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每日除了去王大叔家里吃饭,就坐在院子里刻符文。
有时也会跟着王小虎等人去山里猎野味,不是因为馋嘴,而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师父。
可惜去了几回,都没发现师父踪迹。
王小虎宽慰:“吴神仙是神仙嘛,自然神出鬼没,岂会让咱们轻易找到。好啦,别伤心了,今晚去我家吃烤鹿肉吧。我娘新酿了桂花酒。”
昭昭一点都不想和王大叔一家吃烤肉。
昭昭只想快点见到师父。
傀儡仙本事蕴含仙力,想把符文刻上去并不容易,昭昭往往要花费一整天,才能勉强刻上一道。
还不算刻废的。
第一个七天过去,昭昭总共在小人背上刻出了三道完整的金色符文。
第八天,昭昭天不亮就早早起床,换上新衣服,跑到村口去等师父回来。等啊等,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玄衣修士方戴着斗笠,负剑出现在渺远的山道上。
琅琅若玉,不似人间中人。
昭昭便挑着琉璃灯,拉着师父的手回家。
修士给少年带了很多礼物,有好吃的果子点心,也有一些好玩的小物件。
昭昭爱不释手的把玩着一个白瓷娃娃,问:“师父不是去山里修行了么?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修士笑道:“师父特意去镇上给你买的。”
“师父什么时候能带我一道去镇上逛逛呀,我都好久没出过村子了。”
修士默了默,道:“等师父伤好,就带你过去。”
七天不见,屋里屋外整洁如新,院子里连一颗杂草都看不见,可见小家伙是用心看着家的。
昭昭还学会了煮蔬菜汤。
因为有时候太想念师父了,他不想到王小虎家吃饭。
吴秋玉还注意到,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小家伙明显憔悴消瘦许多,衣裳都肥阔了。他心底微刺痛,想,一定要尽快将那件棘手事解决才好。
夜里,修士挑灯坐在案后,开始提笔写信。
昭昭已经睡了一觉,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见师父还在写,便打了个哈欠,趿着鞋子从被窝爬出来,问:“师父些什么呢?我帮师父一起写吧。”
少年趴在案头,仅着寝袍,乌眸明若星子,乌发乖顺贴在腰际。
吴秋玉暂停了笔,取来自己的披风,给少年裹上,道:“一些大人之间的事,不妨事,很快就写完了。”
昭昭身上暖呼呼的,无聊的数信封。
齐齐整整叠在一起,总共十一封。
昭昭觉得奇怪,师父在此地并无亲友,怎么一下子写这么多封信。而且信封上都写着同样的落款:散修吴秋玉拜上。
快到天亮时,修士终于停笔。
而案侧的小家伙,已经猫儿一样蜷在披风里,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冬日第一场雪降落,寒风呼啸,重雪封门,吴秋玉第二次入山修行。
昭昭穿着厚厚的斗篷,站在篱笆门门口,目送师父远行,怀里抱着师父给自己新做的小手炉。
一直到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山道深处,昭昭方垂下眼睫,情绪低落的回屋。
屋子里尚残留着师父的气息,师父握过的笔,用过的纸,躺过的被褥,无一例外都散发着浅淡冷冽的,熟悉的独属于师父的气息。
昭昭抱膝在床上呆呆坐了会儿,复从抽屉里拿出那只傀儡小人,刻起符文。少年一笔一画,刻得认真,将将刻好时,一点水雾,啪嗒落到了符文上。
只差一笔的符文,顿时消失不见,做云烟散。
昭昭擦了擦眼睛,继续刻。
如此反复,一整日过去,也没刻成一道。
而窗外,北风还在肆虐呼啸。村民们知道昭昭一个人在家,特意送了许多炭火和吃食过来。
昭昭肚子的确有些饿,便趿着鞋子下床,到厨房煮了锅蔬菜汤,坐在平日和师父一道吃饭的小案上,慢慢吃完了。
转眼到了除夕。
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只有一道小小身影,站在村口等师父。
然而这一回,少年没有等到修士身影。
师父明明答应过,要回来陪他一起过年的。
昭昭不想回家,在村口坐了一夜,次日冻得发起高烧,被赶来的王二夫妇带了回去。
少年昏迷中,不停的喊着师父。
王二婶在一边看得直落泪,催促王二:“你就不能到山里帮着找找么。总共那么几座山,人才能插翅飞了不成,这吴神仙也是的,大过年的,怎么忍心留小昭昭一个人在家呀。”
王二叹口气,将妻子交到里屋,小声道:“这吴神仙,很可能不在山里。”
王二婶一惊:“你这是何意?”
