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第二百十三声汪

缘一沿着记忆奔跑, 在星空下,在月色中,回溯到一切尚未开始的彼方。

他愧疚了六十年, 放空了两百年, 终于在这一年等到了救赎彼此的机会。他想看一眼, 见她平安喜乐, 要她幸福美满,他不会再介入她的人生, 但她之所求,他会帮她实现。

【你为什么要捉了蝌蚪又放回去呢?】

【我的亲人都去世了, 我想让它们陪陪我。但是,把它们从家人身边带走的做法,太残忍了。】

【……你没有家人吗?那我跟你回家吧。】

是他朝她奔赴, 走向了家。也是他疏忽大意, 让她命丧恶鬼之口。诗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孩,从未做错过什么, 她毕生最大的不幸只是遇见了他。

“啪嗒”轻响,是枯木被木屐踩断的声音。

缘一落在熟悉又陌生的水田边上,却见洼池中月光波动,既见虫蛙飞跳,不见女孩身影。是他来得太早,他知道;但他也来得晚了,他清楚。

如是,他拢手伫立在田埂上,从夜深等到天明。

待阳光初落,万物复苏,早起的农人背着锄头来到田间, 他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没有远离的意思。

倒是农人见了他半妖的模样,颇受惊吓。他们单方面与他僵持,瑟瑟发抖许久,却发现缘一没有攻击的意图。

他来等人,不是结仇。

“妖、妖怪!”有人鼓起勇气,“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是要窃取我们的粮食吗?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一下村人的口粮,我、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代价!”农人大声示威。

缘一:……

直到今天,他可算明白兄长为何总说那句名台词。要是每次路过水田都要被人类这么问候,他也情不自禁地想找这个借口。

“我不吃人类的东西。”他如是道。

农人的呼声戛然而止。

“我没有恶意,只是在等人。”缘一平静道,“他们没有姓氏,所以不方便我寻找。如果你们知晓有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名为‘诗’,可以告诉我她住在哪儿吗?”

他去过前世诗住的地方,但那儿没有木屋。

联想到战国乱世的饥饿与战争,他想诗一家子应该搬过几次家。这方村子落在山坳里,土壤肥沃,良田丰美,他们终会来到此地。

他只要等待就好,少则数月,多则两年,他们终会再遇。

“等人?”农人疑惑,“诗?我们村子里可没有叫诗的小女孩……等等,你这个妖怪找小孩干嘛?是要捉来吃吗?”

缘一:……

难怪兄长比较喜欢呆在犬山和枫之村,也只有这两处地方的人类不会问这种问题。

“我不吃人。”

“那你吃什么?”农人较劲了,“村里的家畜吗?”

缘一五指轻动,发出骨骼咔嚓的响声。他抬手,面无表情道:“干你的活,人类,再多嘴就杀了你。”

现场死寂三秒,农人立刻作鸟兽散。他们本还想请个法师来赶走缘一,可思及请法师要付出的米粮,实在太肉痛了!

“怎么办?要找个法师吗?”

“太贵了请不起!要不、要不先干活,看看他是不是真跟他说的那样对人肉没胃口?”

“咱们有八个人,怕什么啊!他一定在吓唬我们,只要我们联手……”

“那可是妖怪啊,我看还是去找个法师吧。”

对话陷入死循环。

最终,吃饱饭的信念还是战胜了对妖怪的恐惧,他们安静如鸡地抓着锄头干农活,干着干着就遗忘了缘一的存在。

直至日头高升,他们决定放下锄头吃点糙米团时,才发现缘一还站在田边,不曾动过。

“奇怪的妖怪……”

黄昏将至,农人在逢魔时刻到来前归家。临走前他们回望水田,虽对妖怪降低了恐惧,但忧心依旧。毕竟,这儿距离村落太近了。今晚要在有妖怪的情况下入眠,总觉得脊背发寒。

还是请个法师吧?

“听说武藏国附近有个云游的法师,叫‘弥松野’,驱魔的本领很高。除了要价高些、好色些,没别的缺点。”

“这两个缺点已经很致命了好嘛……”

农人消失在山背后,缘一闻言,终是几个起落消失在林间。其实他可以离开得更早些,在更隐蔽的地方等候,只是故地重游思虑过重,他一不小心就发了一天呆,倒是吓到了他们。

或许等他们明早再来见他不在,就不需要去请法师了。

可惜,人类在“排除异己”这块上的行动力永远第一。农人们三日没来田里劳作,一心守在村庄周围,等他们再来时,已经带来了法师弥松野。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至多二十岁。黑发黑眸,轮廓英俊,浓眉大眼,唇边含笑。许是吃得好,他比一般的大岛人高了一头,虽着一身自黑的僧服,但身板看上去很结实。

他有灵力,可实力不强。对付一些杂碎尚可,想对付白犬的话……嗯?不对劲。

树影交错处,缘一微微偏过头。通透世界锁定在法师的右手,他“看见”了一个只在冥道中见过的黑洞。

这个法师的右手有一个黑洞,它被咒文封锁着,发出呼呼的风声。像是想吸纳一切,像是想吞噬所有——连法师本身也不放过。

它有着可怕的威力,足以令拥有它的法师战胜大妖。但它也是弑主的诅咒,随着在法师的掌心慢慢扩散,迟早会把他吸入其中。

强则强矣,但持有它的人譬如受到诅咒的产屋敷一族,多半活不过三十岁。

缘一坐在树上,透过树影的眼撞上了法师投来的视线。在农人“诶,妖怪呢”、“妖怪在哪里”的惊呼声中,法师轻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而后缓缓朝密林走来。

“我看到你了。”他似乎很喜欢笑,连跟“敌方”说话都带着笑,“你要在树上呆多久呢?不下来聊聊吗?”

