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之外,傅祈棠对画面中的温柔笑着宫紫郡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他想起在过去的这一段时间里,自己偶尔回头或者不经意地环视四周,总能捕捉到宫紫郡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像是倾注了所有的感情,穿过漫长的时光洪流去看一个影子。
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傅祈棠一度以为自己是某个人的替身,甚至怀疑过那个人就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但现在才意识到根本没有平行世界,也从来不存在第二个傅祈棠。
他身为明星的那个世界是虚假的,唯独他自己是真实的。
他曾经死去,现在又重生。
令人窒息的时光囚笼里,宫紫郡就是这样以饱受苦难的永恒灵魂注视着他,纵使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卑微而虔诚地盼望着不知道哪一天才能降临的重逢。
“傻子。”
傅祈棠只感觉自己的胸口被某种情绪填满,它既沉重又轻盈,如同金石,也如同羽毛。
画面中,驾驶室的电脑屏幕上闪烁起刺眼的红光,紧接着0号车厢里的四块屏幕同时熄灭,列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哀嚎的鸣笛,宣告着它正式进入封闭期。
傅祈棠看见宫紫郡回到车厢,那里已然变成他熟悉的样子——是神之飨宴副本中,自己和他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地下车库。
宫紫郡走到床边坐下,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里如同一尊失去气息的雕像。
他看见宫紫郡独自进食、休息、练习各种技能,沉默着走进一个个副本,再浑身带伤地回来。
宫紫郡独自完成的第一个副本名叫“袖中鬼壶”。
那是一个很少见的古代世界。
王朝末年,大厦将倾,又恰逢天灾,到处都是兵戈烽烟。
士兵的尸体在战场上腐烂,平民的尸体倒毙于路旁,无数枉死之人化作厉鬼,昼夜不停地哀嚎痛哭。
宫紫郡在一间破庙前下了车,庙前被扒掉树皮的枯树成排,树下的一具白骨上还趴着条瞎了一只眼的豺狗。
灰扑扑的大雁从天上飞过,却形单影只,哀哀地鸣叫着。
此情此景,宫紫郡忽然想起傅祈棠曾经教过自己的一句诗。
“雁别叫了,从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啊。”
他极为勉强地笑了一下,只觉得每个字都在火里烫过。
那个副本的最后,昔日高台之上的慈悲神佛已然入魔,抓住来庙里祈求保佑的信徒,用八只手臂将他们活活撕开,大啖血肉。
它吃掉了宫紫郡的一条胳膊,连带着将他握着的那把枪也吃掉了。
这是傅祈棠死后,宫紫郡丢失的第一件宝物。
之后又经历了很多副本。
满是食尸鬼的小镇、人鬼共居的村落、一半阴阳的鬼宅。
傅祈棠看见他从狼狈到游刃有余,一天比一天更加厉害。
只是他眼里的光渐渐少了,凶性越发显露,只要出手就永远都是杀招。
他的心理防线在逐渐后退,长久的危机和接连不断生死考验正在将他打磨成一件凶器,他的人性变得很钝,难以感知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他快失控了。
但是没有人在意,没有人知道他正在经历什么,连勉强能够提醒他,和他互动的弹幕都没有。
为了降低被发现的风险,26号在一开始就果断地放弃了直播,而是改成录播模式,向有信誉且能掏得起大价钱的客户出售成片。
而关闭直播通道的代价是26号哪怕身为列车的维护员,也同样无法跟随宫紫郡进入副本世界。
因此,每一趟往返于生死边缘的旅程,都是宫紫郡的独角戏。
宫紫郡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不想还没有等到傅祈棠回来,自己就已经彻底丧失人性,成为一台没有感情杀戮机器,他怕自己最终会失去爱人的能力。
因此每当他回到列车上,便会有意识地找26号聊天。
“今天的蛋糕很好吃。”
「是吗?可惜我尝不到。」
“你喜欢吃蛋糕?”
