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何志聪的自制力很强, 哪怕胃中有如翻江倒海,面上还能维持住镇定,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伸手拧开茶几旁的落地灯, 将纸条凑到灯光下, 仔细地研究起来。
“这确实是我们学校的便签纸。”
何志聪说着,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书桌:
“我桌面上还有这款便签, 你可以拿来对比一下。”
殷嘉茗站起身, 两步迈到他哥的红木书桌前,果然一眼就看到桌面上的一叠便签。
他伸手揭下最顶上的一张, 回到沙发前, 将那一页空白的便签纸与他在司徒英雄衬衣口袋里找到的那张摆在一起。
果然,不管是大小、形状、厚度,还是顶头金城大学校徽的位置,都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尸体随身的那张被尸水染得又脏又旧,已经无从比较纸张的本色了。
“这种便签是我们大学的教职用品, 每个办公室都可以随时从库房申请领取。”
何志聪解释道:
“学校的小卖部也有买这样的便签的, 学生也能随便买到。”
殷嘉茗点了点头。
82年时的金城大学规模当然不能和现今相比, 整个校区只有那么有数的四栋教学楼, 以及一个在今天看来逼仄破旧的宿舍区,教职工和学生数量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千人。
但饶是如此, 想要单凭一张便签便圈定出劫匪的身份,也无异于天荒夜谈。
这时, 便签的内容就变得相当关键了。
殷嘉茗和何志聪开始研究起了纸上的文字。
便签上的字是用深蓝色圆珠笔写的,一共有六行:
【鐵鍁18# 3把】
【十字鎬頭4.5kg 3個】
【鍬把杆1.5m 1打】
【方孔轉套3個】
【密封圈13mm 2個】
【一號齒輪27齒2個】
一看便是一份购物清单。
“这些……。”
何志聪凝眉细思, 忽然灵光一闪, 转头看向殷嘉茗: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是劫匪买来挖掘隧道用的?”
殷嘉茗用力的点了点头,同意他的猜测。
事实上,这并不难猜。
劫匪是从一间空置的商铺后厨一路挖掘,直到挖通排污管,再从大兴银行下方的排污管道侵入银行内部的。
这些情况此时警方还没向市民公布,不过各大报刊杂志都有些内线人员,当年的保密意识又跟今日不可同日而语,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媒体该打听的打听,该爆料的爆料,案情细节已然非常丰富,大家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是以何志聪很容易便从“铁锨、十字镐”这些挖掘用的常用工具上联想到这份清单的用途。
“阿茗,你看这些字。”
何志聪轻轻地点了点便签上面的字。
“字迹相当工整漂亮……”
他说着,瞅了弟弟一眼:“比你那一手龙飞凤舞的草书可好看多了。”
殷嘉茗:“……”
他有些刻意地咳嗽了一声,忽略掉来自二哥的鄙夷,“你的意思是,这肯定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写得出来的一手好字,对吗?”
何志聪点了点头。
“而且一般人在白纸上写字,写着写着就会往上歪或是往下倒,字体容易倾斜,越写到后面越是如此。”
他接着分析道:
“但你看这张便签上的字,每一行都基本在一个水平线上,开头也对得整整齐齐……”
身为一个历史学家,笔迹学也是他需要涉猎的方面,多多少少能看出点东西来。
“写这张便签的人,不仅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性格严谨、认真,追求完美,甚至可能还有些轻微的强迫症。”
何志聪顿了顿,缓缓地说道:
“而且更重要的是,写便签的很可能就是指导劫匪怎么挖通下水道的那一位。”
是的,“挖通下水道”听着简单,实际上却是相当困难的任务。
换成普通人,就算能搞到金城的下水道工程图,也根本看都看不懂,就更说亲身实践,并且还成功了。
何志聪自问自己也算个脑子很好的学霸了,但若换成他是劫匪,想要通过挖穿排污管道侵入大新银行福寿支行,怕也得事先做大量的功课,还指不定能不能成功。
——但若是换成本身就很精通渠道工程的业内人士呢?
