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会客室向右手边转,经过一间堆放着杂物的小仓库就到了福利院的后院。
那真的是一个很小的院子,大概只有四十来个平方,因为常年疏于打理而显得十分破败。野草从石块的裂缝间生长出来,昭示着自然界物种野蛮而顽强的生命力。
不远处是一架斑驳破旧的跷跷板,浑身的漆都掉了,变成最原始的黑色,像是被一场大火烧出来的。它的旁边还有两架秋千,可惜两边的绳子早已经在风雨的侵蚀中断裂脱落,原本被当做座位的彩色木板落在地上,几只大头蚂蚁正在上面忙碌着。
一切都和巴圆记忆中一样,却又不一样。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这里是很大的。
那时他总是和糖块儿、胖妞、姬立冬以及应春雨趁着别人都午睡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玩儿。他和应春雨在跷跷板来回颠倒着平衡,姬立冬和胖妞荡秋千,胖妞荡得永远比姬立冬高,因为糖块儿总是心甘情愿地在后面推她。
巴圆上学时成绩很差,尤其讨厌语文,因为当时教他的语文老师很势利,毫不掩饰对他们这些没爸没妈的孩子的蔑视。巴圆讨厌她,可又没什么办法,只能用调皮捣蛋来报复她。
所以初中三年,巴圆的语文成绩加起来也没超过二百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巴圆却忽然想起课本上的一句诗。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已经很多年没流过眼泪了,在外面讨生活的时候总是越想哭就笑得越贱,可现在他是真的有点想哭了。
叹了口气,把思绪从莫名的伤感中扯出来,巴圆挠了挠头,眼神在四下里扫了一圈,然后径直走到跷跷板前,弯腰捡起了地上掉着的半截钢管。
他希望不要用到这玩意,可他不知道,所以还是拿着比较好,有备无患。
靠近厨房,巴圆渐渐听到里面传来昔日小伙伴们交谈的声音。
“糖块儿,你们俩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提前说一声,我好跟公司打招呼,到时候去给你们当表演嘉宾啊。”应春雨大大咧咧地说。
“不了吧,谁结婚会请摇滚乐队表演啊,”糖块儿的声音很好听,他或许不应该当厨师,而是改行做配音演员,“而且你们那乐队人均一点五条大花臂,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怎么办。”
“滚蛋!你以为我乐意给你表演啊,你这家伙毫无音乐素养,给你表演那是对牛弹琴!要不是胖妞……哎,胖妞你也不管管他。”
胖妞便有些关切地问:“你们公司允许这样吗?我是说你们现在能随便表演吗,不会违反合同吧?”
“这有什么,又不是商业行为,除非你给我出场费。”应春雨嗤笑。
巴圆完全想象得到他那张娃娃脸上的表情,一定是眉飞色舞的,带着磨不掉的少年意气。
“这个数啊,我们乐队现在出一次场至少得这个数。”
“三百块啊,到时候我给你一千,不用找了,唱上它三首把场子热起来,能点歌吗?”姬立冬故意逗他。
应春雨果然急了,他似乎是跳起来了,因为巴圆听到了落地的声音。
“你妈的三百,三万块!老子现在涨价啦!一首歌三万块,懂吗!”
姬立冬笑了,“好好说话,找我妈你连三百块都没有。”
应春雨被梗住了,糖块儿和胖妞却是笑了起来,“不愧是大作家,说话夺笋啊。”
他们一边做事一边聊着,巴圆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痛苦。
他听到锅开了的声音,糖块儿让应春雨赶紧把洗好的玉米下进去,应春雨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把油壶碰倒了,胖妞连忙去扶,可还是洒了一些出来,她无奈地叹气,说他和姬立冬都是大爷,来厨房就是添乱。
应春雨不服气地哼哼,“这你就说错了,真正的大爷根本不会来厨房,比如八块钱。”
“你才说错了呢,八块钱怎么没来,我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了。”胖妞笑了,扬声冲门口道,“八块钱,快进来帮忙。”
应春雨将信将疑,“假的吧,你骗我的吧?我怎么没听到八块钱的声音?”
“完了,人还没红,耳朵先搞坏了。”糖块儿道,“应春雨,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让你说话了吗,让你说话了吗?你闭嘴!”
姬立冬道:“我也听到了,八块钱,快进来吧,就差你了。”
糖块儿道:“是啊,我一来就被赶到厨房了,都没见着你现在什么样。胖妞说你胖了,至少有一百六十斤,真的吗?你进来让我看看。”
应春雨也道,“快点快点!里面这么多活儿等着人干呢,你还不进来在门口装什么雕像啊?”
