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瘦骨香桃

舒令嘉稍稍踟蹰了一下, 这时忽然有个极为洪亮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在他耳边大声吼道:“你没有好奇心吗?赶紧追啊!”

这一声简直能把人活活震聋,舒令嘉不由将头一偏, 回身看去。

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在半空中飘着,满脸都是焦急暴躁之色,正瞪着他。

这少年面目陌生,但他身上的蓝衣跟威猛剑的颜色一模一样, 正是威猛剑的剑灵,也就是段浩延那个倒霉催的亲生儿子。

之前他报仇的时候也露过一面, 但那时剑灵的身体还是半透明的, 整个影子也模模糊糊,没过几天, 恢复的倒是快, 现在已经很有人样了。

舒令嘉道:“威猛?”

剑灵发现段浩延竟然没死,本来就急,被叫了这么一声, 更是七情上脸, 火冒三丈。

“我有名字!你管剑叫威猛就算了,叫我段瑟!”

他总算把这句话喊出来了,顿时感到身心一阵畅爽。

原先因为讨厌段浩延这个混账老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是见识到舒令嘉的取名水平之后, 段瑟才发现果然凡事都怕比较。

——没有最烂,只有更烂啊!

舒令嘉一时未置可否,看来对威猛还是十分情有独钟。

此刻不是辩论的时候,段瑟暂时忍气吞声,又着急地催促他:“我用我的姓担保, 刚才那人绝对就是段浩延!他没死,你快追啊!”

舒令嘉奇怪道:“我追他做什么?又不是我爹。”

段瑟急道:“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讲的吗!一个大侠在路上看见奇怪的事情,是一定要尾随过去探个究竟的,然后惩奸除恶,行侠仗义,开启一段传奇的故事,拯救这个肮脏的俗世!”

“……”

舒令嘉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漠然道:“不是大侠,不感兴趣。”

段瑟气道:“天呐!这是一只狐狸应该有的说话风格吗?真冷漠!那你就当帮我个忙呗,我一把天下无敌的盖世神剑为你所用,难道你不应该帮我解决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吗?!”

舒令嘉没理他,也没停步。

段瑟道:“你再这样,以后打架别想让我干活!”

舒令嘉眼皮都不抬,说道:“随便。别忘了,你已经认主,所以你只能当我一个人的剑灵,但是我可以拥有很多把剑。”

段瑟差点被他气到升天。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发现舒令嘉七拐八拐,竟然找到了出口,然后直接飞身而起,闪出了秘境。

段瑟一怔,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舒令嘉屈指结印,在空气中点了几下,顿时有一道亮银色的线浮现出来。

段瑟道:“……啊,追踪术?你刚才在段浩延身上下追踪术了?”

舒令嘉道:“是。”

段瑟道:“那,那你刚才故意气我?”

舒令嘉道:“嗯。”

段瑟:“嘿!”

舒令嘉忍不住笑了:“行了,走不走,走就快点。”

段瑟白嚷嚷了一通,这会自己一想,也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身形一晃,缩回了剑里。

舒令嘉便顺着段浩延离开的路线追了出去。

两人都是脚程极快的高手,这一追一逃,很快便出了青丘。

方才的秘境之中极尽阴暗诡谲,一出了山洞之后才陡见天光大亮,春色明媚。

舒令嘉眼见段浩延的身影已经过了河堤,也不用御剑,一提气便从湖面上直掠而过。

身畔柳丝轻扬,青山叠翠,足下湖水澄澈,倒映云天,美不胜收。

眼看前方人影愈近,舒令嘉足下不停,袖风一扫,平静的河面上顿时掀起一条水龙,直冲着前方卷去,势要将他拦住。

就在水龙堪堪出水之际,前方的桥洞下面,竟然划出来了一条小船。

船头坐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手持横笛,悠然而奏。

舒令嘉出手的时候早已经用灵识探查过了,一整片水域上明明再无他人,这条船简直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带着股诡异之气。

