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近墓园, 却在前一个路口往左拐,停在了路旁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
乐乐和殷嘉茗下了车。
然后乐乐把车钥匙交给了殷嘉茗。
“我回去时坐翠花他们的车,这车给你。”
丧礼完后已然天黑, 乐乐自然没有理由再驾车进入别墅区,只能让殷嘉茗自己开车回去,像以前一样把车子停到山脚的树林里,再从山崖间的小路爬回去。
至于车子,过几天乐乐来时,再周折一点, 把车子开回去就行了。
殷嘉茗揣好车钥匙,沿小路慢慢上了山。
这片山坡其实也被陵园买下,以后也会开发成墓园, 只不过现在还是一片荒山罢了。
他爬到山坡上, 朝东面一望,便远远看到对面山头有几人扛着一口棺材走在前面, 后头还逶迤跟了十几二十个人, 其中便有乐乐。
“其实阿虎这样,算很好了。”
赵翠花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站到殷嘉茗旁边。
殷嘉茗侧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哈哈。”
赵翠花笑了起来。
南方气候潮湿、雨水丰沛, 山上植被繁茂, 即便两个山头距离不远,从殷嘉茗和赵翠花现在的位置望过去,也只能在树木掩映间看到时隐时现的送葬队伍。
来送阿虎最后一程的人不算多, 但也不少, 一共十多人。
他们大都是殷嘉茗熟识的兄弟, 另外还有三个年轻姑娘, 除了乐乐之外,另两人都是酒店里的女侍应,曾受过阿虎的帮助。
“我们这些人,命不值钱。”
赵翠花舒了一口气,似是感慨,更似叹息。
“像阿虎这样,能有个体体面面的丧礼,还有这么多人去送他……也算是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了。”
殷嘉茗抿紧嘴唇。
半晌才低声地说道:
“……我对不起阿虎……”
“没有的事。”
赵翠花却摇了摇头,“阿虎的死又不关你的事。”
他朝送葬的队伍抬了抬下巴:
“更何况,要不是茗哥你,咱也买不起这块墓地啊。”
殷嘉茗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附在树上的手却默默的握成了拳头。
金城寸土寸金,墓地也不便宜。
赵翠花他们对外说是兄弟们凑份子给买的墓地,实际上众人都清楚,这么一小块方寸之地就得花二十万,若不是殷嘉茗让乐乐私下卖了什么值钱物件,根本没法凑出这么一笔钱来。
殷嘉茗对自己的兄弟们好,赵翠花一直都知道。
而且他不止对兄弟们好,还对他们这些人有一种固执的责任感。
明明殷嘉茗也不比自己和阿虎大上几岁,偏偏像个大哥一样,总想要替他们成一片天,做那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若是做得到,比方说给他们提供一份安逸稳定的工作,或者掏钱让他去学摄影学编导,殷嘉茗会觉得理所当然,从不居功,也不用谁记他的恩情。
但若是做不到……
比方现在,殷嘉茗就会心怀愧疚,仿佛是他亏欠了这些兄弟……
“茗哥啊茗哥。”
赵翠花笑着勾住了殷嘉茗的肩膀。
他平常很有做小弟的自觉,除非喝高了,否则从来不会对殷嘉茗勾肩搭背。
“你的心意,兄弟们都知道,阿虎也知道。”
他用十分别扭的姿势挂在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殷嘉茗身上,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
“总之,今天是送阿虎的日子,谁都不准流马尿,要让他走得安安心心。”
赵翠花絮絮叨叨地说道:
“还有,也不要叹气了,叹气伤肝,伤肝耗血气啊!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血气不足怎么行?”
殷嘉茗被这人不着调的掰扯逗得轻松了一些。
他略略勾了勾唇,笑容又瞬间被满腔愁绪淹没。
这时,送葬队伍已抬着棺材走到了阿虎的墓地前。
殷嘉茗让乐乐给阿虎挑了块位置较高,视野开阔的墓地,从他们的位置望过去,倒是看得比先前清楚多了。
不过这时反倒是赵翠花担心殷嘉茗行迹暴露,扒拉着他的老大往树荫浓密处藏了藏。
下棺前,还有一场简单的法事。
几个和尚站在墓坑旁,又是念咒又是烧纸,其他人则围在棺木前,等仪式结束。
“……这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殷嘉茗忽然开口问赵翠花。
“我不在瑞宝酒店了,新经理会不会为难你们?”
“哈哈哈。”
赵翠花笑了,用肩膀撞了殷嘉茗一下:
“我,还有老陈安仔他们,你就不要担心了!”
