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批风抹月

作为一只只会变身的废狐, 想来是没什么自保之力的。

舒令嘉检查了一下明绡的魂体,觉得虽然还算完整,但由于阳气流失过多, 实在是有些虚弱了。

眼下他看上去飘飘忽忽的,仿佛被风一吹就有随时散去的可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救的回来。

舒令嘉想起街头那位粉衣女子的话, 知道明绡的尸体此刻应该已经被领回青丘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的魂魄也一并送回去,让魂魄归体之后,看看是否能够恢复。

即便没有系统的任务, 这也是昌宁的族人,他也一样要管。

舒令嘉道:“明少主, 那我现在把你装到藏魂袋里, 送你回青丘吧……”

话未说完,只听仙乐缥缈, 似从天外而来,渐趋渐近。

随即北面长天一亮, 一道磅礴气劲袭来,竟然直直朝着不远处舒令嘉他们刚出来的那座酒楼劈了下去。

这一招竟是强横霸道之极,却不知出手的是何方神圣。

舒令嘉将手按向腰间,正要拔剑出鞘, 身侧已经掠过一道剑气, 直接迎了上去。

随即,景非桐从酒楼之中飞身而出,落在了舒令嘉身边,同时半眯起眼睛, 仰头朝着天边望去。

从这个角度看他,景非桐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冷硬而桀骜。

段浩延已经被他抓住了,周身用金索捆的像根棍子一样,扔在一边。

威猛看见了,在剑鞘中直响,舒令嘉拍了拍它,稍加安抚,也仰头望向天际。

只见惨白的月色下,金光暴起,云生怒涛,而后景非桐那一道剑气劈开云幕,轰然直推了出去。

乐声停下。

随即,云幕也被彻底驱散,一顶青色的八抬大轿被从天上打落了下来,停在街道的正中间。

轿帘掀开,有个华服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本来的容颜是极为俊朗的,但生了一双丹凤眼,整个人看起来便显得有点轻佻,一出来就笑冲着景非桐说道:“出手真狠。”

景非桐也是微微而笑,说道:“一个人如果能活的低调老实些,会少挨很多顿打。”

他说着,转头向着舒令嘉介绍道:“这位是碧落宫梦生殿殿主越韬。”

碧落宫十殿,一曰梦生,二曰幻死,三曰忘世,四曰空思,五曰见逝,六曰长离,七曰解忧,八曰呈哀,九曰迷乐,十曰厌情。

景非桐便是忘世殿的殿主,怪不得与此人相识。

碧落宫神秘莫测,势力极大,亦正亦邪,十殿殿主各有来历,均不是简单人物。

而其宫主从未在人前现身过,传言中更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在修真界中是一处极为特殊的存在。

舒令嘉虽然在之前没见过越韬,但曾听闻过这位梦生殿殿主的一些传闻,依稀听说他出身魔域,背景颇为神秘强大,因此才能跻身十殿之首。

但越韬此人生性放浪,而且十分好赌,在外面的名声不算太好。

其实说来,碧落宫本来就不算完全的正道,十位殿主各有怪癖。大概……唯一一个走到哪里都是赞誉声一片的特例,就是素有“无瑕”之称的景非桐。

景非桐又对越韬说了舒令嘉的身份,越韬打量了舒令嘉几眼,眼中闪过一抹惊诧。

他道:“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原来阁下就是舒公子,果然貌美……咳,不是,果然英俊潇洒,器宇不凡,令人心折。”

他又指了指明绡:“对了,在下欠了狐族人情,也是来救这位明绡少主的。没想到来晚了一步,真是有劳公子了。”

舒令嘉道:“越殿主不必客气。”

“那么……”越韬向他走近了一些,问道,“能让我看一看明少主的伤势吗?”

舒令嘉还没有表态,一直被他扶着的明绡已经说道:“不用了,不用了,有劳各位费心。真的不用管我了。”

越韬笑了笑,说道:“明少主,你即便抗拒,我也能看出来,现在你的魂体上已经失去了大半阳气,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性,若非你身上有九尾白狐一族的血脉,换个普通人,恐怕早就死的连投胎转世都不能了。你被个女人骗成这样,自己不觉得窝囊吗?”