舒令嘉眉头微蹙,反手下压,水龙反落入水,在四周激起漫天水花,小舟剧烈摇晃起来。

那舟上之人收笛跃身而起,身形飞掠,灵气涤荡,一股寒意陡升,两人之间的水珠瞬间化作万千冰凌,向着舒令嘉掠去。

此人绝对是少见的高手。

舒令嘉目光一冷,反手拔剑。

剑刃在日光之下闪出一线冷芒,随即全然出鞘,无数道剑气瞬间迸散,与迎面击来的水珠兵刃交织成网,横亘在二人中间。

少倾,坚冰碎,水珠溅,流光一爆,河水荡涤。

舒令嘉势如破竹,踏水前掠,两人同时落在小舟之上。

身形交错瞬间,舒令嘉的剑锋划向对方腰间,眼看只有毫厘之差,竟被那人硬生生攥住了手腕,使他分毫不得寸进。

舒令嘉毫不停顿,左手一拳向着对方胸口击出,那人也同样抬起另一手相接,手掌包住了他的拳头。

舒令嘉挣了一下没挣动,只觉得手臂一酸,心中微惊,没想到对方还是个这么硬的茬子。

但他的心思转的极快,见此人将自己制住之后,两只手便也同样无暇他顾,顿时来了主意。

满天水雾之间,舒令嘉抬起头,吸气冲着面前的一滴水珠一吹。

那枚水珠便陡然反向飞出,向对方眉心打去。

舒令嘉在僵持中倏出奇招,便算是制住他的这位高手也猝不及防,偏头躲避,头上的斗笠却掉了下来,露出一种俊美逼人的脸。

舒令嘉看清了对方的样子,一怔过后,心里顿时一声冷笑。

——拦他的人,竟然是景非桐。

方才还在秘境当中,这会倒是跑他前面来了,蹿的可真够快的。

以景非桐的心机,段浩延没死这件事他不会不知道,或者说很有可能就是他设计的。这家伙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就算是当狐狸的时候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气运,也不代表舒令嘉便会因此对这个人产生什么亲近和信任的感情。

景非桐毕竟是整本书中最后意欲灭世的反派,他的内里绝不会像表面那般温润无害。

舒令嘉还记得目前自己是易容成了狐族少主明绡的模样,按理说和景非桐应该是从未见过的。

他问道:“阁下是什么人?请问为何挡我去路?”

景非桐还抓着舒令嘉的手,没有作答,似是在这种时候出了神。

带着杨柳香气的微风吹过来,将刚平静下来的河水上漾起浅浅的波纹。

片刻之后,景非桐才笑了一笑。

他沉默的样子像是含着某种迷惘的痛楚,而一开口,便是春风吹绿漫山翠色,重新牵起遍地风流。

“我瞧着今日天气晴好,本想体会一下独自泛舟赏景的乐趣,只是刚刚上了船,便看见一道人影从我面前闪过,还意欲伤人。”

景非桐将舒令嘉放开,摊开手掌,把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当时我被此物偷袭,追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兄台,故而出手。看来……是误会了?”

舒令嘉看了一眼景非桐手里的东西,只见是几枚淬了毒汁的银针,针尖处微微泛蓝。

他无从判断这是不是段浩延的东西,但威猛在手中颤了颤,似乎认识此物。

舒令嘉稍一感应,发现自己下在段浩延身上的追踪术已经不见了,心中猜疑更深,冷淡地说:“我也是在追这个人,若不是阁下出手,怕是现在人都被抓住了。”

景非桐歉然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不如我将功补过,陪着兄台去将这人追回来吧。瞧他出手如此阴毒,两人相互照应着,或许也可稳妥一些。”

他语气不疾不徐,说话时微带笑意,显得风雅从容,十分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舒令嘉道:“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景非桐拱手笑称:“景非桐。”

舒令嘉倒是真没想到对方会以真名见告,打量着他挑眉笑了一下,也拱了拱手:“原来阁下便是碧落宫的景殿主,倒是我方才失礼了。在下青丘明绡。”

“狐族少主……”

景非桐莞尔,略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抬手道:“明少主,请。”

两人各有思量,又对对方都有些提防和猜忌,表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一同去找段浩延的踪迹。

