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点碎片之外。
随着画面一幕幕闪现,长久隐藏于傅祈棠脑海深处的某些东西逐渐被唤醒。
它们仿佛某种需要冬眠的动物,经历过漫长而凛冽的冬天后终于感受到外界气温回升,春天再次降临,于是在沉眠中悄然翻了个身,手脚轻微颤动,渐渐有呼吸声想起,预告着自己即将苏醒。
傅祈棠想起神之飨宴这个副本。
想起自己和宫紫郡前后在这个副本里待了好几个月,在无数丧尸里搞拉网式排查,几乎出入过那座城市的每一栋建筑。
至于那些散布在城市各处的研究所、生物公司和药物工厂,都留下了不止一个玩家的性命。
从最开始进入副本时的十几个人,到最后的五个人,在这个难度并不算高,但综合烈度惊人的副本里,玩家的每一步都走得鲜血淋漓。
不过偶尔也有短暂的休憩。
那是在城市边缘的某个私人草场,因为临近副本界限,所以连丧尸都很少。
他和宫紫郡置身于大片浓郁的绿色,空气里到处都是植物辛辣而蓬勃的香气,如同夏天。
他们坐在草坪上,几米之外就是副本的边缘地带,原本完整连贯的景色在那里突兀地消失了,大片灰色的混沌漂浮着扭曲着,像一片被污染又被放弃的海洋。
周围草木生长茂盛,边缘呈锯齿状的草叶如同一只只小手,隔着衣服触碰他们,引起一阵轻微的痒。
他自己盘腿坐着,宫紫郡则躺在他旁边,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手里举着书在看。不是单词书,而是一本从废弃书店随手捡来的诗集,讲生命,爱情和死亡。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蜜蜂围绕着两个人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夏日奏鸣曲。
宫紫郡的睫毛微微低垂,目光落在每个铅字上,表情沉静,似乎看得很专注,又似乎漫不经心。
而傅祈棠自己用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随意地垂落在宫紫郡肩头,时不时屈指挠挠他下巴下的软肉。
宫紫郡丝毫不躲,还会抬高下巴配合他,偶尔觉得他的动作太过分,逗弄的意味太明显,就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笑笑,既不认错,也不改正,照样我行我素。
直到被抓住,被炽热的气息逼进草木深处,两个人抱在一起沾得身上都是草叶子,接一个长长的吻。
那是傅祈棠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之一,以至于此时此刻他重新想起,依然忍不住会心一笑。
但他随即又想起这个副本的结尾,惨烈而血腥。
好不容易找到一号丧尸时这队只剩下了十名玩家,他们进入守卫森严的地下掩体,折损三人后终于在主控室将一号丧尸杀死,却没想到这并不是副本的结束。
一号丧尸死后,所有受它控制的丧尸瞬间狂化,敌我不分地撕咬起来,彼此吞噬。
然而系统消息提示返程的列车停在掩体外面,二十分钟后关闭车门,这意味着玩家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从可怕的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否则就会永远被困死在这里。
短短二百米,放在平常只是十几秒钟的功夫,却走得异常艰难。
被无数只干枯的手拉扯,被无数张裂开的嘴撕咬,刺耳的吼叫和乖戾的笑声,玩家每往前一步都忍不住从心底涌起绝望,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扑进尸体的海洋。
傅祈棠想起那时的宫紫郡就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些了,他用一件厚外套将自己裹住,拉着自己冲进丧尸群中,在最后的几米距离又将自己狠狠推开。
自己跌撞着滚进车厢,爬起来时看到他护着自己的半条手臂已经露出森森白骨。
一只干瘪的老年丧尸从他的身后猛地跃起,将他撞倒,一口烂牙深深扎进他的肩头,渴饮他的血肉。
填装子弹,瞄准,射击。
子弹贴着宫紫郡的衣摆飞过,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钻入丧尸的颈椎。
傅祈棠想起自己当时微微颤抖的手,紧绷着的神经,以及终于在看到宫紫郡艰难地爬起来,闪身进入车厢后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小棠哥,你眼睛红了。”血淋淋地靠在厢壁上,宫紫郡微喘着气说。
他的声音里充满疲惫,眼神却很亮,笑意如同水波浮动。
宫紫郡说着手臂动了动,似乎是想触碰傅祈棠,但只是微微抬了一下就放弃了。
刻骨的疼。
“别乱动,这只手不想要了?”傅祈棠低声道,在白色的光线落下前他深深凝视着那处恐怖的伤口,“疼吗?”
“好疼啊。”宫紫郡说,尾音比平时都要长一些,充满渴求地看着他,“小棠哥该奖励我一下吧?”
