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蜀中山,蜀中月。
洞内,小东西说了两句话后,又开始抽抽搭搭哭起来。
吴秋玉问:“你爹娘呢?”
小家伙抽噎着:“没有爹娘。”
“那家里其他人呢?”
“没有家里人。”
吴秋玉一愣。
“可有亲戚或朋友?”
小家伙还是摇头。
原来是个孤儿。
吴秋玉心软了下。
因他虽称得上一个法力高深的修士,却也记忆全失,不知来处,这回来蜀中,是循着一缕强大的魔气而来。
除魔卫道,是每一个修道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既然在这世上了无牵绊,他便索性以此为终生目标。
谁料半道上会遇着这么个小家伙。
山洞里积得都是脏水,旁边还散布着妖兽尸骨,正常人在里面泡一阵子都要泡出病,何况一个受了重伤的孩子。
再看少年,身上只穿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袍子,勉强可以遮体,下半身却是妖形,鳞片黯淡的一条青色尾巴,如小主人一样,蔫哒哒耷拉着,浸泡在脏水中,尾巴尖上血淋淋的,卷成一个小圆圈,还在往外洇着血。
血腥气迟早会把妖兽召来。
即使没有妖兽,也会有山间的野兽。
吴秋玉将剑背到身上,道:“我带你出去。”
少年警惕心未消,吓得立刻往后一缩。
“呆在这里,会有老虎过来将你吃掉的。”
修士故意吓唬。
少年身体果然颤了颤,但眼睛依旧戒备着,瞄着他背上的剑。
“放心,我不会伤你。”
“我若真想害你,又何必费力管你,对不对?”
这话不假。
少年年纪不大,却知道,自己这境况,撑不了太久,就算这修士真是坏人,也没必要拐卖一只快要病死的小妖。
“嗯。”
少年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修士伸臂将人从脏水沟里抱出。才发觉,小家伙衣裳虽湿透了,身体却滚烫得厉害,显然病得不轻。
“你唤作什么名字?”
“我……”
少年想,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自己,便小声答:“我叫昭昭。”
“昭昭。”
修士念了下这名字,笑道:“是光明美好之意,你爹娘给你取的么?”
当然不是了,他哪里有爹娘呢。
可当着陌生人面,昭昭不想透露太多,便点了下头。
山中没有客舍,第一夜便在一座废弃的破庙里将就着过。
吴秋玉生了火,往香案下铺了些干草,把昭昭放上去。
昭昭紧紧蜷着尾巴尖,背对着火光,缩在香案一角,眼睛依旧红红的,蓄满水泽。
脱离了那潭臭水,身上的伤痛铺天盖地涌来。
比身体上的痛更难熬的,是对前路的迷茫。
族人不要他,麒麟王夫妇也顾不上管他,他该去哪里呢。
不过,好像也不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快要死了。他才只有两百多岁,就要这样狼狈不堪的死在荒山野岭里,连个告别的人都没有。
他的尸骨,会不会被山里的夜狼和老虎叼走。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昭昭本能的一瑟缩,回头,看到了一身玄色的修士身影。
对方高大英俊,投射下来的影子,就足以将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搭配上那锋利的眉眼,薄而冷的唇线……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
昭昭尾巴尖缩得更紧。
小声道:“我……”
“不用紧张。”
男子声音很和善:“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的伤口。”
昭昭瞄了眼自己的尾巴尖,又是一缩。
吴秋玉只是粗粗一瞥,已经大致有数,少年尾巴不是普通伤,而是被人生生拔了鳞片,伤口没及时处理,又在脏水沟里浸泡了那么久,大半条尾巴都烂掉了。
“不用了。”
昭昭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些。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死,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尚是一件充满迷幻色彩、十分可怕的事。
昭昭从怀中摸出一枚青色鳞片,用力咬了下唇,道:“这是我尾巴尖上第二漂亮的鳞片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他们手中抢过来的。我把他送给仙君,仙君能不能在我死后,找个地方,把我的尸骨埋了,别让野兽叼走。”
“下辈子,我一定报答仙君大恩大德。”
说完,少年眼睛一红,再度吧嗒吧嗒掉起泪珠子。
他也不想当着陌生人面这么狼狈,可是他实在太可怜了,垂死之际,身边竟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连挖坟这种事都要拜托外人。
吴秋玉就着火光打量着那枚鳞片。
鳞片边缘尚沾着血与细碎的皮肉,显然是被人粗暴拔出时带的。
他是修道之人,自然也一眼识出,这鳞片不是普通妖类鳞片,而是带着仙气的。
他喉间一涩,道:“放心,你不会死的,你只是生病了而已。”
“把鳞片好好收起来。”
昭昭忽然问:“仙君,你怕死么?”