舒令嘉隐隐觉得,景非桐好像是故意纵容了段浩延的假死,又是故意把他放了出来。

如果排除“景非桐暗中恋慕段浩延多年,不忍下手还他自由”这种猜测,那就是景非桐想靠段浩延去寻找什么东西了。

既然对方主动邀约,怕是也有看着他的意思,舒令嘉索性就彻底瞧个究竟。

毕竟不管是不是待见这个人,他都得承认,待在景非桐身边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担心自己会灵力耗竭变成狐狸,随用随补,简直像是穷小子突然暴富一样,畅快极了。

两人很快到了距离青丘最近的一座城外面。

景非桐仰头看了看城门最上方刻的“芜城”两个大字,目光微微一亮。

他对舒令嘉说道:“明少主,这里没有其他的路,那人多半进城了。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舒令嘉似笑非笑,道:“可以。”

他此前从未来过青丘,自然也没有进过芜城,这座城受狐族庇佑,又盛产各种奇珍异草,来往商贩甚多,倒是十分繁华热闹。

没走出去多远,舒令嘉便看见自己左手边的一座墙上,贴着张认尸的告示。

几个人围在旁边议论:“真是可惜,小伙子长得这么俊,结果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听说是睡着睡着就再没醒过来,这种情况多半是有什么隐疾,也是命啊。”

世上日日有生死,一名年轻人的去世,虽然值得惋惜,但并不稀罕。舒令嘉之所以多看了几眼,是因为人群中站着一名粉衣女子。

她相貌清秀,高挑个,身后背着把长剑,神色专注地瞧着那幅画像。那神情空空洞洞的,却也不见如何伤心。

舒令嘉注意到的是她的佩剑,这柄剑应是所有凌霄弟子初入门时统一分配的,等到剑道小有所成,才会有资格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剑。

但他在气宗没见过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心宗弟子。

这粉衣少女身后还带着几名壮汉,瞧上去像是雇佣的镖师,她驻足片刻,便上去揭了画像,冲着那几个人说道:“走吧,跟我去领尸,再帮我送到青丘去就行了。”

一名壮汉接过画像,同时挥手驱散了围观的人群,高声道:“都让开,别挤了!死人画像有什么好看的?”

原本碍于角度,舒令嘉没看见那幅画像上画了什么,直到官差过来,周围的人纷纷散开,那幅被揭下来的画像才在他面前一闪。

舒令嘉猛然一怔。

他发现,画像上面所画的那个人,竟与自己易容的这张脸一模一样!

这具尸体,是……真正的青丘明绡?

之前昌宁让舒令嘉扮成狐族少主的时候就说过,族长明绮沉睡不醒,真正的族长之子下落不明,为了让族人们安心,他找了一名叫做明绡的狐族少年,从小就假当成少主养大。

但明绡也不经常在族中,最近昌宁一时没有他的消息,这才找了舒令嘉救急。

所以……狐族之所以找不到明绡,是因为他已经在外发生了不测?

“明少主。”

正好这时,景非桐也转过头来,对他说道:“既然没有头绪,不如咱们去那边的酒楼上看看,打探一下消息如何?”

舒令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景非桐看见那幅画像,于是在对方转头的同时,下意识地一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两人之前并肩而行,距离本来就不远,舒令嘉这样把身体一侧,就离的更近了,倒仿佛是他主动向着景非桐往前迎了一步。

景非桐回头时,正好望进了舒令嘉的眼睛。

这一瞬,他顿时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两人对视着,气氛有些莫名的古怪,像是猜疑,又像是暧昧。

片刻之后,舒令嘉若无其事地往后退了一点,抬起手臂,向着酒楼的方向示意:“也好,请。”

景非桐定了定神,莞尔一笑,点头道:“好。”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左侧一扫,又收回去了,唇畔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弱弧度。

舒令嘉稍慢他半步,在景非桐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们两个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辟谷,俗世饭菜不吃饿不死,吃了也无所谓。

上了酒楼后,两人随便点了壶酒,并着几样点心,便坐了下来。

景非桐给舒令嘉斟了杯酒递过去,舒令嘉接在手里没喝,转了转杯子道:“景殿主,你有没有觉得这城里有些奇怪?”