“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要奖励。”傅祈棠低声咕哝。
白光散去,他把宫紫郡拉到跟前细细检查,见他每一寸皮肤和血肉都重新生长出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健康匀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傅祈棠微不可查地送了一口气。
“这跟多大了有什么关系,”宫紫郡不以为然,“况且你平常不是总说我年纪小吗。”
“那你不是不承认吗?而且每次我一说你还会不高兴。”
宫紫郡顿了一下,“哦,那我错了。”他从善如流,丝毫不要面子,又紧接着道,“所以我有什么奖励?你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晚上,晚上!刚回来,你总得让我歇会儿吧!”傅祈棠被他这样惹得又好气又好笑,扔下一句话,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转身回车厢去了。
……
第八块碎片。
第九、第十块碎片。
……
慢慢的,环绕在傅祈棠身边的碎片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他脑海里大量的记忆飞快复苏,如同暗潮无声翻涌。
剩下的几块碎片仍旧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像星星又像流萤,轻盈地落在傅祈棠的肩头。
这一次,“咔嚓”的声音比画面更早一步传达过来。
一道短促的闪光后,傅祈棠循声望去,看着几步之外一个年轻男人正拿着一台型号老旧的照相机,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沈明鑫,你在干嘛?偷拍?”
名叫沈明鑫的年轻男人抿了抿嘴,原本就不太健康的脸色有一瞬惨白得吓人,而后迅速升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他一边将照相机收起来,一边讷讷开口,“……对不起。”
刚才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傅祈棠第一反应就是出现了什么危险,下意识地就把原本站在那里的宫紫郡拽到了身后,自己倒是没来得及躲开,有一半的身体落在镜头里。
“为什么这么做?”傅祈棠扬了扬一边的眉毛,语气平淡地开口问道。
沈明鑫原本打算拍的是宫紫郡,再加上被发现以后这副躲躲闪闪的模样,脸色苍白泛红,嘴唇颤抖。
想到这里,傅祈棠瞬间反应过来,表情变得古怪,目光里也多了审视的意味——沈明鑫喜欢宫紫郡,情敌竟在我面前。
一时间傅祈棠的心里有些复杂。
“……我知道我不应该想这些。”
沉默了一下,沈明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艰涩地开口替自己解释,“列车已经连着三轮没有补充新人,现在就剩下咱们三个了,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活不过这个副本。我只是不想到最后还……”
他咧开嘴,想笑却笑不出来,最终只是将喉咙里泛起的酸涩咽了回去,“不想到最后连一件值得纪念的东西都没有。”
他说得没错。
三轮以前,列车忽然不再补充新人,而且每轮都会减少一支队伍,副本的难度也随之提升。
到了这一轮,原本的十几个玩家只剩下他们三个,而沈明鑫的实力最差,死亡几率当然也最高。
“我知道你们……所以原本没想说出来的,让你们困扰了,抱歉。”
说完,沈明鑫苦笑着摇了摇头,黯然走开。
路过宫紫郡身边时,他就像一个被抓住且被公开处刑的贼,脑袋耷拉着,缩手缩脚,只有眼神不安地游弋。
冷不防和宫紫郡的目光撞上,沈明鑫整个人像被火燎过似的,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加快脚步离开房间。
“你怎么还不高兴了?”看了宫紫郡一眼,傅祈棠略感奇怪,想了一下又诚恳地说,“被人喜欢是好事,就算你不喜欢他也没必要生气。退一步来说,真要生气也应该是我先气啊,你抢什么先?”
“你真的相信他这样是因为喜欢我?”宫紫郡抿了抿唇,怀疑地问。
“为什么不信?有人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傅祈棠却是想也不想地开口,十分理直气壮,“你长得好看又年轻,现在也很厉害了,比我就差一点,哪里不值得喜欢了?”
“宫紫郡,你平时可不是这么没有自信的人啊,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原本还有点暗自高兴的心情瞬间消失,宫紫郡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真害羞了啊,”傅祈棠故意逗他,“我看看,脸红了吗?”
宫紫郡丝毫不慌,甚至化被动为主动,盯着他反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不生气?”
“啊?”傅祈棠一时没反应过来。
“有人喜欢我,你不应该生气吗?为什么这么高兴?”
竟然被反将一军……傅祈棠顿了一下,强装镇定地说,“还没来得及呢,现在已经开始生气了!”
那时是快乐而甜蜜的,他们说说笑笑,以为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却怎么也想不到那短暂的甜会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留下长久的回味,苦到宫紫郡每一次想起来都仿佛被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