他说的几个都是殷嘉茗招进去的兄弟。
“我们不过是当保安的,那么大一间酒店还不至于缺了我们那点儿工资。再说了,就算新经理炒了我们,难不成咱就真找不到新工作了吗?都是大男人,回乡下种田也饿不死的!”
赵翠花说着指了指自己:
“我最近还在上编导课呢,教授说我很有天赋,想让我以后到他的剧组帮忙……说不准,等我学完这一期,以后就在邵氏影城混了。”
殷嘉茗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很好。”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确实很好。”
“对了。”
赵翠花看殷嘉茗脸上的表情好了一点,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想乐乐可能也不会在酒店继续干下去了。”
殷嘉茗讶异回头。
“为什么?”
他马上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新来的经理为难你们了?”
“哦,那倒不至于。”
赵翠花解释道:
“是乐乐最近认识了个内地的客商,来金城做生意的,人不错,跟她也聊得来……”
他说着,朝人群角落一指:
“喏,就那个,穿黑西装,头发理得很整齐的。”
殷嘉茗朝赵翠花的指点看过去,果然看到人群里有个面生的男人。
那人三十上下的样子,身材不算高,容貌只能算是朴实,打扮得却很庄重,在一众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年轻混混们中间,顿时就一表人才了起来。
殷嘉茗这次不笑了。
“翠花。”
他转头看向赵翠花,语气严肃:
“乐乐的对象,你可得好好把关,别让她给坏男人骗了。”
赵翠花心知他老大哥啥都要操心的毛病又犯了。
“行吧行吧,我一定把关,我一定好好把关。”
他想了想,又说道:
“茗哥,其实与其让我给乐乐把关,还不如你赶紧洗清嫌疑,就不用像这样东躲西藏,什么都干不了了。”
殷嘉茗心说我倒是想。
可是若按阿睿告诉他的未来发展,别说冤情昭雪,他搞不好连小命都保不住。
不过他不想也不愿在赵翠花面前说丧气话,于是换成了另一句:
“就算我洗清嫌疑出来,经过这么大一桩风波……瑞宝酒店以后怕也不会再归我管了。”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
不是日落天黑,而是雨云又浓了几分。
显然墓园那边人也看出天气是愈发阴沉了,诵经的和尚加快了法事的进度,烧完最后一筐纸便要收尾。
赵翠花双手合十,遥遥地朝熊熊燃烧的祭火拜了三拜。
“对了,说到酒店……”
拜完之后,他顺着殷嘉茗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新来的那个经理压不住场子,我们可能很快就又要换经理了。”
“要换谁?”
殷嘉茗问:
“我认识吗?”
他本来确实只是随口这么一问,没想到竟然听到赵翠花回答:
“茗哥你还真就认识!”
殷嘉茗转头,讶异地追问:
“是谁?”
“哦,袁哥啊,管棠和那片店面的。”
赵翠花撩起眼皮,谨慎地瞥了瞥殷少爷的表情,才敢提起他老爸:
“听说最近他在咱们老板那边挺出风头的,老板似乎有意要让他来管咱们瑞宝酒店了。”
殷嘉茗:“你是说……袁知秋?”
他当然是知道这个人的。
袁知秋是他那便宜老爸手底下的一个干事,比殷嘉茗大上三五岁,从二十来岁时就跟着何老板做事。
有传言说他可能也是何老板的私生子,不过两方都没有承认,殷嘉茗也没见那人在家宴上出现过。
以前何老板黑白通吃的时候,袁知秋经常替他料理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后来老板金盆洗手不再碰道上的关系了,袁知秋便被派去管何老板在棠和一带的商店。
棠和离瑞宝酒店不远,若是何老板有意将酒店也划拉给袁知秋,似乎也说得过去……
……只是……
殷嘉茗微微蹙起了眉。
他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哦,对了。”
赵翠花还叭叭地说着话:
“袁哥他今天应该也会过来。”
这时,他伸手朝前一指:
“喏,说人呢人就到了。”
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了墓园前,车门打开,一个黄毛从驾驶席上蹿下来,替人开了门。
殷嘉茗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沿着墓园的阶梯拾级而上。
那人一身黑西装,穿得倒很正式,打扮十分体面。
而随行的黄毛则显然是个混混,上身是件黑T恤,下面配的是条洗脱色了的牛仔裤,与阿虎的兄弟们倒是一个路数。
殷嘉茗:“……”
他心中某种强烈的即视感更鲜明了。
“哎,袁哥也算有情有义了。”
赵翠花在旁边评价道:
“以前他就见过阿虎一次,竟然还来参加他的丧礼,看来也是个好人啊……”
“你说什么?”
殷嘉茗猛然打断了赵翠花的碎碎念:
“阿虎见过他?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