景非桐道:“哦?”

舒令嘉道:“大凡修士、精怪与普通人之间都是互有领地,来往极少,但我瞧着城中,各种妖族、修士、百姓鱼龙混杂,竟好像司空见惯一样。倒是怪事。”

景非桐见他不喝自己倒的酒,笑了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却没有直接回答舒令嘉的问题。

他道:“明少主,你乃是狐族族长明绮的独子,那应该也知道狐族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吧?”

舒令嘉不动声色:“我打记事起母亲便是沉睡状态,自幼也不在族中长大。狐族的事有些听说过,有些便不甚了解。不知你指的哪一桩?”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景非桐含笑,给面子的把话接了下去。

“我指的是——如意神君,纵无心。”

舒令嘉蓦然抬眸。

纵无心,虽然他没见过此人,但也知道这个名字在数百载之前是多么的令人心惊胆寒,闻之色变。

当年他的出现,在无数的典籍中被人评价为是灭世之兆。

纵无心虽然被人称作是“如意神君”,但他却并非神明,而是魔种。

在天地混沌初开之时,女娲造人,于泥土中注入灵智,但与此并生的,便是人心中难以摒除的贪欲恶念。

这样负面的情绪,有些被封在了人的躯体当中,有些则散逸到了混沌鸿蒙之中,与世共存,甚至久而久之,进化出了形态,被人称之为魔魇。

魔魇起初只是由各种负面情绪凝汇而成,他们凭借生存下来的本能催生人心中的恶念,占领人的躯体,彼此之间也会互相厮杀吞噬。

而纵无心从千万魔魇中诞生,如同被养出来的蛊王。

他拥有自己的思维与灵智,外表看起来同人无异,但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擅长发现别人内心的黑暗并加以操控,只要心志动摇,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奴隶。

当所有人都被欲望、仇恨、爱念蒙蔽双眼,臣服于魔,便是乱世之时。

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瘟疫,纵无心就是瘟疫之源。

偏生他每每蛊惑人心之时,还十分喜欢以光芒万丈的神明面貌在人的美梦中出现,因此被民间百姓们称为“如意神君”。

此人身上的各种传言不胜枚举,只消听见他的名号,舒令嘉都仿佛能感到一股令人窒息般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问道:“我母亲的沉睡与纵无心有关系?”

景非桐道:“当年纵无心祸乱人间,经过好一番恶战,才被各族联合起来封印,但他被封的时候释放出了七大劫,让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上了一些。”

“目前所知道的,是佛家澄心禅师和凰族青盏仙君遭遇死劫,百年之前已经殒身殉道,令慈明绮族长遭遇情劫,失踪多年,将你带回之后便陷入了昏睡,至今未醒。”

听到这里,舒令嘉忽然明白了景非桐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当初说段浩延私下与魔勾结,触犯门规,这才被心宗到处通缉,如今看来,这魔指的恐怕就是纵无心。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段浩延可以说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连这样的人都敢去招惹来往,也怪不得心宗震怒了。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又道:“当时参与的人还有西荒二老,嗔门门主吴新儒,佛门清泓法师,气宗掌门何子濯等,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应劫,但日后会遇上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年代久远,涉及到纵无心,众人又通常都讳莫如深,舒令嘉从不知道何子濯竟然也参与了这件事,闻言一惊。

他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肯定微微地变了,若不是易容,只怕更加明显。

他微垂眸掩饰了一下:“原来如此。”

“封印之地跟青丘的距离很近,当年双方激战时,芜城曾被纵无心占领过一段时间,其他族前来救援,所以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舒令嘉道:“所以我们要追的那个人来到这里,说不定也是与纵无心有什么牵连了?”

