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睿是家里的独子, 从小跟端方稳重的妈妈一起生活,又兼特别聪明,完全就是沉迷学习的学霸人设, 对交际兴趣缺缺,明明长了一张走在街上定然会被姑娘们多瞅几眼的俊脸,偏偏长到二十九岁,当真从来就没撩过妹。
此时此刻,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崩溃欲绝,叶怀睿完全麻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只能蹲在姑娘面前,一边递纸巾一边重复着“别哭了”这句话。
哭湿了三张纸巾之后, 嘉儿终于慢慢止住了眼泪。
她请叶怀睿坐下,又让帮佣给客人泡茶,自己则陪坐在旁, 抽抽搭搭着努力平复情绪。
叶怀睿也不催她, 只趁喝茶的功夫, 仔细打量这间木屋的客厅。
客厅的家具朴素且略有些陈旧,起码得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 而且几乎没有生活必需品之外的装饰物, 乍看起来简直像穿进了九十年代的旧剧片场一样。
大约是考虑到承重的需求,木屋的屋顶比一般的楼房要低矮一些, 叶怀睿这种比较高挑的个子不免感到有些压抑。
加之客厅很大,窗户又开得小,室内照明不足, 大白天的也得开灯, 偏黄调的灯光再配上女孩儿压抑的抽噎声, 气氛颇为凝重。
又过了十分钟,当叶怀睿喝完一杯茶以后,嘉儿终于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
女孩儿侧身背对叶怀睿,最后一次擤掉鼻涕,草草收拾干净脸上的狼藉,这才转过来,为自己的失仪向客人道歉:
“我心里难过,忍不住就……”
叶怀睿忙道不要紧。
“不过刚才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不是为了解家的八卦来的,但了解当事人的困境有利于找到突破口,这是他平日旁观黄警官等人调查时偷师到的一点刑侦技巧。
“他们是你的亲戚吗?想买下这家农场?”
嘉儿点点头。
然后她用不算太熟练的金城方言向叶怀睿讲述了她目前遭遇的难题。
刚才那些人是她祖母杜娟的族亲,她得称一句“叔伯”的那种,平常没有多少交情,只有在打秋风时才会出现。
这些年她的祖母、老爸、大伯、婶婶和堂哥相继过世,邦特农场便成了她的财产。
于是这些叔伯便趁机欺负她孤女一个,年纪又小,难以顶门立户,想要从她手上低价买下农场,又或者退而求其次,给女孩介绍结婚对象,通过婚姻将农场搞到手。
早前嘉儿在学校读书,农场委托给经理和雇农打理,这群人堵不着她,好歹让她安稳了三年。
然后现在她学业结束,人也回了农场,这些人便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在她周遭游弋不去,隔三差五就组团上门,来回都是那两句话:卖了农场,或者跟某个他们觉得不错的小伙儿结婚。
——还真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有这种欺凌孤儿寡母的垃圾!
叶怀睿心想。
这时,嘉儿说得伤心了,抬手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睛。
“可是,我不想卖了农场,也不想跟他们介绍的男人结婚。”
女孩儿说道: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凭什么让我走!”
她用力地攒紧手里的纸巾。
“而且,我爸和我大伯他们的案子,还没查清呢!我不甘心!”
看嘉儿终于说到了重点,叶法医表情凝肃,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嘉儿。”
叶怀睿对女孩儿说道:
“你能详细跟我说说你们家发生的那些’意外‘吗?”
