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会议室。
两张长长的会议桌相对排开,桌面正中摆放着数盆盆栽,看上去青翠可爱,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都是假的。
两张会议桌加起来二十个位置,有七个位置旁边都立着输液架,众人在铃声停止的最后一秒狂奔进来,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
“五男两女,咱们这儿六个人,正好能对上。”
易雯雯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输液瓶上的姓名卡都查看了一遍,又回想了一下之前公布的安全病房,“那406就应该是两男一女,还有2号输液室……”
她的话语一顿,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去看傅祈棠,“那个姐姐……”
二楼已经彻底被那种消弭一切的黑暗所笼罩了,万物化为虚无。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刚才跑上来的时候没有人记得那个陷入昏迷的文静女生还躺在2号输液室里。
她死了。
傅祈棠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最终没有开口。
“嗨,别想了,咱们这不是连自己都差点顾不上了吗?再说了,那个小姑娘本来也是秦馥云他们的责任,是他们先把她扔下的,你可别揽到咱们身上啊。”白胖子道。
他倒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更何况是一群本来就不怎么熟悉,也压根谈不上友谊和信任的陌生人?
“比起这个,咱们还是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吧?刚才那什么降维打击是我开玩笑的啊,呸呸呸,肯定不准。咱们现在认真说说外头那乌漆嘛黑的到底是什么玩意,怎么还带毁灭世界的?”
白胖子挠着头,一边说一边走到会议室门口,把脸贴在玻璃上,挤着眼睛努力向外张望,试图看看停在楼梯转角处的那片黑暗有没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冷不防一张血红色的脸从上方垂下来,大块的肉瘤从空洞的眼眶中凸出来,挤压在玻璃上“噗”地一声炸裂了,喷出一片血污。
“我艹艹艹!有鬼!!”
白胖子吓得不轻,连连后退,差点把一个输液架碰倒,幸亏高个男生眼疾手快扶住了,笑着说,“胖哥你行不行啊,又不是第一次见鬼了,还吓成这样?”
“这不怪我,它长成这幅模样还突然出现,搁你你也受不了啊。”白胖子悻悻道,转身坐回桌边,任由肉块女在门口疯狂拍门。
“不过有鬼好,有鬼说明规则还有效,至少到六点前咱们还是安全的。”高个男生道。
“这个世界是意识的产物吗?”眼镜男生忽然开口道。
见几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汇聚,他扶了扶有些滑下来的眼镜,轻咳一声,“秦姐他们杀了那个NPC,黑暗就出现了。它把经过的地方都同化成黑暗本身,我认为这不是降维打击,反而有点像抹除数据。”
“人死了,意识消散,依附于意识所形成的意象自然也就被抹除掉了,不是吗?”眼镜男生道,他说得很平静,显然已经在心里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猜测,“而且前面的两次地震也能说明这一点,本体被找到,意识有所觉察,所以这个由意识构筑成的世界才会发生震动。”
听好友这么说,高个男生也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而且没人上厕所……”他补充说道,“从进来到现在好几个小时了,咱们中没有一个人有生理需求,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没喝水。但刚才一口气从二楼跑上来,小明一点汗都没出,这绝对不科学!小明可是稍微一运动就疯狂出汗的宅男啊!”
“不用把最后一句话也说出来。”眼镜男生冷漠道。
“这么说咱们一直都在意识世界里?这一切都是假的?”
易雯雯有些呆愣,反手在白胖子胳膊上“啪”地抽了一下。
“你干什么?!”白胖子痛呼。
易雯雯眨了眨眼。
眼镜男生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咱们的身体留在外面,只有意识接入了进来,那么第一轮有人被鬼杀死以后就不会有尸体留下,而是会变成一组‘无效数据’自动消失。”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咱们应该是直接进入了这两个人的意识里。至于没有生理需求,这应该是列车故意给玩家留下的提示。”眼镜男生指着被学霸扔到桌子上的寸头男,淡淡说道。
[52:猜到了,果然是这样,从地震的时候就感觉有问题了]
[16:嗯嗯确实,而且是意识世界的话,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两种冲突矛盾的剧情。因为这本来就是两个人的意识产物啊,他们拿着关键要素各自编了一个符合自己口味的故事,搞得扑朔迷离,但本质上都是列车用来迷惑玩家的表象]
[13:???不是,这也太阴险了吧,幸亏当年我没碰上这种副本]
[27:看来楼上运气很好啊,我就不一样了,哎,往事不堪回首]
[49:呃……是楼上运气很差才对吧?!这种副本很少的,大部分人都没碰到过,我看了这么多场直播这还是第一次见]
[39:所以你们已经认定是这样了吗?我还是想听听棠棠怎么说!]
“如果咱们处在意识世界里,玩家是以实体状态存在的,那他是吗?”傅祈棠看着从一开始就昏迷不醒的剑眉男,沉吟着开口问道。
“应该是吧?不然另外那个人也不至于被秦姐他们杀掉。而且他之所以一直昏迷,就是因为在用意识维持着这个世界。”易雯雯想了想道。
听她这么说,白胖子顿时明白了,而且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地想到了关键之处,“也就是说咱们只要想办法把他叫醒就能通关了?这好办,都让让啊,让我来!”说着就朝剑眉男抡起拳头。
只见那个沙包大的拳头正落到一半,白胖子又忽然改变主意,变拳为掌,在剑眉男的胸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易雯雯看不下去了,跳出来阻止:“停停停,你干嘛呢?以叫醒他之名行性骚扰之实?死胖子,不带你这样的啊!”
