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陆远宵和长渊的谈话亦接近尾声。
陆远宵起身,向长渊躬身行一大礼,正色道:“君上放心,远宵一定会竭尽全力,保西州平安。只是,君上的身体,可如何是好?”
长渊眉间沉着层霜色,道:“这是本君命中劫数,本君心中有数。”
“可是——”陆远宵心中又禁不住一阵惊痛。
四百年前,他是亲眼见识到魔纹是如何腐蚀掉一个正直善良的修士,一千年前,他也亲历过那场仙魔大战。当时,战斗中他右臂不慎被魔族左护法付秋划了一道细微伤口,险些断臂求生。而今日之魔纹,是比付秋“爻”字纹升级了整整两阶的六笔魔纹。
以长渊战神之躯,竟然无法将其彻底消除,实在可怖。
他忌惮魔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为长渊感到痛心遗憾,声震三界的一代战神,千年前以一己之力挽仙族于危难,如今,竟然要因这可恶的魔纹,被世人误解指摘么。
上苍何其不公。
陆远宵激动道:“君上放心,君上身体抱恙之事,远宵一定会勒令弟子三缄其口,绝不外传。消息但从西州传出一丝一缕,远宵愿以死谢罪。”
作为镇守西州的仙门,上古五大仙族之一,这点事情,他陆远宵还是能办到的。
长渊扶他起来,道:“你的好意,本君心领。只是,厌魔人之事,非同儿戏,必须将消息迅速传至其他仙州,至于本君身份,他们大多并不认识,倒无碍。”
“何况,民情如水,有些事,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眼下最紧要的,是做好西州布防。”
“远宵明白。那君上还要在西州待多久?”
长渊道:“本君即刻便要离开。”
陆远宵遗憾而不舍。
他晚年性情虽佛系淡然许多,年轻时却是实打实的剑痴,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入一十四州,与战神长渊切磋一二。
为此,不顾昆仑少主身份,硬闯一十四州,向长渊下战帖。
前头三封,长渊根本未作理会。
他不甘心,不服输,索性教唆家养的那只白鹤,驮了一背的战书,直接飞到雪霄山上,雪片一般,悉数撒了下去。
长渊最终应了战。
时至今日,他都忘不了那玄衣玉冠、俊美无俦的青年帝君从雪霄宫负袖行出的风华姿仪,更忘不了,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眸子,居高临下、淡漠注视着他时,说的第一句话:“听说昆仑剑道,是除魔卫道、捍卫苍生之道,没想到,如今竟沦落为小儿争狠斗勇的工具。昆仑,怕是要断了传承。”
传承。
这两字,如雷火一般滚落在陆远宵心口。
然而事情已经做下,断无半路退缩的道理,他还是自不量力的拔出了手中之剑,用自以为最精妙绝伦的一招,迎上了对方指尖迸出的一缕元神之剑。
结果,以惨败告终。
从雪霄宫前千丈玉阶滚下去的那一刻,他大脑空茫,仍不敢相信,他苦苦修炼了数千年的剑术,竟然就这样,轻易败在了对方一缕元神之剑下。
对方,连剑都未拔。
那无异于对年少气盛的他,最沉重最致命的一次打击。
他第一次明白,在仙界大会上取得榜首的名次,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也第一次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许世上会有无数厉害剑修,但真正能明白剑道真正含义的,恐怕寥寥无几。
长渊也未为难他,而是派人将他客客气气送出了山门。
他羞愧的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回到昆仑后,便闭关修炼,钻研剑道,两耳不闻窗外事,再也不到处与人逞勇争斗。
他重修了门规,并用同样的理念,严厉约束门下弟子,让他们懂得谦卑、谦逊,尊重手中之剑,昆仑一族第一条族规便是,不许将剑对着普通黎庶百姓。
也正因这个传统,昆仑一族这些年虽然行事低调,门中弟子在剑道上的成就,却远超其他门派。
同时,弟子们也时刻将“除魔卫道”四字放在心中,比如今日,接到百姓举报后,附近巡查的弟子立刻不顾安危赶了过来。
潜心磨砺了数千年,陆远宵自知如今心态,早已非昔日的莽撞小子能比。
他虽然仍然很期待能与长渊切磋剑道,可仅是出于对剑道的痴迷热爱,绝不为争什么名次高低。
即便是能与长渊面对面谈论一会儿,他都能心满意足。
可惜,他仰慕了一生的战神,没给他这个机会。
长渊要离开西州了。
如今魔族卷土重来,三界不稳,陆远宵自然知道长渊有更重要的任务,他是无法强留的,只能赠了掌门信物与长渊,保证他一路畅行无阻,顺利出西州。
昭昭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屋门打开,长渊出来,立刻开心的迎了上去。
陆远宵在廊下再度与长渊作揖告辞,才大步离开。
白鹤重新化为鹤身,和昭昭挥了挥翅膀,便也迅速跟上主人。
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纷扬的白。
这时,昭昭怀中的传音石忽然亮了。
昭昭忙取出来,启开封口,就听另一头传来了兄长急切的声音:“阿愿,战神可与你在一起?”