王二道:“这也是我无意发现的,上月我不是到城中卖碳么,恰好看到吴神仙牵着匹马,出镇子,一路往北去了。”
王二婶琢磨了下丈夫的话:“你的意思是,这吴神仙是有事瞒着小昭昭,不想让他知道?”
王二摇头:“这我哪里晓得。”
吴神仙那样的大人物,所行所为,自然都是除魔卫道,拯救苍生的大事,岂是他们小小的乡野村夫能猜到。
“总之,你千万别在那孩子面前提找人的事了,徒让那孩子伤心。”
昭昭一连烧了三日,体温都不见退。
梦中浑浑噩噩,全是师父不要自己,抛弃自己的情景,少年于是病得更重。
“莫怕,师父在这里。”
一日正昏昏沉沉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一只骨节修长、冰凉如玉的手忽然覆上了他的额头,在他耳边低低而轻柔的道了句。
昭昭蓦得睁开眼,果然看到一道玄色人影,戴着张银面,正坐在床边,垂目望着自己。
“师父。”
少年只当是在做梦,眼角流出两行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后失力昏迷了过去。
修士心痛如绞,眼角亦渗出水色。
等第二日醒来,确定师父是真的回来了,昭昭反反复复的高烧竟真的奇迹般退了。
吴秋玉歉疚道:“对不起,师父回来晚了。”
少年乌眸如星,将脸贴在师父宽大的手掌上,道:“我做了很多噩梦,梦见师父丢下我,收了其他徒儿,去了很厉害的仙门,忘记了我,也不要我了。”
“不过,我也不害怕的。”
少年忽抬起眼睛,用一种偏执而轻松的语气道:“如果师父不回来了,我就跟着师父一起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与师父待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
吴秋玉心尖颤了下。
哑声道:“说什么傻话。”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和这小东西有了如此深的羁绊。
他们已经融入彼此生命骨血,再难分割。
“才没有说傻话。咦,”少年忽发现一件事:“师父怎么不摘了银面?”
吴秋玉道:“师父脸上受了些伤,怕吓着你。”
“我不害怕的。”
“是师父不想让你看到,师父丑陋的模样。”
昭昭做了个鬼脸,哼道:“师父可真是太臭美了。”
不过没关系,即使师父不摘面具,他也能闭着眼睛勾勒出师父的模样。
“咳咳。”
少年忽然剧烈咳了两声。
吴秋玉隐约意识到,小家伙这回病得如此严重,恐怕不止冻伤这么简单。
昭昭有些心虚的往被窝里缩了缩,道:“我就是受寒着凉了,没事的,师父不用担心。”
这话简直是欲盖弥彰。
但吴秋玉也不戳破,只在暗处静静观察。
很快,他就发现异样,比如,小家伙每天晚上都要悄悄躲在浴房里,大半个时辰都不出来,换衣服也背着他,不让他看。
一日夜里,吴秋玉趁着昭昭熟睡,悄悄翻开了少年后背衣裳。
当看到少年玉白肌肤上印着的那道沟壑般的丑陋伤痕,修士神色一僵,面上血色唰得褪尽。
他于床前枯坐许久,慢慢卷开了自己一截衣袖。
那上面,赫然也横亘着一道乌黑抓痕,伤口断面处,隐约可见黑色的神秘符文。他们如毒草一般,侵蚀,蔓延。
难怪这小家伙在头一回见王二时,就能准确描绘出魔龙特征。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么?
之前那些失踪的村民尸体找回来时,为稳妥起见,他先用仙力驱除干净了他们体内魔气,又统一贴上驱魔符与镇魂符,安置在村长家里,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确定无魔化迹象,再统一安葬。
在仙族,有一个约定俗称的认知。
凡是沾过魔物,不论你是仙门魁首,还是贩夫走卒,就都是不干净的了。
这小家伙,是害怕自己如对待那些村民一样对待他。
也不想想,他如何忍心。
若这世上必须有人要下地狱,也不该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修士垂目,望了眼自己臂上伤痕,手中寒光一闪,多了把匕首。
昭昭硬是被匕刃射出的寒芒惊醒。
察觉到自己是趴在枕上,后背一片冰冷,隐约意识到什么,惊道:“师父……”
“不用怕。”
修士声音温柔而镇定。
“师父帮你治伤。”
昭昭一愣。
听修士继续道:“你的伤口,我已检查过,魔气已侵蚀入骨,所以师父需拔掉那块魔骨,再用秘术,将余下魔气彻底封死在法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