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神仙。
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昭昭眼睛禁不住一红,立刻想起了四百年前的师父。
将自己从山洞里救出,和自己在这偏远山村的茅草屋里相依为命了那么久的师父。会带着他捕鱼,给他编蝈蝈笼的师父。
只是,四百年过去,凡间怎么还会有人认得师父呢?
妇人红着眼,又一把扯着牧童跪下:“快,快给神仙磕头啊,先祖保佑,神仙真的显灵了!”
牧童听话的磕了个响头。
借着日光,乌黑眼珠认真打量着长渊,忽然惊喜道:“没错,您就是吴神仙,你和神仙庙里的神像简直一模一样。不,比神像还要英俊潇洒。”
昭昭也在打量牧童眉眼,尤其那双豆子般的眼睛和两只招风耳。
心中一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昭昭心口再次砰砰直跳起来。
长渊上前几步,将妇人扶起,客气的问:“请问您是?”
妇人哽咽道:“神仙可还记得,当年在蜀中大山中,您曾经救过一个身受重伤的汉子?”
长渊点头:“自然记得。”
“他叫王二,是这里的村民,为人善良淳朴。”
妇人泪落满面:“吴神仙,真是是您!我们正是王二的后人啊。”
昭昭惊喜:“你们真的是王大叔的后人?”
“是啊。”
妇人望着牛背上精致漂亮如同图画的少年,道:“您就是那个小神仙吧,先祖也曾与我们提过呢。说当年与吴神仙比邻而居,吴神仙身边带着一个小神仙,玉雪漂亮,比画上的小仙童都要俊气。”
“先祖说,吴神仙不仅是王家的恩人,更是整个观音村的恩人,当年,是吴神仙牺牲自己,救了我们一村人的性命。为了感念吴神仙恩德,村长特意请示乡里,将观音村改为神仙村,还为神仙塑了法身,将村中所有的观音庙都改为神仙庙,虔诚供奉。”
“先祖还说,吴神仙死前曾将小神仙托付给他照顾,可惜他一时疏忽,弄丢了小神仙。他觉得对不起吴神仙的托付,心中一直愧疚不已,临终前留下遗言,凡王氏子孙后代,都要将吴神仙的画像供奉在正堂,位列祖宗牌位前,日日焚香祭拜。传到今日,已经是第九代了。到小虎这辈,就要第十代了。”
“我万万没料到,竟真的能见到活神仙。”
昭昭惊讶的望着牧童:“你也叫王小虎?”
牧童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响亮答道:“这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王子睿。”
村中风气开放,起小名时,并没有要避讳先祖名字的规矩,何况还是隔了十代的先祖。昭昭望着和当年的王小虎长相酷似的牧童,主动伸出手,道:“我叫昭昭,我们可以做朋友。”
牧童倒有些腼腆。
“你是小神仙,我们怎么能做朋友呢?”
昭昭道:“神仙怎么了,我倒觉得,当神仙还没有当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来得自由自在呢。交朋友是不必在意身份地位这些东西的,只要志趣相投,我们就能成为朋友。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牧童几乎毫不犹豫答:“我喜欢放牛,捉蝈蝈。”
昭昭眼睛一弯:“那巧了,我也喜欢捉蝈蝈,既然志趣相投,我们就可以做朋友。”
牧童爽快的伸出手,紧紧握住昭昭的手,道:“好,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妇人又特意跑到田地里,拉了自家丈夫回来,和长渊见礼。
长渊提出想看看神仙庙。
王氏子孙正是守庙人,立刻热情的引着长渊和昭昭进去。
占地很大,修缮的很结实的一座神庙,集全村之力建成,历经四百年,除了个别地方重新修缮过,其他地方依旧保持着原貌,可见村民之虔诚用心。
庙中供奉着一座高大巍峨的神像,一身玄衣,面若寒玉,手执一柄黑玉剑,只是那双玉石雕成的眸子,并不淡漠,反而慈悲温和,流露着温柔煦暖之色。
和长渊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庙前供案上摆满祭品,铜炉里的香火,更是整年整日的不断。
昭昭立在庙中,怔怔望着神像,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师父。
和记忆里的师父,一模一样。
他真的好想回到四百年前,回到观音村,等着师父给他回来过生辰,给他做各种好吃的鱼,他宁愿做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夫,和师父一起相依为命,慢慢的老去,也不愿经受这四百年颠沛流离之苦。
师父。
昭昭在心里默念了声,胸腔内又是一阵酸涩。
长渊心中也划过一阵刺痛。
他知道,他是吴秋玉,但又不完全是吴秋玉。因四百年的吴秋玉,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思想,独特的经历。
他永远无法代替吴秋玉三个字在昭昭心中的地位。
他也永远无法抹平四百年前吴秋玉离开,在昭昭心底留下的伤痕。
可吴秋玉,又确确实实存在于他元神骨血内,是他的一部分,无法割舍,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眼前这个小东西,更是他一生之愧,一生之疚。
即使没有吴秋玉这部分记忆,他也无法割舍无法忽略的存在。
长渊凝望着那尊酷似自己的神像,忽然撩袍,正对着神像,跪了下去。
王氏后人露出讶色。
昭昭也扭头,诧异不解的望着长渊,一双乌眸浸着雾气,红彤彤的。
长渊深沉如渊的眸,正视着神像,正色道:“本君在此,向你起誓,日后,本君必会代替你,践行昔日之诺,用性命护昭昭周全,平安,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昭昭一惊,气得跺脚。
“你又胡说什么!”