吴秋玉一怔。
就听少年道:“我其实有点害怕。不过,我听别人说过,人死灯灭,死了之后,应该不会伤心难过,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后半夜,昭昭烧得有点糊涂,修士便把自己衣袍解下来,给少年裹上。大约意识昏沉的缘故,少年尾巴尖终于舒展开,软软垂在干草上。
修士没有药,只能化出仙力,帮少年治愈伤口。
等昭昭再醒来,已经不在破庙里,而在客栈的房间里。身下也不再是粗糙硌人的干草,而是柔软的衾被。
晨光透窗而入,靠窗的小榻上,盘膝坐着一道人影。
玄衣银面,正是昨日的修士。
昭昭掀开被子想下地,就发现自己整条尾巴都被缠了厚厚的白叠布,尾巴尖竟然不如昨夜疼了。
“不要乱动。”
榻上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提剑起身,道:“你尾巴伤势重,需过几日才能完全恢复。”
这一过就是五六日。
昭昭每日只在房间里活动,到了时间,吴修士会过来,为他换药,重新包扎伤口,顺便给他送饭食。
客栈统一的饭食,只有素菜,没有肉。
但昭昭身无分文,知道钱都是好心的仙君掏的,也不敢挑食。
转眼到了第七日,昭昭尾巴上的大小伤口几乎都已痊愈,腐烂的地方也已长出新肉。连最严重的尾巴尖上,鳞片被拔掉的地方,也结了一大块疤。
昭昭催动仙元,试了试,发现自己已经能重新化成人形。
但依旧不能走太长时间的路。
昭昭换上了新的衣袍,乖乖躺在床上等那位仙君过来给自己换药。
以往辰时,仙君就会准时过来,然而今日昭昭等啊等,一直等到中午,肚子都饿得咕噜噜叫了起来,仙君都没有过来。
眼看着日头开始一点点西移,昭昭心里开始忐忑。
仙君是不是忘记他,或者看他伤好,直接离开了。
这个认知,让少年重新热起来一点的心迅速冷了下去。
到傍晚,客栈伙计来敲门,委婉的问:“小公子明日可还继续续房?若是续,这房间,小的依旧给您留着,若是不续,小的便帮您提前结算一下银钱。”
可昭昭身上身无分文。
昭昭犹豫了下,还是问:“和我一起的那位仙君呢?”
伙计笑道:“那位仙君只订了七天的房,昨夜半夜似有急事,将小的叫起来开门,匆匆离开了。”
昭昭心一下沉到谷底。
抿了下嘴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道:“我不续了。我,你……算一算,看需要多少银钱。”
“好嘞。”
伙计把热水端进来,退下了。
昭昭没有钱,沉默半天,视线再度落到刚去了绷带的尾巴上。
实在没办法,只能再拔些鳞片卖钱了。
可是离开客栈,该去哪里呢。
他也谈不上愤怒。
因为仙君与他无亲无故,将他救出山洞,帮他治伤,已是仁至义尽。他还奢望什么呢。
是他自己不坚强,太爱粘着人,不过五六日,竟然无形中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产生了依赖。
又不是第一次被丢弃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昭昭打量一圈,发现自己也没有行李可收拾。
便起身下床,将案上箩筐里的一把剪刀拿了起来。
七天的房钱,至少需要需要七片鳞片才行。
还得是色泽好的。
昭昭卷起袍子,摸了摸自己的腿,一咬牙,重新化成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