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抱抱。”
少年依恋软糯的声音,在元神内清澈回响。
伴着那声掷地有声的承诺:“我答应你,此生只收你一个徒儿,绝不再另收弟子,好不好?”
过去的印记,滚烫的烙铁般,一重重烙上心口。
长渊元神剧震,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他彻底忘了。
忘了曾在光天化日下,曾给一个陷入绝境的孩子郑重作出这样一个承诺。
忘了他漫长的生命中,除了神的身份与责任,还曾有一个身世孤苦的小家伙,跟他相依为命,结伴而行,视他为光亮和救赎。
忘了他也曾抛却剑心,有如此温柔动情的一面。
他应当忘了更多。
甚至已经不敢再面对那道记忆之门。
因他知道,他终将离开,终将失诺。
这美好的开始,并没有如那小家伙期待的一般,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然而记忆之河不会因他的失态就停止流淌,越来越多的记忆片段,还在源源不断的回溯脑海。
他看到,修士抱着少年,来到了那家珍宝阁门前。
昭昭问:“师父要做什么?”
修士将少年放在门口台阶上,道:“师父去将你的鳞片讨回来。你在这里乖乖等着师父,不要乱走。”
鳞片离体七天内,是可以重新接上去的。
昭昭乖乖点头。
“那师父要快点出来呀。”
早在听昭昭说用七片鳞片换了八颗灵石后,修士就知道,小家伙是被城中黑心商人给骗了。
他看过昭昭的尾巴,清楚的知道,小家伙尾巴尖上的鳞片,根本不是普通妖族鳞片,而是纯正仙气才能呵护出的仙麟。
虽然他也不明白,这小家伙体内明明是妖丹,如何会长着仙兽的鳞片,可这并不是那商人坑蒙拐骗的理由。
吴秋玉进店后,直接说明来意,要原价买回鳞片。
掌柜放下琉璃镜,赔笑道:“客官来的不巧,那七枚鳞片,昨日已被人高价买走了。”
吴秋玉打量他无意识搓着的双手,也不急,问:“何人?”
“这……”
掌柜为难:“我这店里,人来人往的,四海八荒,哪儿的人都有,我们只卖货典货,并不打探客人信息。客官您不如看看我们店里其他鳞片,也有色泽十分好的。”
吴秋玉将剑搁在柜台上,道:“既然卖出去了,该有售出记录吧,拿来我看看,我自有仙术能追踪到买主踪迹。”
掌柜一愣。
心里泛起嘀咕。
那七枚鳞片其实并未卖出,仍被他束之高阁,待价而沽。过去三天,价钱已经比他预计的翻了三倍,几个客商都在暗地里竞价,都是仙门中人,指着那鳞片炼丹入药的,只要再拖上两日,价钱必然还能再翻一翻,他哪里舍得出手。
所谓的售卖记录,自然也没有。
若换成一般人来讨,他直接糊弄过去便是,可眼前年轻修士英武高大,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好相与的。
“实在抱歉……”
掌柜抹了把汗,刚开口,听对方淡淡道:“那不是普通鳞片,售价必定不菲,我想,你这么大的珍宝阁,章程严明,定然不会因为一时粗心,忘了登记的。”
“若你以此打发我,我只能当那鳞片仍在你店中了。”
掌柜一惊,没料到此人如此洞察秋毫,这下连后背都冒出了汗。
修士手指一弹,露出裹在灰布中的一截剑鞘。
镂刻着繁复铭文的鞘身上,赫然沾着几点刺目血迹。
掌柜腿一软,差点跌下去。
吴秋玉从怀中取出八颗灵石,放在柜台上:“东西拿来。”
昭昭托腮坐在台阶上,往店中张望了几次,都不见师父出来,正担心,听到耳边衣袂一扬。
回头,果见玄衣修士阔步走了出来。
“师父!”
少年眼睛一亮。
吴秋玉一笑,将一个灵囊递给少年。
昭昭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摆着自己的七枚宝贝鳞片,喜出望外:“师父真厉害!”
“师父是怎么把鳞片讨回来的呢?”
回客栈路上,昭昭趴在修士宽厚背上,好奇的问。
修士笑着解释:“师父吓唬了下他。”
“啊,师父怎么吓唬他的?”
“师父啊,在剑上抹了些鸡血。”
昭昭捂着嘴巴笑起来。
“师父真是太坏了。”
修士温声叮咛:“以后缺钱了找师父,再也不要去剜自己的鳞片了,知道吗?”
昭昭点头。
“记着了。”
“我那不是以为师父走了,留我自己付房钱么?”
修士愧疚道:“是我思量不周。”
昭昭便问:“师父那日半夜是去做什么了?”
修士隐晦道:“去追一个仇人。”
“仇人?”
“嗯。”
“很厉害的仇人么?比师父还厉害?”
