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7.旧事-04

这一角写了传呼机号码的纸片, 成为了阿虎的人生转折点。

“我没钱。”

阿虎终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尽管他很饿,但阿虎没有直接开吃, 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把纸片收进怀里, 跟跟辛苦赚得的车费放在一起。

随后阿虎才像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抄起筷子,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食物。

殷嘉茗看着阿虎饿死鬼投胎的吃相, 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悯。

他也是在鱼龙混杂的贫民区长大的孩子,穷过,苦过, 深知贫民度日艰难。

尤其是像这小子这样,长相扎眼, 脑筋又不灵光, 脾气还死犟死犟的, 更是底层中的底层, 什么时候被欺负得丢了命, 就和一只蚂蚁被人踩扁差不多,根本不会有人为他主持公道, 他的亲人即便想帮他收尸都不知该在哪个海湾里捞。

“喂。”

看阿虎满嘴油光,浑然不在意嘴角裂伤的模样,殷嘉茗用筷子轻轻敲了敲装冻柠茶的塑料杯,“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阿虎停下筷子,瞪大眼看向殷嘉茗, “什么怎么办?”

“我说, 你以后打算怎么生活啊?”

殷嘉茗怕他不理解, 又补充道:“你打算做什么营生?”

“哦。”

阿虎愣愣地回答:“明天,继续拉黄包车。”

“还拉黄包车?”

殷嘉茗简直要被这傻子的双商气笑了,“你就不怕那几个人又来打你?”

阿虎闻言,把眉毛一横,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他们敢来,我就打回去!”

“打打打,就知道打!你有几条命啊你!”

殷嘉茗真的气笑了:

“就算你不怕死,也替你家人想想!你刚才好像说有个姐姐?你死了她怎么办?”

阿虎:“……”

他无言以对,又深知殷嘉茗说的是事实。

“啪!”

阿虎负气般甩下筷子,咬住腮帮,半晌后,硬邦邦地说道:

“那我就不拉黄包车了!我、我去当古惑仔!我不要再被人欺负了!”

殷嘉茗:“……”

他的目光落在阿虎右脸那块突兀的胎记上,无奈中透出了怜悯。

他心说这娃的脑子看来真是不太好,才会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就这样的去当古惑仔,完全就是炮灰的料,碰上争地盘“开片”的,直接就有去无回了。

“……算了。”

殷嘉茗忽然叹了一口气。

原本他看不得人多欺负人少,就随手救下个二愣子,结果没想到这不仅是个愣的,还是个傻的,若是直接“放生”了他,怕就真要走上混帮派的歪路了。

“这样,你明天早上八点到瑞宝酒店,然后CALL我。”

阿虎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睁大眼睛,表情懵懂而茫然。

“我是瑞宝酒店的总经理。”

殷嘉茗耸了耸肩,“怎么样,你愿意来我们酒店当保安吗?”

阿虎:“!!!”

震惊之下,他一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嗔目结舌,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殷嘉茗笑着指了指他吃得只剩了个底的面碗:

“今晚的宵夜钱,就从你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扣吧。”

…… ……

……

时隔三年,同样是一顿饭,却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当年殷嘉茗用一碗大蓉给了他和姐姐一个安稳的生活,让他不必再流落街头,去当那随时可能丢命的古惑仔。

而黄毛的肠粉和鱼皮,却是要让他跟“大佬”,当“契弟”,推他入火坑的。

“家姐说得对……做人要有戒心,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阿虎喃喃低语:“我怎么就忘了呢?”

语罢,他转过身,看向捂着肚子,还在嗷嗷骂街的黄毛。

“你的东西,我还给你。”

说罢,阿虎张大嘴,右手两指探进嗓子眼里,用力一扣——

“呕!”

他将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在了路边。

“好了,还给你了。”

阿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转身大步走开,将骂骂咧咧的黄毛远远甩在了身后。

阿虎沿着小巷往前走。

他现在还在瑞宝酒店附近,虽然不常来,但至少还认得路。

只是刚才黄毛找的餐馆位置太偏,这一带都是些老旧的民居,即便是大白天也没什么行人,胡同又曲曲折折,想要绕出去,还得花点儿时间。

阿虎一边走,一边认真的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相信殷嘉茗是无辜的,迟早能沉冤得雪。

到时候,等茗哥回来,自己就又可以去帮他了——哪怕不能再回到瑞宝酒店当保安,不管是做什么,他也无所怨言。

那么在此之前他得先找份临工糊口,还要找地方住。

——不能去麻烦姐姐……对了,可以去找翠花。翠花从外公那儿继承了一间老宅,应该能暂时落脚……他可以到码头帮人装卸货物什么的,总不至于活不下去。

缓缓地琢磨通了后路之后,阿虎心情又好了起来,不再感到焦躁和彷徨了。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处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来人身材高大,面容冷肃。

阿虎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对方。

他有些诧异,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来者。

“Hi,早啊!”

