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在说生死的事,但像这样把话说开以后两个人反而都感觉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我还有多长时间,十分钟?”苏尉问,“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那长话短说?”冲着楼上的方向微抬了抬下巴,仍然有激烈交手的声音从那里不断地传过来,傅祈棠道,“最好不要太久,不然恐怕会有人撑不住。”
“这倒是,”苏尉挠了挠头,四处扫了一眼后走到一家店门口的长椅前坐下,“不过这话对我来说也太残忍了,你还真敢说啊。”
“我就是来当坏人的,还会怕这个啊。”傅祈棠说着坐到了苏尉身边,然后从意识空间里取出两罐啤酒,往旁边递出一罐,“喝吗。”
“还有啤酒?”苏尉瞪着眼睛接过,小声嘀咕,“准备这么充分,你该不会早有计划吧。”但旋即又否认了,“不对,普通物品不能收进意识空间,所以这是道具,呃……一罐啤酒?”
“列车上买的,在商品目录上的简介是味道浓厚香醇,喝再多也不会喝醉。”
“你这么说我就有印象了,”苏尉一脸震惊地看着傅祈棠,顺手把拉环拉开,细小而雪白的泡沫从开口处涌了出来,薄薄的一层,“二十积分一罐,我看到的时候还想哪个傻子会用积分兑换这个,是餐车里的免费啤酒不香吗?没想到竟然真的有傻子,而且就在我身边。”
“就说喝不喝吧?”
“喝!当然喝!”苏尉道,对上傅祈棠的目光又笑了,他把啤酒举起来,两人很自然地碰了一下,苏尉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涌入口腔,确实香醇又浓厚。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苏尉才再次开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就因为我杀了惊鸿雪吗?”
“还有你从一开始就对惊鸿雪就表现出超前的敏锐度,再加上每次穿书时你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和别人一起过。这些单独来看问题都不大,但加在一起想不怀疑也难。”傅祈棠道。
“我就知道每次都是单独一个人肯定会出问题,但没办法,列车根本没安排我穿书,为了不暴露我就只能自己躲起来,过半小时再假装自己完成任务,从书里回来了。”苏尉叹了口气,显然对这件事颇为懊恼,“这个漏洞太大了,而且一旦被人注意到就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列车怎么会做出这种安排,根本一点都不平衡。”
听他这么抱怨着,傅祈棠却是愣了一下。
他也觉得不平衡,但他认为这种不平衡所带来的优势明显在苏尉那边。因为苏尉拥有修改剧情的权限,只要在被其余玩家发现之前将剧情难度无限提升,那么玩家就会直接死在那些剧情片段里,根本不会有拆穿他的机会。
苏尉是主动的,其余玩家则处于被动的地位,只能将所有赌注都压在苏尉的良知上,而良知这种东西,尤其是在关乎自己生死的时候,往往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但苏尉自己却认为他处在无法弥补的劣势里。
这不对。
傅祈棠皱眉,大脑飞速转动,很快就闪回之前思考时卡住的一个点上——列车不会赋予苏尉只是在脑子里想想就能修改剧情的能力,这种修改一定要在某种条件下才生效。
自己一直观察苏尉,却始终没发现他是怎么做到的,现在听苏尉这么说,傅祈棠心里顿时闪过个惊人的念头——眼前的这个苏尉也许不能修改剧情,他仅仅只是知道剧情,知道玩家穿的书都和惊鸿雪有关,假如是这样,那么苏尉认为自己处在绝对的劣势里就完全说得通了。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如果真是这样,杀了苏尉这一切就会顺利结束吗?真正修改剧情、帮助玩家死里逃生的人又会是谁?
时间傅祈棠心中闪过数个猜测,新冒出来的可能性让原本确信的一切再次变得模糊起来,而他身上的压力也骤然增大,如果选错了,他就会失去一个朋友,而且是他亲手杀死的。
这一刻,列车的把戏昭然若揭,铺天盖地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向傅祈棠,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脸色变冷,而坐在他身旁,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的苏尉则是毫无察觉。
“苏尉,”想到什么,傅祈棠开口问,“你觉得列车为什么会选中你?”
