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机,明修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好了,继续学习吧。”
陈沧一时无语,只觉得自己被一阵深过一阵的伤心和茫然抓住了,它们犹如巨手,犹如浪潮,犹如某种并不存在的野兽,一点点拖着他走向无望的深渊。
“我写完了,你帮我检查一下,我去上个厕所。”深吸了口气,克制住自己想要爆发的冲动,陈沧站起来往厕所走去。
冷水泼脸在脸上,溅入眼睛里,再顺着下颌的弧线滴滴答答落下,过热的大脑终于有所冷却。
站在洗手池前,陈沧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一瞬间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不阻止小明去见那条洋狗?
为什么重来一次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自己这样就算努力了拼命了吗?
又或者都只是表演而已。
那些生离死别后无法释怀的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那些撕心裂肺和血肉模糊,那些口口声声和魂牵梦萦,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只是自我感动和自我逃避,事实的真相是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己就是一个废物。
眼神中的光渐渐模糊然后消散,却在化为虚无的前一秒陈沧回过神来,他大口地喘息着,很快平静,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又遭遇了什么,但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一种被窥视感,就好像有人在某个角落里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
半是迷惑半是怀疑地回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有发现。
“虎斑,是你吗?你学会偷看人上厕所了?”小声叫了一句,陈沧弯下腰四处扫视,却根本没有看到橘猫的踪迹,连一根猫毛也没有,看来不是虎斑,“总不可能是小明偷看我吧。”
嘀咕了一句,陈沧擦了擦手,然而正当他要转身离开厕所时,摆放在洗漱台角落里的一个黑色塑料小人突然落进他的视线。
陈沧的心跳随之一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一些令他难以接受的零碎画面从眼前闪过,他隐约知道那是什么,可细想之下又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和厌恶感同时涌了起来,它们甚至比讨厌贝卢斯科尼的那股情绪更加汹涌,强烈到几乎要把心脏撑破,以至于他完全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就将那个黑色的塑料小人扔进了马桶里,紧接着按下冲水键。
塑料小人大约只有十厘米高,做工马虎,面部五官都不分明,陈沧只能看出它在笑,而且随着水流的旋转笑得越来越灿烂。
陈沧竟然感到了一丝令人心悸的熟悉,而且随着注视的时间拉长,这种感觉愈发鲜明。
似乎自己应该认识它。
应该知道它的来历和名字。
甚至应该见证过它是如何诞生的。
但是怎么可能。
去他妈的。
“哗啦”一声,涌出的水被吸入下水道,在漩涡中打旋儿的塑料小人一度卡在下水口,陈沧又连着按了几下冲水键,越来越弱的水流翻涌着也积蓄着,最终还是将它带走了。
陈沧松了口气,这才转身出去。
“怎么了,上个厕所回来脸色这么难看,”明修正在看陈沧改错的成果,听见他走进来的声音便抬头看了一眼,开玩笑道,“该不会在里面看见鬼了吧?”
一丝异样划过心头,又转眼便消失无踪。
陈沧没有答话,只是勉强笑了一下,耸了耸肩,回身将卧室的门关上。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某种念头闪动,陈沧再次想起了有关贝卢斯科尼的事。
贝卢斯科尼约明修出去,而且等等就会来把明修带走。
他绝对不允许。
所以他不会让明修离开,不管用什么方法。
这么想着,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进口袋,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一件看起来像是老式防盗门门锁的东西。
陈沧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件东西是怎么凭空出现的,似乎它的出现和他知晓其作用并掌握用法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借着关门的姿势,陈沧垂眸,顺手将门锁拍在了卧室门上。
非常轻微的“咔哒”一声。
回到桌子旁边坐下,陈沧若无其事地问:“洗漱台上怎么多了个塑料小人,难看的要死,是什么手办?”
“你看到了?”
“废话,那么大的东西,我又不瞎。”
“不是什么手办,就是个工艺品,”明修漫不经心地说,话一出口又显得有些谨慎,“别人送的,一直收着也不好,所以就摆出来了。”
陈沧立刻明白了,脸色再次难看起来,“那条洋狗?”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他又没招惹你,”明修无奈,“他有名字,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陈沧冷哼了一声,不想再谈论某人,只是道,“不过也是,洋狗哪有什么审美,送的东西丑得要死,当然只配摆在厕所里。”
谁知道明修闻言却是顿了顿,接着展颜一笑,“还说你不瞎,你难道没发现屋子里也有吗?”
说着,他伸手朝桌子中间的那盏台灯一指,又指了指书架、窗台和展览柜,一时间十多个黑色的塑料小人就这么暴露在陈沧的视线里。
它们每个都面目模糊,但每个都令他感觉熟悉,都在冲他咧嘴微笑。
张扬的讥讽的不屑一顾的。
“这不都是。”明修语气轻快地说。
陈沧的呼吸骤然收紧,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着,他甚至开始发抖。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面前的桌子被他踢得差点翻倒,上面的书和文具全部掉在地上,好在明修眼疾手快把水杯拿开了,这才没有让开水洒两个人一身。
“喵!”
虎斑从桌子下面的某个角落里蹿了出来,愤怒地弓着身体,爆发出一声怒喝的同时跳到陈沧怀里。
凭借着体重的优势,虎斑成功让陈沧眼前一黑,然后伸出两只前爪对准陈沧的脸交替出击,气势惊人。
猫毛乱飞中,陈沧被打得有点懵了,但也正好缓解了刚才那种令他战栗和恐惧的气氛。
陈沧一边用胳膊护住脸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抓猫,哭笑不得地对明修道:“小明,虎斑是不是疯了,你劝劝它,跟它说我是干爹啊!”