景非桐笑了笑:“那……就要查一查才知道了。”

舒令嘉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景非桐一眼:“景殿主,您可真是热心。半路随便遇上这么件意外,都得跟着关切一番,看来碧落宫的宫务也不怎么繁忙么。”

景非桐浅笑道:“明少主不也是一样?虽然之前并不清楚明绮族长是因何而沉睡的,你见到可疑的人,还是主动追了上去,热心肠啊。”

他故意很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伸筷子去挟碟子中的一块绿豆糕:“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正是我辈的责任。纵无心至邪至恶,我既然见到了,又如何能任由明少主犯险而置之不理呢?”

舒令嘉道:“犯险?呵,这算什么险?景殿主这话说的,有点瞧不起人了。”

他的筷子也恰好伸了出去,同样在景非桐要夹的那块绿豆糕边缘一点,略扬了下颌,看着景非桐。

景非桐的动作顿住,说道:“明少主,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换一块吧。”

舒令嘉道:“嗯?先来后到。不是应该……能者得之吗?”

他说着,左手在桌面上一拍,这下劲道用的极巧,满桌的食物中,只有那块豆糕弹了起来,飞上半空中。

舒令嘉同时筷子一斜,点向景非桐手掌边缘的后溪穴。

景非桐道:“唉,不过为了口吃的,这可就伤和气了。”

他说话时舒缓带笑的语气都没变,手中招式却快如闪电,翻腕一架,攻守兼备,避开舒令嘉点穴的同时,用自己的筷子夹住了他的筷子。

舒令嘉将两根筷子一撑,挣开景非桐,顺势抬手朝着半空中即将落下的绿豆糕夹去,冷笑道:“你我之间,有和气可言吗?”

眼看他即将成功,这时,景非桐屈指一弹,将一滴酒水如暗器般冲着舒令嘉的手腕弹去。

他这一招,跟之前舒令嘉在河面上打掉他斗笠的招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正好还了回来。

可见这家伙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小肚鸡肠!

舒令嘉侧手一闪,仅仅差了毫厘,景非桐立刻趁势将那块绿豆糕接住。

他虽然赢了,但也忍不住由衷赞叹了一句:“好俊的功夫。”

景非桐道:“只是不像狐族少主能使出来的。”

舒令嘉眼见输了,索性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挑眉道:“点心会变石头,死人都能复生,这世上怪事多了。怎么,我功夫好一点,碍了你的眼?”

景非桐正要将那块绿豆糕送入口中,忽觉不对。

他将筷子移开,低头看去,发现软糯的点心已经被化石术变成了一块石头。

景非桐:“……”

舒令嘉这才拿起方才晾在一边的酒杯,仰头干了,笑吟吟地说:“费心抢的,怎么不吃啊?”

可以看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地恨不得把景非桐崩掉大牙。

这不过是个小把戏,但景非桐身份特殊,打生来旁人对他的态度便不是畏惧就是恭敬,还从未被这样恶作剧一般地戏耍过,一时甚至不知道应该还击还是恼怒。

但他抬头看着舒令嘉冲自己笑,脸庞微微扬着,如玉石雕就,笑容在阳光中晶莹发亮,看起来那样肆意而痛快,无法无天,坦坦荡荡。

景非桐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他觉得舒令嘉平时也一定很招身边的人喜欢。

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有种大多数人已经失去的,但又十分向往的纯粹和热烈。

景非桐瞧瞧舒令嘉,又瞧瞧自己的筷子,索性将那块石头往桌子上一扔,也不由大笑道:“好吧,好吧,是你赢了。”

他闭目摇了摇头,说:“我承认,段浩延确实没死,交到心宗的尸体并不是他。”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若非景非桐方才已经看到了那幅认尸的画像,他后面不会试探舒令嘉是否了解狐族往事,更评点他的身手。

而舒令嘉那句“点心会变石头,死人能够复生”,更是几乎点破了两人之间装模作样的那层窗户纸。

事到此处,彼此之间的伪装都已经在对方眼中掉的差不多了。

舒令嘉也没想到景非桐被整了一下,居然还笑的挺开心,他原本板着脸,此刻倒觉得自己小气无聊起来,也忍不住笑了。

舒令嘉回手在自己眉心一抹,恢复了本来的样貌。

景非桐本就是玲珑心思,几次跟舒令嘉切磋交谈下来,已经对对方的招式路数和性情1为人都有所了解。

此刻他看见果然是舒令嘉,都已经不甚惊讶了,倒是因为这张骤然显露出来的绝世容颜而稍稍晃了下神。

景非桐道:“舒师弟,又见面了。近来你我真是有缘。”

