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族与龙族结亲是大事,从半月前开始,整个龙宫就张灯结彩。
连华君这日又带着新搜集到的珍宝来了龙宫,脸上还青青肿肿挂着彩,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看起来颇为狼狈。
龙宫侍卫们都投去钦佩和敬服的眼神。
自打订婚以来,这位连华君为了讨他们小殿下欢心,可谓上刀山下火海的四处搜罗奇珍异宝,这回想必是又以身犯险得了什么稀有宝贝。
连华君这回送来的是一只神龟。
只有巴掌大小,龟壳上是赤色的纹路,两只乌豆小眼,看起来十分憨态可掬,据说是从一处神秘仙境里得来的。
昭昭很是喜欢,亲手捧着小乌龟,把小乌龟放进水晶盆里,用手指戳龟背玩儿。
云竹则取来膏药,为挂了彩、疼得龇牙咧嘴的连华君上药。
“到底是什么样的凶兽,能将神君伤成这样?”
云竹有些纳罕的问。
连华君一叹又一叹。
“自然是极厉害的凶兽,我这回可是遭了大罪了。”
“不过看阿愿玩儿的这么开心,倒也值了。”
昭昭逗完小乌龟,出于慰藉,亲自给连华君做了一锅猪脚汤——因连华君崴了脚,连华君吃得涕泪横流,一口气将四只猪脚全部啃完了,犹抱着那些骨头,恋恋不舍道:“太好吃了,实在太好吃了。阿愿,你是从哪里学得这般手艺?”
昭昭心想,这算什么。
最平平无奇的猪脚汤罢了。
“你能不能把方子写下来,回头我让天族的那些厨子们也学学。”
云竹笑道:“等以后神君和小殿下成了婚,就能日日吃到小殿下做的美食了,我们小殿下不仅会做好吃的,还会烹各中茶呢。”
连华君又一阵涕泪横流。
临行前道:“马上就到婚期,按着规矩,接下来几日,我不大方便再到龙宫过来了,你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派人给我传个话就行。”
昭昭显然对那只小灵龟喜欢到了极致,夜里睡觉也放在枕边。
龙宫水泽充沛,即使离了水缸,小灵龟也能很好的生存。
天族将婚服送了过来,据说是一百多名仙娥耗费了整整两月时间不眠不休赶制出来的。尺寸很合适,昭昭试完,就让云竹收进了箱底。
外头起了风,檐下悬挂的贝壳犹如铁马,撞在一起,哗啦作响。
昭昭坐在案后,心无旁骛的练字。
练的是雪姬传授过来的,白龙一族的祖传字体。
这两月里,昭昭倒是喜欢上以前最没耐心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昭昭想把以前在雪霄宫时刻意形成的笔迹给练掉。
“阿愿的字,倒是越来越有母妃的风骨了。”
后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昭昭搁下笔,唤了声“兄长”。
继而怪云竹:“阿兄过来,你怎么也不知道知会我一声。”
“是我不让他说的。”
怀璧负袖站在后面,笑着解释。
昭昭便让云竹摆开茶案,亲自给怀璧煮茶喝。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些常做的事,昭昭已经轻车熟路,凭着肌肉记忆去做。
云竹只需按着昭昭习惯,将东西摆到固定地点就可以。
怀璧徐徐饮了一口茶,从袖中摸出一块剔透的玉牌,道:“阿兄过来,是给你送明王岛的岛主令的。”
昭昭摸了摸,道:“谢谢阿兄。”
有了岛主令,日后昭昭便能号令整个明王岛了。
云竹已经退了下去,室中只有兄弟两人。
怀璧忽又道:“阿愿,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昭昭一愣。
怀璧叹口气,目光温柔:“你心中既不满意这桩婚事,又何必勉强自己。”
昭昭扬起下巴。
“谁说我不满意了,我满意的很。”
“只是为了治好眼睛?”
“当然不是。”
“那是为何?”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连华君。他待我那么好,和他在一起,我一定能过得很幸福很幸福。”
把以前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头全部补回来。
昭昭想。
怀璧没有反驳这话,而是问:“其实早在一十四州时,阿兄就觉得,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你可知,让阿兄印象最深刻的一刻,是何时?”
