没想到凌霄派的殷道友竟然直接便拿出了惊涛符。”

他指了指地上的符篆碎片,仿佛心有余悸似的唏嘘着:“幸亏你们及时赶到,要不然被凌霄派这么多的人堵着,我心里还有点害怕。”

眼看这场面越闹越大,几乎就要发展成了群殴。

旁边逐渐聚拢了不少的人远远围观,但无论是谁,都并未上去劝说插手。

因为能来到此处的人心里都很清楚,这表面上看起来仿佛是一件为小事而起的无聊争执,其实代表着双方彼此之间的试探与较量。

试探对方的底气、实力以及态度,同时做出相应的震慑和暗示,这样也决定了在接下来正式比试的时候,他们都会采取怎样的战术。

所以他们在这里争执,双方的长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

舒令嘉隐在人群当中,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