舒令嘉心道那你是不知道之前那只狐狸也是我,不然,哼,更有缘。

他挑了挑唇,说道:“不过帮朋友个忙,所以暂时乔装罢了。只是没想到还能看见段浩延活蹦乱跳地冒出来,可是把我给吓坏了。”

舒令嘉随手将威猛化出来,放在桌上:“师兄也知道这剑的来历。段浩延毕竟是我剑灵的生父,我当人家的主人,也不好不跟上来看个究竟。”

看到舒令嘉的佩剑,景非桐猛地想起来之前下属同他说过,“杂念丛生剑”的另一半剑谱很有可能就藏在这柄剑中,他找这东西已经找了许久。

景非桐移开目光,说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段浩延确实已死,但他当初跟纵无心有所来往,也学过不少魔功,身上亦有可能藏有对方曾经留下的东西,我便令人暂时将尸体存放了几天,不料他倒是自己‘复活’逃跑了。”

舒令嘉道:“是吗?以碧落宫守卫之森严,段浩延竟然有那个本事逃出师兄的手掌心?”

“段浩延当时不是假死,他确实心脏碎裂,气息已绝,复生的办法应该是生前修炼了某种保命的邪术,撑不了太久,所以只要他还想活,就必然会寻找能够维持这种邪术的方法。”

景非桐笑了笑:“所以我想看看他打算去往何处。芜城当初曾被纵无心占领过,段浩延又跑到了这里,你说巧不巧?”

舒令嘉听他说的实在,稍稍思索,便点了点头。

而正在此时,旁边忽然有个盘子照着他这边就飞了过来,眼看就要砸在舒令嘉身上。

旁边不少食客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舒令嘉看也不看地抬起手,一根手指顶着盘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化消来劲,然后反手甩了回去。

那盘子便又平平稳稳原路飞回,落在邻座桌面上,整个过程连一滴菜汤都没有洒出来。

周围的客人哄然叫好,还有人见到接盘子的竟是位如此俊俏的公子,起哄似的拍起了巴掌。

舒令嘉眼皮都没抬一下,垂眸喝了口酒,向邻座看了一眼。

他发现那里坐着的,竟就是自己之前在认尸画像之前看见的粉衣女子。

景非桐也瞧见了她搁在桌边的佩剑,问道:“这位是凌霄弟子?”

舒令嘉道:“看剑或许是吧。我没见过,不知道是心宗的还是气宗的。”

他们两个分别是心宗和气宗的门面,凌霄的普通弟子们无有不识,平日提起来都是一脸的钦佩敬慕,但这姑娘却好像哪个都不认识。

她见差点砸到人,离座起身,走到舒令嘉面前,似是要给他赔不是,但尚未来得及把话说出口,一名身材肥胖的妇人已经一把将她拽了回去,斥道:“死丫头,你跑什么!”

粉衣女子扯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没扯回来,不耐烦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都砸到人了!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她这话一说,那妇人立时便恼了,拍着桌子叱骂道:“怎么说话呢?我是你娘!生你养你,如今你翅膀硬了,还敢顶嘴了?我且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弟弟如今病的都下不来床了,你倒是活蹦乱跳的!没心肝的东西,哪来的脸还在这里吃吃喝喝!”

粉衣女子一开始还忍气听着,见她说个没完,终究也是忍无可忍,抬手将那妇人推了个跟头:“你别拽着我不放!”

她毕竟是修行之人,力气远胜寻常百姓,那妇人大概没想到女儿竟会动手,一跤摔倒,整个人都懵了。

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没天理了,当闺女的敢打亲娘,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如今有家不回,还动起手来了,快让这周围的乡亲百姓评评理!真是没良心的贱蹄子!”