听他说话的意思,就好像还是个知情人。

明绡怒道:“胡说八道,我没被骗!”

越韬道:“是吗?”

明绡怕景非桐和舒令嘉误会,冲他们解释道:“不是他说的那样。我喜欢一个姑娘,可是她爹娘自小就只疼爱她弟弟,待她十分不好。她弟弟得了重病去世之后,还想让她以命换命,把他救活,当时我瞧见了,便替她去换了她兄弟复生。都是我自愿的。”

景非桐道:“她弟弟既然会患病去世,那就说明命数如此,既然那位姑娘的父母对她如此绝情,明少主你又为何不能带她走呢?反倒为此丧命,实在有些不值啊。”

明绡解释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她一向孝顺,从不违拗父母,更加不忍他们因为弟弟的死亡而伤痛。”

这话说的迂腐,景非桐心中不以为然,便只笑了笑没说话。

越韬在旁边笑着说:“当真是这样吗?明少主,看来有些事你也是被蒙在鼓里啊。”

明绡愣道:“什么?”

越韬道:“就是你的那位心上人,孟纤姑娘,眼下已经是凌霄派心宗的高徒了。”

他这话一说,明绡尚未反应过来,倒是舒令嘉跟景非桐对视了一眼,都想起了那位领走明绡尸体的粉衣姑娘。

她背着心宗佩剑,当时在酒楼中与母亲发生争执,还提到了还命、儿子等字眼,倒是都能跟此时越韬说的话对上。

唯一有些出入的,就是明绡说她对父母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但看那位姑娘跟她母亲吵架的表现,倒不像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便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明绡惊讶道:“她……竟然被凌霄派收徒了?那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越韬道:“有一点景殿主应该知道,心宗在凡世收徒的时候,规矩便是需要有父母签下的放子书,一方面代表着斩断尘缘,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收了品德不端,忤逆不孝的徒弟。所以得不到父母同意的人,是无法拜于凌霄门下的。对吧?”

景非桐微颔了一下首。

明绡的眉头则逐渐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越韬笑道:“还没听明白吗?明少主。不是在你死后孟纤被凌霄心宗收了徒,而是她先被心宗看中,却必须又父母允许才能登入仙门,因此才不得不想法子找个替死鬼来帮她救弟弟。”

“结果你呢,命都搭上了,还在这里傻乎乎地维护她。真是美色误人啊!”

明绡道:“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你有何证据!”

越韬道:“你要问证据,我现在不能把她抓到你面前,所以没有,我也没必要跟你证明什么。有些事是刻意还是出自真情,稍微想想就有答案,何必自欺欺人呢?”

明绡沉默了一会,喃喃地说:“其实我们只认识了两个月,那天我坐在茶馆里喝茶,她经过我身边,把簪花落到了我肩上,又向我道歉,便说上了话。那天晚上,她问我要不要陪她一同看月亮。”

越韬笑了一下,说道:“这种小把戏,我可见的多了,明少主,你还是太嫩。眼下可想把你的命给要回来啊?”

明绡一怔:“还能这样?”

越韬道:“我自然有这个本事,她欠你多少因果,我就能帮你讨还多少因果。你眼下若是后悔了……”

明绡却打断了他,说道:“那个时候,可能她确实是在刻意接近我,但我也确实喜欢上了她,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这个转折差点把越韬噎死,有点发愣地看着他:“啊?”

明绡低着头憋出来这么一句话,而后犹豫了片刻,又看着离他最近的舒令嘉,带着点期颐地问道:“再说,她爹娘打小便待她不好,她一直过得很辛苦,想抓住什么机会过得好点,也是正常的事。这不代表她就没喜欢过我,所以……所以……还是可以原谅的吧?”

越韬忍不住道:“我的天,兄弟,你是不是疯了啊?”

明绡叹气道:“就这样吧,算了。我死都死了,折腾来折腾去的,干嘛不让她好好活着。”

越韬连连摇头,说道:“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掌中白光一闪,笼罩了明绡周身,顿时使得他昏睡了过去,动作快的谁也来不及阻止。

景非桐道:“你要做什么?”