对方却先一步朝他打了招呼:“这么巧啊,阿虎。”

男人笑了笑,朝阿虎走来。

阿虎也抬了抬手:“您好……”

他正准备叫出对方的名字。

这时,二人已经到了一个足够近的距离。

男人插在口袋里的手翛然探出。

“!!”

阿虎瞪大了双眼。

左肋处,冰冷贯穿身体,随后才是剧疼。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便看到男人手中正握着一把折叠式蝴蝶刀,带着血槽的刀刃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肋间。

——为什么?

阿虎那不甚灵光的大脑中,只剩这唯一的疑问。

他和对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身份相差迥异,也没有利益冲突。

他只是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毫无地位的小人物而已。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

而这时,男人已经迎着他的瞪视抽出了刀子。

他看向阿虎的目光冷若寒霜,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下一秒,他手臂后撤,又猛然前伸,就要往阿虎的肚子扎第二下。

阿虎踉跄着退后了一步,捂住飙血的伤口,张开口,竭力想要说话。

但刚才那一刀扎破了他的肺叶,胸腔负压被破坏,大量外溢的空气顷刻将娇嫩的左肺压扁,他只觉呼吸困难,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已然持刀再度逼近。

关键时刻,求生意志压倒了疼痛、窒息、愤怒、困惑和其他所有的感知。

阿虎喉中发出赫赫的气音,朝着男人扑了过去。

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狭窄的巷道尘土飞扬,重物撞击之声不断。

阿虎开放性血气胸,无法呼吸,无法叫喊,无法求救,血液不断从伤口处涌出,将白棉布的工字背心染得鲜红。

他的对手比他高大、比他强壮,不仅占了先机,手中还有利器。

但阿虎就是不甘心就此赴死。

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捶打、抓咬,用手护住身体的要害,任凭对方的刀子将他划得皮开肉绽,就是不肯放弃。

“我×!”

男人十数次下刀都未能得手,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恨声咒骂:“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死!”

阿虎瞪着他,很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可这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失血、窒息、疼痛将他逼到了极限。

终于,阿虎松开了男人持刀的手腕,双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男人趁机暴起,左手勒住阿虎的颈项,强迫对方头颅后仰,右手持刀横过他的脖子,使足了力气,用力一划拉。

“滋啦——”

鲜血从阿虎的颈项间喷出,却没有想象中的汹涌——他本就没多少血可流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阿虎没有如传说中的那般,看到所谓的“走马灯”。

他只在此时记起了一件事:

三年前,殷嘉茗给他吃的那碗大蓉,本来说好了要从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扣的。

可等到他发工资时,殷嘉茗好像早就忘了这件事,压根儿没管他要钱。偏偏阿虎又是嘴笨口拙的,一直找不到提这笔欠款的时机,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就揭过去了。

——糟糕,我还欠着茗哥十五块呢……

…… ……

……

“啧,真忒么晦气!”

男人抬腿在阿虎的尸体上狠狠踹了一脚,低声咒骂道:

“跟他老大一样,难搞得要命!”

原本他认为,阿虎在中了第一刀之后就该失去活动能力,他再在要害处补上两刀,就能轻松要了对方小命。

没想到阿虎非但不肯死,竟还在重伤之下抵死反抗了。

在搏斗中,男人的手臂、脸颊和脖子都落下了淤青或是伤痕,右手虎口更是被自己的蝴蝶刀划伤了老长一道血口,自然更令他气得肺管子生疼。

要不是生怕逗留太久会被人撞到,他铁定要在阿虎的尸身上再戳十个八个窟窿。

确定阿虎确实死透了之后,男人快速离开了案发现场,在隔壁一条暗巷里找到事先藏好的背包,脱掉身上的血衣,换上干净衣服,又用毛巾擦干净头脸。

把自己收拾停当以后,他背起装了凶器和血衣的背包,翻过暗巷尽头的矮墙,径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