昭昭有些紧张的攥紧了修士衣角。
吴秋玉感觉到少年情绪,笑了笑,道:“他当然没有师父厉害。”
少年果然松开手指,哼道:“那下回再碰上,师父一定要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回到客栈,恰是正午。
吴秋玉先带着昭昭在大堂里吃了顿饱饭,而后回房,为小家伙把鳞片重新接到尾巴上。
这个过程自然不容易。
但有师父陪着,昭昭一点都不怕,也没喊疼,乖乖的由着修士摆弄自己的尾巴尖。七片鳞片全部接好,吴秋玉再度用绷带将少年尾巴缠起。
如此又过了五六日,昭昭伤势基本大好,可以自如下床活动。
这天吃完早饭,吴秋玉认真同少年道:“咱们恐怕要离开此地去别处了。”
客栈不是长久之地,昭昭早就知道的。
“师父,我们去哪里呢?”
少年坐在床上,一面吃糕点,一面问。
昭昭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答案。
只要能和师父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吴秋玉道:“师父也不知道,咱们边走边看,昭昭喜欢哪里,咱们便在哪里落脚如何?”
昭昭欢喜道:“那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我想去昆仑看雪,去蓬莱看海,去东海捡漂亮的贝壳,还想去西北骑马呢。”
“那咱们便挨着去,每个地方都住一阵子,好不好?”
“嗯嗯!”
当日午后,吴秋玉便结了房钱,带着新收的小徒儿一路往西而行。
西面,正是蜀道最艰难之处,但同时也是风景最秀丽之处。
那日夜里魔物正是在西面群山间消失不见。
修士打算再碰碰运气,若能遇到魔物,便顺道将其斩杀,若寻不到,便先带着小徒儿四处游历一番,再徐徐图之。
怕昭昭累着,吴秋玉特意买了匹小毛驴,让少年坐在上面。
旅途无事,昭昭便好奇的问东问西。
“师父为什么总戴着面具呢?”
“师父为什么也没有家人呢?”
“……”
修士耐心答:“师父怕晒黑,所以要戴着面具遮阳。”
“师父其实也不大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家人,以前的事,师父忘记了很多。”
昭昭道:“师父骗人。”
吴秋玉好笑:“师父怎么骗人了?”
“如果是怕晒黑,为什么晚上也要戴?”
小家伙机灵得很,一点都不好骗。
吴秋玉笑了下,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师父戴着面具,是因为师父生得实在太英俊潇洒,只要一露面,必会引来无数桃花纠缠。”
“略略略,师父实在太臭美了。”
夜里,师徒二人直接在山间破庙里歇息,第二日一早,接着赶路。
有时赶上山间月明,他们夜里也不停歇,昭昭就直接蜷在毛驴身上挂的囊袋里睡觉。
月光温柔洒落,将少年浓密如羽的长睫照的纤毫毕现。
昭昭也不老实睡,大多数时候,都是躲在囊袋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师父看。
师父的确很英俊潇洒呀。
少年在心里满足的想。
以后,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师父了。
他再也不是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小妖怪了。
在这世上,他有个一个师父。不嫌弃他出身,只对他一个人好的师父。
又过了几日,他们刚过了一座小镇,将要出蜀中时,山道上忽然传来惨呼声。
时值日暮,山里已经没什么人,那道声音便显得极突兀,连林上的鸟都被惊了起来。
吴秋玉将毛驴牵到一边,让昭昭乖乖呆在树下等着,独自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去。
那是一条位于山谷的小溪旁,躺着一个一身短打的中年汉子,旁边还丢着一捆木柴。汉子面色灰败,周身泛着一层浓郁的黑气。
“仙君救我……”
模模糊糊看到一道玄色握剑的人影走来,汉子挣扎着伸出手。
吴秋玉先用仙气压制住汉子体内的魔气,问:“是何人伤你至此?”
汉子惊惶道:“是魔龙,一条黑色的龙。”
吴秋玉面色微变。
“你确定没看错?”
汉子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吴秋玉将人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山洞里。
昭昭自觉的去打水,生火,蹲在地上,好奇问:“师父,这是谁啊?”
“应该是附近的樵户,待他醒来再仔细问一问。”
“哦。”
少年似懂非懂点头。
修士这夜却心事重重,在洞中枯坐了一夜,第二日,同迷迷糊糊醒来的昭昭道:“咱们恐怕还在蜀中多留些时日,暂时不能去昆仑了。”
昭昭问:“要很久么?”
“不会很久。”
少年打个哈欠:“那我乖乖等师父就是啦。”
这时,那汉子也悠悠转醒。
汉子跪倒在地,同长渊道谢,哽咽道:“小人是这山脚下观音村的村民王二,昨日外出砍柴,回村路上,本想到溪边汲口水喝,不料那水中突然蹿出一条黑色的大龙,张牙舞爪的就朝小人扑了过来。若非神仙搭救,小人就要葬身在那魔物手里了啊。”
“黑色的大龙?”
昭昭脸色一变。
“可是周身泛着黑气,眼睛是血红色的?”
“没错没错,小公子也见过么?”
昭昭眼睛转了转,心虚低下头,道:“没、没有,我就是听人说过而已。”
王二道:“那魔物就躲在附近山林里,小的实在怕他闯入村中,祸害村里人,得尽快回村子里报信去。”
说罢,踉跄着就要起身。
吴秋玉按住他,道:“观音村在何处,若是方便,我与你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