越韬叹了口气,说道:“是当初我父王闭关之前亲口所言,他还欠着狐族族长情呢,我们这些当儿子的也只能父债子偿,替他弥补一二,希望父王能够早日恢复出关。”

“你看这狐狸崽子为个姑娘都快把自己的小命玩没了,我要是不管,那还得了?我得救他。”

舒令嘉道:“明少主的躯体现在应该已经被运到青丘去了,若是身魂合一,或许有救。”

越韬摇了摇头:“将魂体与身躯合在一起倒是好办,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自身魂体中的阳气不足了。所以还得着落在他那位心上人身上,把这笔债给讨回来。”

他说着伸手一化,一束蓝色的丝线出现在了掌中,蜿蜒着攀上明绡的手腕,打了个结。

舒令嘉一眼便认了出来:“因果线?”

这丝线看起来普通,实际非常珍贵,当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人情恩义纠葛时,这条线就可以将他们联结起来,讨还欠下的因果,欠情还情,欠命还命。

其稀有程度跟月老牵姻缘的红线不相上下,越韬能随随便便就将此物拿出,可见积蕴丰厚,再加上他方才提起他父亲的时候还口称“父王”,却不知到底是何来头。

越韬道:“孟纤欠了明绡一条命,现在我就帮他讨回来,公平合理。”

他说着,结了个法印,将丝线的另一头放开,那条线便笔直地飞了出去,寻找另外一个目标。

舒令嘉却举剑一挡,说道:“且慢。”

因果线缠上了他的剑鞘,越韬问道:“怎么?”

舒令嘉道:“方才你说孟纤有意算计明绡,也不过是你的理解,若是有误,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人?”

越韬笑道:“你看我刚才说话他反驳了没有?知道为什么不反驳吗?因为明绡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他那个心上人是个什么脾性,又对他有几分真情,冤枉不了。”

舒令嘉道:“你将他打晕,就是知道他肯定不愿意这样做。方才他自己也说了,想让孟纤活着的。”

“这小子人傻,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小命都要没了,装什么情圣。”

“他这样活下来,可能会更痛苦。”

越韬摇了摇头,抬指搭上舒令嘉的剑鞘,顿时将威猛压得一沉:“舒公子,你既然是明绡的朋友,应该也知道我这是为了他好。凡事不要太较真,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他受骗上当,感情受创,连命都搭上?”

舒令嘉皱眉道:“怎是受骗上当?他不是已经知道孟纤的目的了吗?即便是没了命,他乐意他高兴就行了,你何必替他做主?”

关于明绡有没有被骗,又能不能被救活这件事,景非桐是没什么所谓,也就一直没说话,但听着舒令嘉和越韬的你一言我一语,他心里逐渐漫上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景非桐转头去瞧舒令嘉,月色下,他俊美的面庞上带着些执拗之色,英气的剑眉微微蹙着,一副不太耐烦的样子。

相处多日,景非桐也有些了解他的性格,舒令嘉口舌虽利,但是性情率真潇洒,不太喜欢同人翻来覆去地争辩。

但他还是要说,因为他是打心眼里觉得,凡事只要做出了选择,就要一往无悔,一意孤行,只要自己高兴,又没有妨害他人,那么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甘愿。

之前他拒绝同自己回到凌霄,是因为选择了离开,纵使不舍,也不愿意受人情恩义牵绊,而今明绡愿意付出生命去救自己的意中人,舒令嘉也认为,只要对方愿意,那就是好的。

他不在意生死,也不在意世俗道理,活的坦然又热烈。

这份天性潇洒,赤子情怀,也会不知不觉地感染了身边的人,让人总也想护住这份任性妄为。

景非桐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又觉得,仿佛一见如故。

眼见两人还在僵持,他忽然伸出手去,在明绡的手腕上虚虚一斩,那条因果线便一下子解开,缩回到了越韬的手里。

景非桐道:“越殿主,我也认同舒师弟的话,你的事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