长渊入了西州以后,便将自己的传音石封了起来,因而这段时日,谁也无法直接联系到长渊,只能曲线救国,从昭昭这里下手。
昭昭的传音石倒是常开着的。
一是因为雪姬的严厉嘱咐,二是因为传音石与少年腕间金环相连。
传音石一亮,昭昭腕间金环便会叮叮作响,报警器似的,昭昭就是想不听到都难。
兄长声音听起来急迫,恐怕有要事。
昭昭答道:“在呢。”
“阿愿,快把传音石给师尊。”
这回是墨羽的声音。
“哦。”
昭昭心里哼一声,心道,这个家伙怎么总是在兄长房中,还总是蹭兄长的传音石。
长渊接过传音石,问:“何事?”
墨羽道:“师尊可听说了厌魔人之事?”
长渊点头,想到什么,沉下眉。
就听墨羽接着道:“今日已接连有十多个仙门弟子受到了厌魔人攻击,有的来自东州,有的来自北州、南州,听说最早是出现在南疆。这些厌魔人,身上都生长着六笔魔纹,攻击性与腐蚀性都极强。”
东州、北州、南州。
还有……西州。
长渊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不由紧握成拳。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道:“本君知道了,你如常布防便是。”
墨羽:“徒儿已经向南山君与碧华君传言,另向父王借调了三千天兵,协助各族弟子们去斩杀那些魔物。我只是想问问师尊,对于被咬伤、感染的那部分弟子,可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听说他们试了好几种驱魔丹丸,都不管用。司南新研制的化魔丹,虽有些成效,可只有一颗,还是留给昭昭的,杯水车薪,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
“那些魔纹传染性极高,堪比人间瘟疫,刚刚已经有天兵受了感染,他仅是在救治过程中,不慎沾了伤者的血,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整个仙界都要大乱。”
魔族这次卷土重来,显然用了比千年前更恶毒更下作的法子。
正说着,就听又有天兵来报:“殿下,不好,刚刚明王府的人来报,岛上有渔民被厌魔人咬伤,厌魔人已经潜入明王岛了。”
怀璧问:“伤了几人?”
“五六人,当时那些渔民正驾着船在海上捕鱼,万万没料到水中会冒出魔物。那一船的渔民,几乎都咬伤了,如今已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由明王府的护卫把守。”
厌魔人的出现,打响了魔族反攻的第一枪。
这仅仅是开始。
这些厌魔人,烧不死,捅不伤,刀剑不入,还具有强烈的传染性,简直比万魔窟里出来的那些魔修还要难缠。
长渊听到元神内,乍然响起一阵张狂笑声。
“长渊,千年前,有你坏本君好事,护着那群尸位素餐、死不足惜的仙族人,今时今日,本座倒要看看,他们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长渊抽调仙力,暴力将这声音压下。
昭昭在一旁看得清晰,问:“仙君可是不适?”
长渊摇头,苍白着嘴角,道:“无事。”
又吩咐墨羽:“明王岛干系重大,三日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给本君稳住明王岛,不许出一丝纰漏。”
墨羽鲜少见长渊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忙正色应下,道:“师尊放心。”
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是三日。
那三日后呢?
长渊掐断了传音石,让昭昭妥善收好。
之后,他随手一挥,召来一只白鹤。
比刚刚陆远宵那只更为漂亮威风的白鹤。
昭昭摸了摸白鹤羽毛,问:“仙君,我们去哪里?”
长渊目光轻柔如羽的望着少年,好一会儿,道:“本君先送你回去。”
昭昭一懵。
仙君的意思,是要舍下他半路而走么?
白鹤日行千里,载着两人顺利出了西州,当日午后,就到了东海边上。
明王岛已非安全之地,长渊想,眼下对昭昭而言,龙族是最安全的。
此时,龙君青尧与龙王妃雪姬应已回来。
长渊让白鹤落地,将昭昭放到海滩上。
问:“你可知道回家的路?”
昭昭当然知道,但昭昭更关心的是长渊要去哪里。
长渊道:“去本君该去的地方。”
一千年过去,他应当与故人故地,再做第一次了断了。
他这一生,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父神,无愧于战神之名,亦无愧于黎庶苍生,唯一有愧的,只有眼前这个小家伙了。
“以后,要好好修炼,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这次失约,恐怕,再无相见机会了。
长渊忽然很庆幸,少年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