“嗯?”苏尉愣了一下,又低头喝了一口啤酒叹气道,“好吧,反正都要死了,那就没什么不能说的。列车之所以选中我,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不算人了吧。”
傅祈棠震惊又错愕,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
“噗——”苏尉爆发出一阵笑声,“你这什么表情啊,早知道你会这样那我就早点说了,哈哈哈哈哈!”
“你还有心思管我是什么表情,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
“实话嘛,”苏尉还是忍不住笑,眼睛弯成两轮未满的月亮,“做人是有极限的,所以我早就不做人啦,棠棠!”
傅祈棠无奈扶额,“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玩梗啊。”
“放松一下嘛,”苏尉不以为意,接着便把自己在第一次副本里就和玩具熊融为一体的事说了,末了补充道,“我知道它本质上是个喜欢吃人的恶鬼,但是没办法,它已经和我长在一起了。而且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想要活下去只能借用它的力量,所以只好一直瞒着,怕说出来你们会排挤我。不知不觉就拖到现在了。”
苏尉叹了口气,“人嘛,难免有侥幸心理。其实在进入这次副本前我还以为自己能这么混过去,但后来我发现你们经历的第一个幻境都有鬼参与,唯独我是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看恐怖小说,我就知道我完了。”
“所谓‘真实虚幻世界’,毫无疑问玩家是真实的,副本之于玩家则是虚幻的,而对于这个副本世界本身而言,惊鸿雪是真实的,他写的故事又是另一层虚幻,玩家穿进最终的虚幻里战斗受伤甚至死亡,这些又都是真实的。”
苏尉晃了晃手里只剩下一半的啤酒,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我处于真实和虚幻之间,说真的,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不,不是这样的。
傅祈棠几乎是在他说完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
在苏尉看来,他之所以被列车选中完全是因为他被玩具熊融合了,成为真实和虚幻的中间体,完美符合了这次副本的主题,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若是站在傅祈棠的视角就会发现在玩家中还有一个人和苏尉面临同样的情况,那就是他自己。
真实存在的那个傅祈棠早就死在名为恶魔胃袋的副本里,现在的他是宫紫郡利用列车漏洞找回并重塑的一组数据,从本质上来说和学霸布偶、宋明空这类特殊剧情道具一般无二,甚至和手里的这罐啤酒也差不了太多。
哪怕是在极乐桃源副本中吸收了曾经留下的诸多记忆碎片,大大增加了真实属性,可他依然是真实和虚幻的中间体,那么列车为什么没有选他当“卧底”?
是26号的暗中操作吗?这个念头在傅祈棠心中飞快闪过,但很快又被否定,因为26号说过它无法介入最终考核。
一定是自己和苏尉有哪里不同,因此才让列车放弃自己而选择苏尉,但究竟是哪里不同?
是自己死过一次,苏尉没有;还是苏尉融合了曾经是厉鬼的玩具熊,而自己没有?又或者是其他方面?
傅祈棠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尽管此时正深陷思维困局中,但他感觉自己离真相很近了,并且敏锐地捕捉到了隐藏于巨大恶意中的一线生机。
“唉,真可惜你看不到我的熊了。”苏尉说,他一脸的失望,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我觉得它挺烦的,而且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其实它也还是有点可爱的。再加上它从我背后长出来,正面是我,背面是熊,所以多看几眼还会产生一种很特别的美感。”
傅祈棠的心稍微被触动了一下。
“为什么现在看不到了?”他问。
“它消失了。以前它都是沉在我的意识深处,等到没人或者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出来,那时候我就会变成半人半熊的样子。但这次不一样,从幻境出来后我就完全感觉不到它了。”苏尉苦恼地说。
他看了傅祈棠一眼,又勉强笑道,“我猜还是跟这个副本‘真实虚幻’的属性有关系,毕竟它不是玩家,只是蹭我车票的,本质上代表的是绝对虚幻,所以可能被这个副本的规则彻底压制住了。”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宋明空应该也会凭空消失才对。傅祈棠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抓住了重点。