没有恶意,甚至态度友好,对方似乎并不想与他为敌。

明智的选择,是知道斗不过,所以……

“我叫弥松野,你叫什么名字啊美人?”法师此言一出,无论是身后的农人还是树上的缘一,全惊呆了。

“别害怕,我一看到你的脸,我就知道美人不是坏妖。”

农人集体震惊到失声。

神特么美人!你对妖怪都能喊美人,到底看没看清物种和性别,你是登徒子吗?啊不对,你是靠脸来分辨对方是好是坏的吗?啊!

缘一:……

汪汪狗惊大呆!他活了两辈子从未遇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法、法师大人,你这是……”啊这,你拿了米得办事吧?可你这办的是什么事?虽然我们也承认这妖怪长得好看,但——额,等等,这妖怪确实长得太好看了点。

人类的注意力全歪了,他们齐齐仰头看着缘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原先还喊打喊杀,现在全数带偏还开始赏脸,人类的奇葩之处莫过于此。

原来光是靠脸,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吗?要真是这样,那兄长可以靠脸统一大岛了。

缘一轻叹,从树上翻身而下。

甫一落地,他便拢手入袖,淡淡道:“人类,我不想惹麻烦,只是在等人。”

缘一的脾气终是比杀生丸好,即使被招惹了也会下意识以“息战”为目的展开谈话,要是兄弟互换,这会儿人类早血溅三尺了。

弥松野:“请问在等什么人?是寻仇还是报恩?你看,这个村子的人可是很紧张啊。”

缘一:“……报恩,我在等一个女孩。”

四周一静,弥松野忽然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道:“是为了女人吗?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他单方面宣布缘一是朋友。

缘一:你是不是对我的话有什么误解?

这里头的误会大了去了,可弥松野张口就来,分分钟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编排成三十集大和爱情剧,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那个女孩一定是前世给过你恩惠,让你记忆至极。只是人类寿命短暂,你对前世的她无以为报,所以只能等到现在,等她的来世出现,再行报答。”

弥松野猛地转身,张开双臂,眼含热泪:“大家!这是一个好妖怪啊!他对那名人类女孩一片真心,等待她只是为了报恩,绝不会做出伤害人类的事情。”

“他——只是想报恩而已!”

农人先是震惊,随即顿悟,而后感慨万千。一时间,他们看向缘一的眼神都温和不少,有些共情能力强的人还叹息数声,只道妖怪也有如此浓烈的感情。

缘一:……

他怀疑他们在欺负他嘴笨,但他拿不出证据。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法师说得也没错。

他与诗确实是前世今生的亏欠和偿还。

农人们握着锄头四散,法师这才转身看向缘一。事实证明,这家伙心机十足,编个故事是为了赶走农人防止他们耽误战斗,又想借故事试探妖怪的脾性如何。

“看来你真是没有敌意。”弥松野道,“即使我背对着你编排你,你也不出手。”

缘一:“我出手的话,你已经死了。”

“所以等一个女孩报恩是真话?”

“我不说谎。”

法师握着锡杖琢磨良久,随后捻着肩侧的小辫子,笑道:“左右都是等待,不如跟我说一说吧。我云游至今,认识的人不少,尤其是姑娘不少。如果你想找的那位姑娘我正好见过,或许能帮上忙。”

缘一本想说不用,诗迟早会来到这里。

但早些找到她也好,于是缘一道:“她的名字叫诗,今年应该是六岁。”

弥松野:“抱歉,我不好这口。我很有原则,只认识十八岁的姑娘。”幽幽一叹,“看来我们不是同道中人。”

缘一:……

他可算明白,为何农人要评价这法师“好色”了。对方脑子里除了男欢女爱,似乎再也没装进别的东西。色者见色,这法师毫无节操可言。

缘一深呼吸:“我对诗只有守护之心,请不要用你的眼光看待我。另外,人类,我奉劝你一句,好色迟早会害死你。”

谁知,法师洒然一笑:“已经被害死了。”

大概是许久没有人说心里话,法师的话有些多。他见缘一不是害人的妖,还长得这么好看,难免有了倾诉欲。

他举起右手:“你应该能察觉到吧,我见你盯着我的右手看了许久。嘿,这就是好色的代价。我不过是在花街遇到了一位心怡的美人,他就给我下了诅咒呢!”

用的是“他”而不是“她”。

“是术士吗?”

“不哦,是一个名为奈落的半妖。”

“……”

缘一觉得这些反派莫不是有什么大病。里梅喜欢苟在花街弹三味,无惨喜欢苟在花街扮花魁,连奈落也喜欢苟在花街接客,真一个比一个豁得出去。

不,这不是重点。

奈落在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