嘉儿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然后她开始以亲历者的角度,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法医诉说自己家遭遇的那些古怪意外。
“四年前,当时我还在读初中。”
嘉儿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尽量还原当时的情况。
“那时,我爸爸经常会到城里和几个朋友聚餐……”
2017年的3月8日,解泰平的次子,嘉儿的父亲解南,和往常一样到清迈城中访友。
若是按照往常的习惯,他会在晚饭后,也就是九点左右与各位友人告别,搭乘出租车或是野鸡出租车返回郊区的农场,到家时间大约在十点后半,十一点之前。
然而那天晚上,家人等到凌晨也还没见他回来,打他的手机也无人接听,不得已他们只能报警,同时请亲戚朋友帮忙一同寻找。
这一折腾就到了次日清晨。
一辆拉货的电动三轮车路过某条公路时,发现了躺在路基下方的解南的尸体,司机匆忙报了警。
“警察说,我爸爸是死于车祸的……”
回忆父亲出事时的情景对嘉儿来说非常痛苦。
但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却意外的坚强,叙事条理分明,细节清楚详尽。
嘉儿告诉叶怀睿,发现解南遗体的地点就在距离农场大约也不到五公里,是从农场到清迈的必经之路。
警方在解南的尸体上发现轮胎碾压的痕迹,且身上酒气浓郁,前胸还沾着呕吐物。
再结合当时路面的轮胎刹车痕,他们推断解南可能是在回程途中,因为醉酒呕吐之类的原因提前下了车,在公路徘徊时不幸遭遇了车祸。
肇事司机因害怕担责,将解南的遗体推到了路基下方的杂草丛里,才导致夜间无人注意,直到清晨才被路过的三轮车发现。
听到这里,叶怀睿抬了抬手,示意嘉儿稍停一下,然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警方为什么会觉得是车祸,而不是抢劫杀人一类的恶性事件呢?”
就叶怀睿所知,暹罗并不是治安很好的国家。
若是在夜深人静、没有监控的郊外发生杀人抢劫之类的案件,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因为我爸爸他身上的东西没有少。”
嘉儿回答:
“钱包、手机、手表、金链都在。而且那天他和朋友打牌赢了八千铢,都在钱包里,一分钱没丢。”
“原来如此。”
叶怀睿点了点头。
确实,抢劫必须为了求财。
既然犯人有时间把尸体推到路基下,那也必然有时间搜刮财物。
死者身上一件东西没少,那么抢劫杀人的可能性便趋近于零了。
于是叶怀睿又问: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你父亲的死因很可疑?”
“警方说我爸爸那晚是喝醉了。”
嘉儿接着说道:
“可是我们后来问过那天跟他一起聚会打牌的朋友,他们都记得,我爸爸那天晚上应该只喝了三四罐啤酒。”
女孩说着,朝沙发斜后方的柜子一指。
叶怀睿回头一看,看到一个原木色的柜子,透过透明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大小酒瓶塞了半柜子。
“我爸爸和我大伯都爱喝酒,这些都是他们在世时的收藏。他们两人的酒量都很好,才三四罐啤酒,怎么可能喝得醉?”
叶怀睿明白了。
警方说解南身上酒气浓郁,前襟还有呕吐物,判断他死时处于醉酒状态。
但女孩却说她父亲常年习惯饮酒,酒量不错,不可能被三四罐啤酒灌醉。
——难怪嘉儿会觉得死因有可疑。
叶怀睿琢磨着不知暹罗警方当时有没有给死者留血样做检查,若是能看到有关酒精浓度的血检报告就好了。
“那么,如果你的父亲当真不是死于车祸,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叶怀睿不知面前这个小姑娘知不知道她祖父当年做下的大案,以及劫案相关赃物赃款的去向,所以决定旁敲侧击,以询问死因加以试探。
嘉儿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女孩儿看向叶怀睿的双眼里透出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悲伤和茫然,表情不似作伪。
“我爸爸他人挺好的……朋友很多,也没听说跟什么人结过仇。”
嘉儿喃喃低语:
“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人会想要害他……”
说到这里,她的话梗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下去了。
“总之……”
女孩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她的金城方言说得不是太好,词汇量不足以表达过于复杂的意思,心中许多想法想说,又怕词不达意,最终只能归结成最简单的一句:
“总之,警察说,我爸爸他,是被车意外撞死的……”
叶怀睿却听懂了她的未竞之语。
确实,从暹罗警方的角度,解南的死更符合“车祸意外”的逻辑。
死者生前大量饮酒。处于醉酒状态的人常常会做出许多不理智的行为。
这很可能就是他为何深夜独自在距离自家不足五公里的公路上徘徊的原因,并且最终导致了意外。
而没有监控又没有目击者的郊区公路,交通肇事逃逸的案例时有发生。
加上死者身上有被轮胎碾压的印子,财物没有丢失,这些都符合交通意外身亡的特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连家属自己都说不出有谁会跟解南过不去——没有“嫌疑人”也没有“犯罪理由”,警察不可能给你大海捞针去找一个很可能压根儿不存在的“凶手”。
所以,即便至今未曾找到肇事逃逸的司机,但在警方那儿,解南已经是“交通意外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