他们一人一句,每个人都热情地招呼巴圆,似乎在期待一场阔别多年的重逢。
巴圆却道:“我觉得我还是不进去比较好,你们都知道我不会做饭。”
“没让你做饭,有糖块儿掌勺呢,你进来就打打下手,这总行吧?”胖妞道。
“跟小鸡一起串肉呗,他慢死了,一共那么点儿肉,这才串了一半。”应春雨道。
姬立冬却说,“还是帮春雨看着汤吧,他现在不仅耳朵不好,眼睛也跟着不好了,汤都扑了好几次了。”
糖块儿道:“总之你先进来嘛。”
推辞不过,巴圆叹了口气道,“好吧。”
说着他伸手掀开那片只剩一半的门帘,迈步走进了厨房。
然而里面空无一人。
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沉寂。
刚才的欢声笑语,好朋友之间的嘲笑打闹斗嘴,所有的声音都倏忽如一阵烟消散了。
灶台上的汤锅还在煮着,蓝色的火苗舔舐锅底。热汽让锅盖微微震颤,似乎随时都会被掀翻。
巴圆揭开锅盖,和一双眼睛不期而遇地对上。
“你来啦。”应春雨笑着说。
他的头被炖煮了很久,骨头都酥了,脸颊上的肉融化在乳白色的汤里,嘴巴里只剩下一根暗红色的舌头,因此说话声音显得含糊不清,“你怎么才来啊。”
“是有点晚。”巴圆说。
他侧头看向另一边的烧烤架。
只剩下右半边身体的姬立冬正僵立在烤架旁,手里握着一根布满锈迹的粗长铁棍,而他的左半边身体则像一只待烤的鸭子般被穿在上面,近乎黑色的黏稠血液从切口处滴滴答答地落下。
“你要帮我吗?”姬立冬问。
巴圆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兄弟,我相信你自己能行。”
糖块儿围着围裙单腿站在案板前,看姿势是在切菜,而且他的刀工真的很好,因为案板上放着的正是他的另外一条腿。膝盖以下的肉被剔得干干净净,露出来的小腿骨上却没有一丝刀痕,糖块儿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主厨的人。
“好久不见。”糖块儿说,他是一个相貌很平凡的男人,唯独眼睛生得很好,自带一股忧郁的气息。
“是啊,快二十年了。”巴圆道。
他环视一圈发现还少了一个人,便开口问糖块儿:“胖妞呢?”
糖块儿咧嘴笑了一下,笑容既腼腆又羞涩,他指了指炒锅下面的灶台。
胖妞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以离奇诡异的角度被弯折着塞在里面,隔着熊熊火焰,她朝巴圆露出了笑容。
“快点来帮忙,这次不准偷懒了啊。”
巴圆“嗯”了一声,接着大声替自己辩解:“我哪次都没有偷懒好不好。”
胖妞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即便不转身去看,巴圆也能清楚地知道在这一刻,无论是头在锅里的应春雨还是半个身体被串在烤架上的姬立冬,亦或者用自己的腿展示刀工的糖块儿,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以鬼的身份,从死亡的那一边。
巴圆叹了口气,表情显得既悲伤又无奈。
“我说过我不想进来,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们这样,真的。”他说。
这时,糖块儿先张口了。
“八块钱,你为什么迟到,让大家等你这么久。”
然后是姬立冬。
“你来得太晚了。”
胖妞:“但你还是来了。”
应春雨:“所以就不要走了。”
“跟大家在一起吧。”
“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毕竟这些年我们都很担心你,而且你也确实过得不好,我说得没错吧?”
“好想你啊八块钱。”
四张嘴,四个声音,语速越来越快,语调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尖锐,最终互相吞噬融合,变成一个稚嫩的声音。
它在凄厉地尖叫着,痛呼着,哀求着。
“好烫,好烫啊!有没有人来救救我们,拜托,快来救救我们吧!”
“春雨快回来!门打不开的,别费力气了,快回来躲着!”
“啊!!!”
“你们怎么样了?!”
“小鸡被房梁压住了,你们快来帮我,我一个人拉不动他!”
“火!火烧过来了!糖块儿快跑!”
……
四个鬼影飞快地缩小,它们扭曲着挣扎着,一路七零八落地朝着巴圆缓缓逼近。
巴圆站在原地,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他粗鲁地用袖子抹去了,然后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很纯粹的笑容,这感觉竟然有些陌生,毕竟他真的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抱歉大家,我确实迟到了,可我还不能跟你们团聚,总得让那几个小兔崽子受到报应才行。”他说,“以前我没那个能力,但是现在好像有点希望了。既然你们都死了,那就只有我能做这件事,所以我还不能死,我得活下去。”
话音刚落,他将手里握着的半截钢管猛然一抖,一束光芒从钢管表面滑过,把原本圆润的弧度切割出棱角。
钢管变成了一把改装过的半自动步枪,是他从列车那里兑换的武器。
鬼影已经逼近到不需要特意瞄准的距离了,子弹上膛,抬手便打。
连着四声枪响后巴圆隐约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看着周遭的场景飞快褪色淡化,最终仿佛被大火燎过,除了余烬仍在空气中漂浮,其余什么都没有。
下一秒,他只觉得身体一沉,再回过神时便已经坐在一间咖啡厅的桌子前。
“怎么回事?”巴圆忍不住惊讶,一抬头看到了另外三张熟悉的面孔。
“狼哥!傅哥!苗姐!你们都在啊!那我就安心了,刚才差点没把我吓死。”他立刻笑着向每个人打了招呼,然后无比自然地伸手去拿桌上的菜单,“你们都点什么了?让我看看我喝个什么啊,酸梅美式、酱油美式、干姜气泡美式……好家伙,这都他妈什么玩意儿?!”
而在他对面,方型计时器上的数字静静悬浮着。
02:4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