从小到大,这些谩骂指责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之前这妇人叱骂的时候,粉衣女子虽然不耐烦,倒也不怎么生气,直到听见她说“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方才眼圈一红。

她非但不去扶起那妇人,反倒退后两步,冷冷地说道:“你给我的命我早已还你儿子了,眼下还想再骗我回去再被你吸血?如果说你觉得从小吃苦受累,挨打挨骂就是你对我的好,那我也告诉你,没人是傻子。”

“你以为你哭哭闹闹我会在意吗?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你死了,我都不可能再回那个家!”

她说完之后,朝着那妇人的裙角啐了一口,拿起剑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名妇人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手了,从未想过女儿如今竟会不吃她这一套,坐在地上愣了片刻,也顾不得装了,连忙在周围客人鄙夷的目光下爬起身来,就要追出去。

跑堂的伙计见状,连忙过来拽住她:“等一下,这位夫人,你方才砸了两个茶杯,好歹赔了钱再走。”

那妇人没想到闹事不成,居然还得自掏腰包赔偿损失,简直懊恼的心头滴血,跟那伙计吵嚷起来,直到酒楼的护院出来了,这才只得不情不愿地掏了钱。

景非桐和舒令嘉在平日都不是好热闹的人,此刻却破天荒地一起看完了这场闹剧。

舒令嘉目送着那妇人哭骂着离开,转头见景非桐若有所思,便屈指在桌上敲了一下。

景非桐转头看他,舒令嘉问道:“景师兄有何高见啊?”

景非桐失笑,摇了摇头,答了他的话:“我看她身上的阴气很重。”

舒令嘉道:“你听她方才说的话,什么‘命已经还给你儿子了’,‘不会再回去被你吸血’,说得好像已经死过一回似的。”

他们两个人查的就是段浩延假死一事,自然对此很是关注,更何况这女子又是凌霄弟子,身上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更令人惊讶了。

景非桐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地府当中有个地方,名叫还阳司。”

舒令嘉道:“哦?”

景非桐道:“如果阴差勾魂的时候出了岔子,不小心将阳寿未尽的人给勾走了,就要到还阳司重新将那人的魂魄塞回到躯壳之中。那地方阴冷如极寒之地,只能见到用白色骨蜡燃起的绿光,人的尸身放进去,可以……”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停了。

同时,舒令嘉也比了个“停下”的手势,说道:“先等一下,我提个建议,说事情就好好地说,不要故意周围弄得这么冷,也不要在我背后吹阴风。”

景非桐疑道:“不是你干的?”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在他们的对视中,整个酒楼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个瞬间的感受非常微妙,舒令嘉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片柔和的水中,周围是不断浮动的水波,轻柔而缓慢地涌过来,将他淹没。

那种极致的寒冷,使全身上下都产生了触冰般的战栗,而周围感觉不到半点人气和声音。

舒令嘉的一只手臂还搭在桌子上,此时手下意识地向前伸了伸,然后便触到了另外一个温热的指尖。

舒令嘉的动作微顿,在意识到对方是景非桐的同时,听到系统说了句【气运值:+2】。

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加的,虽然数额不多,舒令嘉还是有种意外捡了钱的感觉。

随即,四下又微微亮了起来,两人同时收回手,结束了这一次无心的触碰。

舒令嘉将目光向着周围一扫,发现整座酒楼大堂都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在大堂的正前方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神龛,以红纱和以大簇大簇的白花装点,周围站着不少面带微笑的纸人,团团拱卫。

里面的神像若隐若现,看不清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倒是那纱上的红色看起来十分沉暗,如同刚刚干涸的血色一般。

下面则是一排排长条状的桌椅,横竖都是九列,摆放的整整齐齐,每桌上都放着一只骨蜡,正幽幽燃烧出绿色的火苗,将桌边食客的脸也映出一片惨绿的颜色。

舒令嘉和景非桐就坐在最正中的位置。

舒令嘉玩味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凑近景非桐,低声问道:“师兄,这就是——还阳司?”

景非桐这辈子头回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乌鸦嘴的潜质,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