何志聪盯着这张便签纸,看着上面整齐漂亮的字迹,以及顶头鲜红的校徽,脑中忽然对对方的身份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
“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查的。”
他对殷嘉茗说道:
“只要有线索……”
何志聪的话突兀的卡住了。
他本来想说,“只要有线索就通知你”,但他随即意识到,殷嘉茗现在可是个有重大作案嫌疑的通缉犯,自然不可能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一个电话就能联系上。
——他甚至连殷嘉茗最近这段时间躲在哪里都不知道。
“……”
殷嘉茗瞅着何志聪的脸色,顿时明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但殷少爷随即意识到,不管是他藏身的别墅位置,还是作为中间人的乐乐,他都不能说出来。
哪怕面前这人是跟他血脉相连的亲哥,也绝不能透露。
他只能闭上嘴,面露尴尬。
“行了,我知道了。”
看懂了殷嘉茗的顾虑,何志聪朝他摆了摆手,“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
何志聪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似是为了有更充足的思考时间,他站起身,端起桌上的杯子,也不介意里面的是隔了夜的冷茶,浅浅地抿了一口。
“对了。”
何志聪的眼神落到书柜角落的一叠报纸上,顿时有了主意。
“五天后,也就是16号,不管我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都会在《金城晚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联系人署名丛紫荷。”
他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了 “丛紫荷”这个化名。
殷嘉茗一眼就看出,“丛紫荷”就是将他哥的名字倒过来而已。
“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鸽子的故事吗?”
何志聪问殷嘉茗。
殷嘉茗先是一愣,又用力点头,脸颊因兴奋而发红,双眸亮如晨星。
“记得就好。”
何志聪笑了笑,表情也较先前显得柔和了一些:
“到时候……”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忽然传来了门把手被扭动的声音。
殷嘉茗与何志聪吓了一跳,双双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老公?”
门外传来了何夫人的声音:“你怎么把书房的门锁了?”
两人说话说得太投入,都没注意到天早就亮了——现在已是早上七点二十分。
何志聪吓得冷汗都下来了。
他一边慌慌张张地让殷嘉茗藏好,一边高声应门:
“门锁了吗?别急,我现在就来开!”
“咔哒。”
何志聪打开了房门。
“你干嘛大早上就躲在书房里?”
何夫人困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你不是说帮我修风铃的?修好了吗?”
语毕,她还越过何志聪,朝书房看了一眼。
何老师的书房一眼就能看清全貌。
里面和平常一样,到处堆满了书,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哦,对、对不起!”
何志聪为人正派,几乎从没在自己老婆面前说过谎,没想到一上来就得遭遇这种只有偷情男人才会碰到的噩梦级难度。
这时他一颗心砰砰直跳,背在身后的手攒成拳,冷汗顺着鬓角滴落。
“我本来是想帮你黏好风铃的……结果坐下就想起还有份讲义没看,一时看得入迷,就忘了时间了……”
难为何志聪仓促之下编了个听着哪哪都奇奇怪怪的借口,还能勉强说囫囵了。
而何夫人竟然还没有起疑。
主要是哪怕最敏感最多疑的妻子也不会料到,这大清早的还能有人翻墙进来,并在自家老公的协助下藏在书房里。
她“哦”了一声,没再纠结他丈夫躲在书房里的茬儿,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你是不是又把吃完的盘子忘在书房里了?”
何夫人抽了抽鼻子:
“闻着怎么好像有点儿臭臭的?”
说着便侧过身去,似是要亲自进去搜出那只散发异味的漏网之盘。
何志聪怎敢让她进房!?
“哪能呢,我这几天都没在书房里吃过东西!”
他一边竭力解释,一边在内心暗骂他那傻弟弟竟然带着一身尸臭进屋,同时一把搂过夫人的肩膀,用他那贫瘠的交谊舞技巧,将人原地转了半圈,“可能是最近开窗少了,我多通通风就行!”
何太太半信半疑,回头朝书房又看了两眼,果然没瞧见什么馊盘子脏衣服的,才信了何志聪的解释。
“对了,早餐弄好了,你快下来吃吧。”
她抬头对自家老公说道:
“我九点钟有课呢,你等会儿载我去学校吧?”
“好好好,没问题!”
何志聪点头如捣蒜,一口应承下来,并搂住妻子的肩膀,将人送到了楼梯口。
“我把讲义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
终于忽悠走了老婆,何志聪惊魂甫定,连忙折返回书房。
他压低声音,对还躲在书桌下,一动不敢动的殷嘉茗说道:
“我今晚和你嫂子在外面吃饭,你可以在我家呆到太阳下山。”
时间紧迫,何志聪的语速很快:
“但你离开前一定要将自己的痕迹收拾干净,绝不能让你嫂子察觉你来过,知道吗?”
语毕,何志聪伸出手,在殷嘉茗的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不等他回答,便急冲冲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