话虽如此,少年眼睛却更红了。
长渊转头,唇角轻一勾,眼底霜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旁人罕见的温柔色。
“你不是总不信师父么?”
“这一次,本君当着他的面起誓,你总该信了吧。”
昭昭没有说话,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长渊伸出手,轻声道:“过来。”
供案上常年燃着长明灯。
长明灯映照下,长渊眉目罕见的俊美解意,几乎和那尊巍峨又慈悲的神像融为一体。
昭昭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忪恍惚。
恍惚觉得,师父真的回来了,带着鳞片礼物,推开篱笆门,朝他走了过来。
昭昭泪流不止,觉得这么多年,自己辛苦修炼出的“歹毒心肠”和“玲珑心肝”都崩塌的一塌糊涂。
在师父面前,他根本什么都不需要掩饰的。
昭昭望着长渊,一步步,乖乖的走了过去,把手交到青年仙君手中,跪坐在一边的蒲团上。
长渊手指轻轻笼住少年手掌。
轻声道:“相信师父这一次,好不好?”
昭昭抽噎着问:“相信你什么呢?”
师父都已经骗过他两次了。
最后一次,害他整整吃了四百年的苦头。
长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袖间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血玉,颜色如同凤凰血,鲜艳,刺目,耀眼。
“凤凰血玉?”
昭昭惊讶。
这块玉是开启魔窟封印的钥匙,他一直贴身放着,连洗澡睡觉都不离手,生怕弄丢了,怎么跑到了便宜师父手里。
长渊知道少年困惑。
道:“是今日离开魔窟时,师父从地上捡的。”
昭昭一下明白了。
一定是便宜师父用缎带缠住他的脚,他挣扎过程中,不小心遗失的。
想到此处,昭昭又一阵气闷。
这个便宜师父,就会欺负他,明明捡了他的东西,不还给他,反而自己藏着。
也不知又在搞什么鬼。
他可不会轻易上当的。
长渊将血玉托在掌心,在昭昭惊讶眼神中,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进去。血触到玉石表面,立刻被吸进了玉石中心。
长渊道:“师父愿以血玉,与你结契,永不背诺。”
昭昭一愣。
这可是凤凰血玉,一般用在伴侣间,结契双方各自将血滴入雨中,一旦血融,契约结成,就再不可更改了。
否则要受七生七世轮回之苦。
堪称世间最酷烈的惩罚。
这是上古凤凰一族,一位上神为了保证伴侣对自己绝对忠贞,用心头血炼制而成。
是承诺,也是诅咒。
昭昭心里自然是愿意的。
但昭昭犹豫了。
昭昭不想让长渊因为以前的愧疚,就草率的与自己结下这种残酷的契约。他心里很清楚的知道,便宜师父和师父并不完全想同。
在失去记忆期间,便宜师父已经另收了两个徒儿,加上他,都算三个了。
一十四州上下皆知,便宜师父最欣赏最器重的徒儿是墨羽。如果因为这个契约,便宜师父日后无法遵守承诺,割舍不下那两个爱徒,真要受七生七世轮回之苦可怎么办。
他虽然小心眼又霸道。
可并不愿师父真吃这样的苦头。
他宁愿大度一些,释然一些,让便宜师父找他墨羽去,也不愿如此。
昭昭望着那块血玉,好久,摇头道:“我……不能与你结契。”
长渊一愣,握着血玉的手指微微收紧,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好一会儿,哑声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