虎斑是陈沧和明修一起捡回来的,只是当年它就跟明修更亲,对陈沧爱搭不理,所以才放在明修家养着。不过陈沧平时没少给它买猫粮和玩具,说自己是它干爹倒也不算胡说。
“你没事踹什么桌子,把它吓到了,”明修无奈地说,俯身过来抓住虎斑的后颈皮毛把它强行拖走,抱在怀里耐心安抚,“而且我都跟你说过它今天心情不好了。”
“心情不好就能打人,啊不,打我啊,太不孝了。”陈沧痛心疾首,“你看看你,慈母多败儿!”
“你是真的欠打。”安抚好了虎斑,明修弯腰把书本都捡起来,挨个拍着上面的灰,“说吧,为什么踹桌子?犯什么病了?”
“呃……”
“说啊。”
陈沧摸了摸鼻子,不确定地说,“塑料小人恐惧症?”
明修愣了一下,“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这些玩意很可怕吗,一个个连脸都看不清还冲我笑,就很吓人……”陈沧起初是理直气壮的,可是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明修也露出了和那些塑料小人同样的笑容。
讥讽,凉薄,虚伪又不屑一顾。
“你说的……是这样吗?”
陈沧如遭雷劈。
他霍然起身,本能就想跑,想离开这里,可冥冥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走,不能就这么扔下明修,像上次一样。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明修像个假人一样微笑,表情和动作都渐渐僵硬,甚至就连说话的语调也掺杂了几分机械感。
“你害怕了?你想走,那为什么不走?”明修歪了歪脑袋,动作一顿一顿的,像一段掉帧的视频,“你还把门关上了……为什么?你不想让我出去,不想让我活着,所以你想我死,你想再炸死我一次,对吗?!”
一句比一句急促,一句比一句声调更高,说到最后,明修的声音便已经如同金属划过玻璃,他仍是森然地笑着,却不知何时逼近到陈沧面前,两人几乎是额头贴着额头。
陈沧清楚地看到明修在蜡化……皮肤迅速失去光泽和弹性,五官仿佛融化了一般只剩下极为敷衍的轮廓,原本的白色T恤泛出血红,他正在变成像那些粗制滥造的塑料小人一样的东西!
“小明……”陈沧想后退,可他发现自己似乎无法动弹。艰难地叫了一句,喉咙竟然干哑得像一块砂纸。
“你想杀了我,不,不对,是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塑料人继续说着,它的嘴巴分明已经变成一道微笑的弧线,却还是能够发出声音。
“不是的,我怎么会想杀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你为什么把门锁上!”
“我、我……”
“我认识这把锁,上一次你就是用它杀我的。你把我锁在里面,然后‘砰——’地一声,我就死了,我被炸成好多块,好多好多块,有的从窗口飞出去,有的滚到了浴缸底下……”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我的头,我的手,我的腿,都没有了,不见了!怪你,都怪你!这全都是你的错!”
“我没有我没有!”陈沧痛苦不已,一幕幕场景从他的眼前闪过。
那是他们俩并肩走进一栋简单到有些简陋的二层小楼,那是好友勉强笑着让他出去查看下水管道,那是一片废墟里,一个红色的塑料小人被爆炸的余波推动,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边。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这儿,不想让你跟贝卢斯科尼出去……他才是坏人,是凶手,他会害死你的!”
“你说谎!”
“我没有!!”
停顿片刻,塑料人忽然笑了,声音也随之变得缓和温柔,“我相信你。”
“……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你不想杀我,想杀我的是贝卢斯科尼,是吗?”塑料人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那贝卢斯科尼就是个坏人咯?我不跟他出去了,还是跟你待在一起比较好。唔,那我们继续写作业吧!”
随着塑料人坐回到桌边,它的模样竟然也在发生改变。
额头、脸颊和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再次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塑料感逐渐消退,它又变回了明修原本的样子。
“……”
恍惚间陈沧觉得有哪里不对,而事实上哪里都不对。
正在这时,一声短促的鸣笛从窗口飘了进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桌面上的手机也震动起来。
明修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对着陈沧说:“果然是他,来得也太快了。但我听你的,不会理他了。”
说着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又拿起来朝着陈沧晃了晃,“看,我把他删了。”
陈沧还是没有说话,他无比茫然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一切都是混乱且荒诞的,没有任何逻辑与规律。
楼下的鸣笛声再次响起,而且比先前更加急促了,似乎在宣泄主人愤怒的心情,又在昭示和提醒着什么。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还有很多卷子没写呢,我看看啊,先写英语?”明修催促道,向前探出身体想要拉陈沧坐下。
然而就在两只手即将触碰的时候,陈沧终于动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明修不解地看着他。
“我好像不用写作业。”
喉头耸动,泪盈于睫,陈沧终于在长时间的混乱中抓住了仅有一刻的清醒,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好友,像是要将错过的和失去的通通弥补回来,尽管他知道那绝不可能。
“好像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如同大雨后摇摇欲坠的蛛丝,每吐出一个音符就有一滴水珠落下。
“楼下的也不是贝卢斯科尼,因为那辆车好像是来接我的。”
“我真的很想再和你一起写作业,抄你的答案,打扰虎斑睡觉被它暴打……但是我不行。”
“我该走了。”
深吸了一口气,陈沧用尽全力才挤出一个笑容,他朝桌边那个再次僵硬起来的人影用力地挥了挥手,“我会替你回家,然后好好照顾叔叔阿姨,所以我得走了。”
“小明,咱们再见啦。”
一步步退到卧室门口,门板上干干净净,压根没有什么刚装上去的机械锁。
这一次没有犹豫,在塑料人扑过来抓住他之前,陈沧打开门,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