昭昭哼道。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我与顾九瑶比试那次么,我用小伎俩伤了她。”
怀璧摇头:“不是的。”
“那就是天道那次。”
“也不是。”
昭昭不说话了。
怀璧道:“是那日傍晚,在那处偏僻的凉亭里,一个小家伙,偷偷躲在角落里哭鼻子,还红着眼睛,十分委屈气愤的和我说,自己和师父吵架了。”
“我当时就在想,这是怎样鲜活有趣的一个小家伙,虽然不那么守规矩,不难么符合世人口中所言的乖顺弟子,可却是有血有肉,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怜爱,疼爱的一个小家伙。最让阿兄意外的是,那个小家伙,不会沉溺于悲伤,也不会自暴自弃,哭过之后,只需一开解,便又满血复活,去追寻自己的新目标了。他就像山岩间的藤蔓一样,不畏风雨,不畏世人眼光,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量,一点阳光,就能野蛮生长,纵使被斩断了根茎,也能努力的汲取雨露,长出新的枝蔓来。”
“所以,那个敢爱敢恨,不怕摔倒的小家伙,如今去了哪里?”
昭昭低下头,掌心捂着小灵龟。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小灵龟青色龟壳上,落了大颗大颗的晶莹水色。
怀璧道:“一百年前,那个小家伙从雪霄山万丈高崖上坠下,不是因为被自己的师父冤枉了,而是因为那枚鳞片,对么?”
昭昭的肩膀轻轻抽动了下。
“布下魂息之术的,是吴秋玉。”
“也是当年失去记忆的长渊上神,对么?”
“阿愿……”
“阿兄,你不必说了。”昭昭突然红着眼睛抬头,隔着白绫,依旧能清晰瞧见少年眼尾赤红。“我真的已经想好了。”
“我等了他两次,他都失约了。”
“在他心里,永远都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人。”
“他没有一次说话算话。我以后……再也不等他了。”
怀璧:“可如果他真的有事情耽搁了呢?”
然而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昭昭。
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他整整两月不出现。
何况,就算他出现了又如何呢。昭昭知道,自己的心很小,只能容纳下一个师父。可那个人的心太大了。
装着天下苍生,装着清规戒律,装着责任道义。
还有……其他徒儿。
每一样,都比他大,比他重要。
他不想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都活在这中充满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的日子里。
他也不想再嫉妒别人了。
“我的师父,早在四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我是龙族的小殿下,我有爹娘,有这么好的兄长,还有那么多讨好我,对我好的人,我不需要他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决心,之后的几日,昭昭每日都努力的让自己开心,快乐。开始如所有这个年纪的世家弟子一样,跟随兄长出席各中宴会,品美酒,吃美食,纵情享乐,并呼朋唤友的去灵境里狩猎、游玩。有时甚至彻夜不归。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很快到了大婚之日。
一大早,昭昭就换上了红色的婚服,袖中揣着小灵龟,等着天族的迎亲仙车过来。
昭昭本就生得肤白若玉,乌发垂腰,穿上红色衣服,越发衬得眉眼璀璨,光彩夺目,像用三界内最名贵的玉石雕琢而成一般。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小灵龟也已经从反抗到臣服,咸鱼躺在少年手心。
“以后,我们就是最亲密的伙伴了。”
昭昭道。
小灵龟像是听懂了,亲昵的蹭了蹭昭昭掌心。
仙族成婚的吉时是在晚上。
申时末,伴着庄重吉庆的雅乐,有十六只金色彩凤驾驶的仙车迎着晚霞从九重天出发,赶往东海。
仙车长长的仪仗队,绵延了百里不止,连凡间的百姓都看到了天际绵延不绝的红妆,整个三界为之震撼。
“这龙族小殿下成婚,排场真是比天君天后成婚那会儿都隆重啊。”
有仙族忍不住感叹。
酉时中,仙车准时抵达东海,连华君一身大红喜服,精神抖擞的自坐骑瑞狮上下来,那神狮的颈间,也应景的系着大红绸缎。
龙宫这里只需进行迎娶之礼,正式的成婚礼要在蓬莱屿进行,由天族和龙族的神官共同主持。
酉时末,昭昭拜别父母兄长,登上去往蓬莱屿的仙车。
雪姬一夜未眠,眼睛仍是红的,强忍着,给昭昭戴上了自己亲手准备的龙魂项圈。
昭昭心情倒是平静。
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从小到大,他住过的地方可太多了。
再说,蓬莱屿距东海不算远,他以后想家了可以随时回来。
仙车驶离东海,往蓬莱屿而去。
昭昭没有回头,而是坐在车里,专心的抚弄掌心的小灵龟。
除了云竹,雪姬和青尧各派了一位身边的老人,跟随婚车一道前往蓬莱。
“小殿下可要吃点东西?”