“嘿,怎么说话呢,直男之间拍一拍那能叫性骚扰吗,”白胖子乐了,笑着解释说,“而且我这不是怕下手太重,这老兄醒了以后记仇吗,所以想对他温柔点。”
高个男生道:“胖哥,要不让我来吧。”
“你俩都别来了,”眼镜男生这时总算明白了傅祈棠的意思,叹了口气道,“如果打他就能把他叫醒,之前被摔了那么多下,他早就应该醒来了。但他到现在还昏迷着,只能说明一件事。”
眼镜男生看着剑眉男,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困惑,“他只是意识的一个投影,玩家不能叫醒他。”
傅祈棠沉默着点了点头。
剧情推进到现在,无疑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进入NPC的意识世界,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却很有可能。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实虚幻,庄周梦蝶,确实是列车会玩的把戏。
但傅祈棠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他的大脑飞快运转,将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每一幕画面都唤醒,走马灯一般放映着。
有些细节被疏忽了,有些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
整个医院里为什么没有一台电脑?是因为这两个NPC的意识里压根没有“电脑”这个概念吗?
不对,这间医院并不是上个世纪那种老旧的建筑,相反,它哪里都很符合现代医院的标准,只是唯独没有电脑。
是巧合?
未免也过于巧合了。
还有,不论从哪种剧情出发,鬼的目的都是要找到这两个NPC并杀死,可实际上他们藏得不算隐蔽。
五楼办公室直到第三轮才成为安全病房,这说明之前的两轮鬼是可以进去搜查的,甚至办公室的鱼缸里就有一只现成的水藻鬼,那么藏在书架后面的电梯里的剑眉男为什么没被发现?直到自己和宫紫郡进去才把他找出来?
太平柜里的文字明明写着鬼进来了,它把所有的尸屉挨个拉开,躺在其中的寸头男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最后,回归到最关键的问题,这两种剧情真的只是单纯的意识产物吗?是NPC根据关键要素自己编的故事?那他们在自己构筑的这个意识世界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大量的信息和疑问同时从傅祈棠的脑海中闪过,他隐隐觉得自己就快要抓住那个隐藏极深的线索,可下一秒它又溜走了。
看见傅祈棠眉头紧锁,微微咬唇,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仿佛一只正在为过冬发愁的小动物,一直没做声的宫紫郡忽地笑了一下。
傅祈棠被惊动,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猛然间想起他在停尸房说的那句话。
——重要的不是它们各自在说什么,而是它们共同说了什么。
正是这句话让秦馥云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因为她相信宫紫郡的话不是无的放矢,更相信自己的经验远胜于傅祈棠,再加上故事中的暗示和发现的线索全部都能对上,所以她才愈发坚信自己一定是对的。
但她错了。
自己见她失败,自然地在她的思路上画下红叉,认为从两种剧情中找出共同点是不可取的。
自己也错了。
可宫紫郡没错。
这次副本的突破点确实藏在两个版本的剧情里,它们互相呼应,在暗示着同一件事,但绝对不是杀死NPC。
它更为明显,甚至不用去分析,因为它就明晃晃地写在那里,早就提示着玩家周遭的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是意识,更是潜意识与自我的交谈。
——是一场梦,而且还是由两个人共同构筑的梦。
剑眉男和寸头男便是两人在梦中的投影。
因为是梦,所以对于做梦者而言,玩家才是类似NPC的存在,他们不会产生进食、喝水或者上厕所之类的生理需求。
因为是梦,所以哪怕水藻鬼就在剑眉男的隔壁也不会真的找到他,哪怕鬼拉开太平柜里的每一个尸屉也会独独漏了躺着寸头男的那个。
梦里的鬼永远只是气氛营造机,让做梦者产生恐惧和紧张的感觉,但永远不会真的抓住并杀死做梦者。
因为是梦,所以这个医院到处透着怪异。它凭借着记忆和想象生成,如果做梦者根本没有去过精神病医院和研究所,梦里的场景自然只能以常见的普通医院作为蓝本。
因为是梦,剑眉男和寸头男作为梦境世界的两个锚点,所以当其中一人死掉以后,由他构筑的那部分梦境自然也会消失,而玩家作为梦里的人,在他们眼里看来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正在被擦除。
同样因为是梦,所以不论玩家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叫醒昏迷的剑眉男。
毕竟,梦里的人永远叫不醒做梦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傅祈棠在恍然大悟之余颇有些感慨。他看着宫紫郡含笑的眼睛,想生气,可是才摆出点脸色来又忍不住笑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语气里有点无奈和不甘,但更多还是由衷的佩服。
“就在刚才。”宫紫郡道,他垂下眼睛敛住里面的笑意,但愉悦又从嘴角上扬的弧度里偷偷溜出来,他欣慰于傅祈棠的飞快成长,就像很久之前傅祈棠对他一样。
“只比你早了一点点。”
“我看是亿点点吧。”傅祈棠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追问,“是在看到太平柜里面那段文字的时候?”
宫紫郡笑而不语。
“总不会是在看院长日记的时候吧?那么早?!”傅祈棠惊讶,“但你怎么确定呢?又没办法验证。”
“不需要我验证,”宫紫郡道,他的声音低沉平稳,似乎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人愿意去验证,不是吗?”
“难怪之前从停尸房上来的时候你不让我去找秦馥云,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啊。”傅祈棠小声嘀咕,倒也没有觉得怎么样。
他早就知道宫紫郡是这样的人,冷漠疏狂,对别人的生死毫不在意。
他没有逼着秦馥云去送死,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只是冷眼旁观。
看来我的教育不怎么成功啊。
傅祈棠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愣了一下,觉得有些错愕但又似乎理所当然。
“你们俩又在打什么哑谜?”易雯雯好奇地问道。
傅祈棠便摇摇头,把这个莫名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道:“该结束了。”
“嗯?”
“我是说,这场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