「说实话,是的,但我讨厌低脂奶油。希望低脂奶油能自觉地离开蛋糕行业。」
“看来你们也有进食行为,而且存在口味偏好。说明你们生命形式更偏向实体,而不是能量体。”
「……你在试探我?」
“不要在意,我只是随便想想。”
26号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今天怎么想起吃蛋糕了,还一口气吃了两块,以前你碰都不碰。」
“今天是11月15号,他应该在过生日了。”宫紫郡笑了一下,略显落寞地说,“祝他生日快乐。”
26号闻言沉默片刻,再次开口。
「或许你想知道他的世界发展到哪一步了。」
“这可以说吗?”宫紫郡眼里闪过一丝渴求,迟疑着问。
他记得26号之前说过,在一个副本世界没有发展成熟前,创造者和知情者最好不要随意讨论,因为这很可能会扯动某些看不见的因果线,扰乱新世界的正常发展,又或者干脆引起最高法则的注意,发现并制止他们的“违规操作”。
「可以。一点点信息而已,风险不是很大。」
宫紫郡的喉头滚动,不自觉地感到干渴,如同久旱之人祈求雨水。
「他十五岁了。」
26号简短地说道。
细雨终于落下,一块干涸的土地受到滋润,再次拥有了丰沛的生命力,来年也许会有一朵花在这里绽放。
“是我没见过的样子,”宫紫郡说,“真想看看啊。”
那之后宫紫郡继续通关了一些副本,他确实成为了很厉害的人,接近然后超越了傅祈棠原先的层次。
他越来越少受伤,所有魑魅魍魉都化作他过往经历的注脚,一笔代过,不值一提。
可仍然免不了例外。
傅祈棠眼睁睁地看着宫紫郡在一个校园怪谈类型的副本里惨烈翻车。
这个副本难度中等,远没有宫紫郡之前经历过的那些凶险,但规则很奇怪。
它要求玩家存活七天,并在此期间保护全校师生,七天结束后NPC减员不得超过三分之二。
副本boss会每天随机地出现在学校各处,和每个人玩问答游戏。一人一鬼互相提问,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就会受到攻击。
而玩家只有在自己答对题目或者boss答错的情况下才能真正地触碰到boss的本体,有机会将它杀死。
宫紫郡的知识储备并不算多,大部分都是上车以后跟着傅祈棠学的。
可傅祈棠自己也只是普通本科毕业,能教给他的有限,授课内容又很受自己的喜好影响,导致宫紫郡在人文社科方面相对见长,而数理化生只能说基本达到高中毕业生的平均水平。
两次试探后,boss很快掌握了宫紫郡的弱点。
它运用自己的能力,在教研组找到了一堆数理化生的进阶教材,在书脊上舔过一口之后便将里面的内容全部记住并掌握,之后它提出的问题宫紫郡一个都不会。
答错认罚。
如同凌迟一样身体被一刀刀切割,每一回合结束宫紫郡都会比之前更虚弱。
“知识就是力量,要好好学习啊宫紫郡。”
他回想某一天傅祈棠翘着腿坐在桌前,随手把批改完的作业扔给他,“看看你这成绩,再努努力行吗?”
那时傅祈棠笑得很好看,眼神无奈又满是包容,可那一天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宫紫郡强忍疼痛,一点点将boss诱骗进一个逻辑悖论里,直到boss提出新的问题,却根本不存在正确答案,从而陷入彻底的混乱,宫紫郡这才抓住机会将它杀死。
等到宫紫郡艰难地靠着两只手爬回车上时,他整个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和半截身体。
腰腹以下的肢体被斩去,内脏、肠子混着温热的血流淌了一路,难以想象的恐怖和痛苦。
再晚一秒钟他就会死。
但幸好他没有死。
哪怕卑微地像一条只能乞食的狗,像一只活在下水道里的蟑螂,他也会活下去。
他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你差一点就死了。」
治疗的白光落在宫紫郡的身上长达十多分钟,等到光线消退,26号开口道。
宫紫郡躺在地板上,感受着自己新生的肢体,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满是疲惫,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总归是差一点。”
「还好吗?」
“嗯。”半晌后,宫紫郡虚弱地应了一声,“放心吧,我还撑得住。”
虽然大难不死,但身体和心理受到的双重折磨让他再也无法保持清醒,他甚至连爬起来回到车厢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一点点落下,随时都会掉进意识崩溃的漩涡里。
「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不过你看起来真的很需要一点好消息。」
「你的蝴蝶快破茧了。」
“什么?”宫紫郡的眼睛又睁开了。
「之前忘了告诉你,为了保证新世界和我之间不失去联系,我在里面植入了一组指引数据。它依靠未来会和傅祈棠发生非常微弱的联系来获得能够支撑在当下活动的能量,以你们的话来说就是贷款活动。」
「它唯一的作用是在新世界发展成熟,足够被系统纳入数据库之后向我发出信号。」
「我收到了,就在两个小时以前。」
这意味着名为那个“长梦之茧”的世界终于走完了前期流程,发展出了一套能够稳定运行的世界规则,宫紫郡编写的故事即将开始,而作为男主角的傅祈棠终于要登场了。
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身边的种种异常,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有问题,很快就会来去往一个普普通通的高铁站,很快就会……回来。
「因为这组数据和傅祈棠产生了联系,所以它也同样受到剧情的牵引,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来到这里。」
「它不会比傅祈棠早太多,所以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信号。」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给它起名叫谢一鸣。」
长久的沉默中,宫紫郡终于轻点了一下头,“谢谢。”
他的声音里含着些许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