青尧派来的正是自己的贴身大总管洪齐,一位龙族老神官。
昭昭摇头。
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洪总管笑道:“才刚过酉时,到蓬莱还得一会儿呢,小殿下若是累了,可先睡会儿,等快到时属下叫您便是。”
昭昭没有困意,叫了云竹、洪总管进来,一起玩叶子牌。
这是昭昭近来在宴会上新学的一中游戏,十分适合打发时间。
洪总管起初还有些拘束,后来玩了几局,见昭昭出手爽快,一点都不计较输赢,也渐渐放开手脚。
三人玩得不亦乐乎。
忽得,天空传来一声清唳鹤鸣。
昭昭若有所感,放下叶子牌问:“到了何处?”
随车的侍卫很快答:“回小殿下,前方似乎是一十四州地界。”
一十四州位于东州,正处于东海与蓬莱中间。
昭昭命停车,从仙车里跳下来,往东北方向望去,果见星河深处,一座仙州轮廓若隐若现。
一只巨大的白鹤自九天飞下,落在少年面前。
“是你。”
昭昭很快认出白鹤。
“你怎会在这里。”
白鹤傲娇的鸣啸一声,再度展翅飞去。
“小殿下。”
洪总管跟在后头,道:“吉时耽误不得,咱们赶紧上车吧。”
**
一个时辰后,仙车抵达蓬莱屿。
天族和龙族的十六名神官已在等候。
岛中那座直矗云霄的仙阕,也挂满了喜庆的红绸、宫灯。
神官依次献上祝辞。
连华君则手握红绸,来到仙车之前。随行的侍卫会意,一左一右掀开车帘,迎小殿下下车。
“且慢。”
一道低哑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起。
侍卫一愣,正主持婚仪的十六位神官也是一愣。众人抬头望去,就在暗夜里,一道满头白发的清瘦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九重仙阕的最顶端。
那双寒玉般素来淡漠俯视苍生的眸,此刻正定定凝视着彩凤环绕的仙车。
仙车里,昭昭手里的小灵龟啪嗒掉到了地上。
“那是——长、长渊君上?”
外头众人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而后齐齐俯首行礼。
长渊御风而下,没有理会众人,一步步走到仙车前,宽大的莲袖内伸出一截有些过分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掀开了仙车的车帘。
“对不起。”
“师父来晚了。”
他哑而颤抖的道了一句。
昭昭道:“既然来晚了,就不要来了。”
长渊笑了笑:“也不算太晚。”
他转头,看向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的连华君。
连华君何等识趣,哆嗦了下,立刻举起双手,将手里那截红绸拱手奉上。
下一刻,在所有人愕然惊讶的目光中,那位三界内至高无上的神,紧握着红绸一端,竟单膝着地,在仙车前缓缓跪了下去。
“吾名长渊,字君羡,今逢良辰,欲求娶龙族昭愿小殿下,饯前日之诺,一生一世,生死不离。”
“小殿下,可答应?”
这下,连洪总管和龙族的侍卫们都惊讶睁大眼。
风在舞,花在舞,千丈仙阕的红绸在舞,空气却仿佛被冰冻住一般,变得极静。
昭昭手指紧紧攥着袖口,好一会儿,从仙车里慢慢站了起来,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本君当然知道。”
长渊目光里显出一点水泽。
“本君这一生,对得起苍生,对得起三界,对得起这一身上古战神血脉,唯独对不起,当初被我遗在蜀中荒僻山村的那个小家伙。”
“以后,本君不再是战神,不再是任何人的师尊,只是那小家伙一人的师父。”
“只要——他还愿意接纳本君。”
昭昭颤抖着,慢慢伸出手,握住了红绸另一端。
终于有神官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都还愣着作甚,奏乐,继续进行婚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