早在记忆全部恢复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即列车的诸多世界间存在着相当清晰的因果链。
第一趟车程里,傅祈棠用世界种子创造出极乐桃源副本,导致刘甲诞生,又因为剥离记忆碎片需要玩家处于濒死的状态,傅祈棠便顺水推舟让刘甲“杀”了自己。
刘甲从他身上拿到那张属于沈明鑫的车票,从那一刻起具备了玩家资格,刘甲以沈明鑫的身份上车,之后更是在恶魔胃袋副本中阴差阳错地害死了傅祈棠。
可以说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傅祈棠创造了极乐桃源,而假如他没有,后面的剧情也就不会发生。
同理,宫紫郡为了复活傅祈棠而创造长梦之茧副本,作为世界信标的谢一鸣在命运的牵引下最早上车,紧跟着复活归来的傅祈棠差点成为谢一鸣的替死鬼,而谢一鸣最后又被宫紫郡杀死。
至于傅祈棠的因果则毫无疑问地挂在宫紫郡的身上。他们之间已经牵扯得太深太多,彼此命运紧密纠缠,即便是死亡都无法将其解开。
那么从长梦之茧中走出来的玩家还剩两个,其中那个名叫徐伟光的程序员一上来就死了,唯独苏尉。
从极乐桃源回来以后傅祈棠就一直在想苏尉的因果会落在哪里,现在他知道了,就是落在这里。
落在最后一次副本里。
列车早已经决定好把他们放进两个不同的阵营里,无论是苏尉选择杀他,亦或者他选择杀死苏尉,都是在为这段因果买单。
想到这里,之前还在困扰傅祈棠的谜题瞬间就变得明朗起来。
列车只会在他和苏尉中间选择一个作为“卧底”,而不会波及到第三个人。这个“卧底”必须具备差不多对等的优劣条件,既能被别人洞察,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控别人的命运。
列车选择了苏尉,却只赋予了他绝对的劣势,那么拿走优势的那个人会是谁?再加上玩具熊的离奇失踪,答案呼之欲出——另一个苏尉。
真正的苏尉在幻境中被分成两个,一个出来跟随众人一起行动,而另一个至今还留在里面。
能做到这件事的办法有很多,哪怕是傅祈棠也能想到其中一种——用特殊道具分离记忆碎片,再给这个碎片找一个载体。至于道具需要在玩家濒死状态才能生效这种限定条件,连傅祈棠都能找到漏洞将之绕开,列车只会更轻松。
假如真是这样,列车不选择自己的理由同样很清楚了。那个用来分离记忆碎片的道具对同一个玩家只能使用一次。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列车如果真的想让所有玩家死在这里,它根本不必这么煞费苦心。之所以布局,之所以层层设计,恰恰是因为它在给玩家留一线生机。
心跳蓦地加快,笑容逐渐扩大,傅祈棠看着苏尉,语气逐渐严肃:“有个问题,你是怎么从幻境里出来的?”
“嗯?”
“你刚才说自己在幻境里的经历和大家都不一样,只是单纯地看恐怖小说,那么你是怎么出来的?”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苏尉疑惑地抓了抓头发,“当然是时间结束就出来了啊,列车给了每个人十二小时的绝对安全时间,不是吗?”
当然不是。
这一刻傅祈棠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眼前的这个苏尉只是一个记忆碎片的载体,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此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后面产生的所有不同,他认为别人的绝对安全时间是危险的障眼法,而自己的则是列车让他熟悉小说内容的时间。因此时间结束就代表着幻境结束,他自然会被传送出来。
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他之所以对自己是怎样从幻境离开的毫无概念,那是因为真正的苏尉直到现在都还停留在幻境的小黑屋里,从未离开。
“苏尉,我改变主意了。”傅祈棠说。
苏尉挑眉,等着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杀你不是破局的办法,救你才是。”
苏尉一愣,“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会死,我保证。”
人都想活着,哪怕已经做好了要死的准备。
这一瞬间苏尉的心底涌出一阵狂喜,但随之而来的是疑惑和不解,“可是为什么啊?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棠棠,你没忘记我是‘卧底’吧?”
他忐忑地看着傅祈棠,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紧啤酒,在原本光滑的铝罐表面留下几道明显的痕迹。
傅祈棠却不答反问,直直地看着他,“你相信我吗?”
苏尉顿了一秒,接着重重点头,“当然,我们是朋友嘛。”
“那就行,”傅祈棠笑了,他举起自己的啤酒,晃了晃里面的最后一点酒液,“那来庆祝吧,干杯。”
“干杯!!”
两罐啤酒在半空中轻轻相撞。
然后是一声枪响。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