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青云之上21

“君上。”

日头刚刚升起,雾霭还未完全散尽,冷雾缭绕的汤池深处,慢慢走出一道玄色身影。

北宸仙府的汤池自然无法与雪霄宫比,但也不失为一个疗伤的好去处。

长渊只穿着件玄色绣莲纹的宽袍,乌发松松披散着,面上罕见的覆了张银面,无论手指还是露出的下颌一角,都苍白如宣,透着病态。

只有旧伤发作极严重时,长渊才会戴这样一张银面。

然而此刻令云伯更担忧的却是刚刚发生在汤池边的一幕。

那位小公子,竟然打晕了君上座下的仙官,还盗走了存放君上印信的玉匣。出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长渊沉默立在汤池边上,袖袍迎风鼓动,不知在想什么。

云伯试探着问:“可要属下先去将梵音仙官叫醒?”

“不必了。”

“更衣吧。”

“是。”云伯不敢多说什么,恭声应是,忙取了提前备好的常服过来。

长渊直接回了东侧殿。

昭昭刚沐浴完,正坐在藤椅上,由司南帮着擦头发。

少年一头乌发又密又长,如缎般光滑,和那两扇鸦羽般的长睫一样。此刻乖乖静静的躺在藤椅上,乌眸半阖。

听到动静,昭昭睁开了眼。

长渊走过来,从司南手里接过毛巾,道:“让本君来吧。”

“是。”

司南退到一侧,迟疑片刻,道:“君上的旧伤……”

“无妨。”

虽如此,司南眼中不掩忧虑。

旁人不了解,他却知晓,这些年,长渊旧伤为何发作如此频繁且严重。

昭昭也才看到,长渊面上盖着面具。

这张银面让他生出许多回忆,昭昭问:“师尊旧伤很严重么?”

长渊摇头。

手掌轻拢起少年一头乌丝,抻开毛巾,从发顶擦拭下去,道:“老毛病了,无碍。”

“病还没好,怎么突然想起来沐浴了?”

这回是司南答:“昭昭服用驱魔丹后,又出了许多汗,且有些发热,他身上黏腻得难受,想擦洗一下,我便给他配了些药浴。”

长渊伸手,覆到昭昭额上,果然有些烫。

少年发梢,也的确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长渊默了默,道:“既然发烧了,就推迟一日再回一十四州吧。”

这确是昭昭想要的结果。

只是昭昭没想到,长渊如此轻易就下了决定。

昭昭迟疑问:“这样,会不会耽误师尊的事?”

“不会。”

“眼下没有比你的平安更重要的事了。”

昭昭点头,好一会儿,道:“谢谢师尊。”

午膳直接在东侧殿用。

长渊直接让云伯在床前支了张小案,并做了几样清淡可口的汤食。

昭昭靠坐在床上,吃了大半碗鱼糜羹,看起来胃口不错,见长渊依旧戴着银面,只饮茶,并不吃饭,便也搁下碗,问:“师尊的面具不能摘么?”

长渊拨弄着茶碗,宽袖浮动,语气寻常,道:“现在还不能摘。”

“你自吃你的,不必管师尊。”

昭昭道:“我不害怕的,师尊摘了吧,不然连吃饭都不方便。”

“再说,我也见过师尊的印记。”

在雪霄宫时,昭昭听梵音说过,长渊每回旧伤发作都要戴上银面,是怕额间印记吓着人。但他当年刚刚溜进雪霄宫后山的汤池里时,就误打误撞看见过那道赤色印记。长渊应当没必要避着他的。

长渊动作一顿,大约也想起了经年往事,继而笑了下。

“师尊不饿。”

“你好好吃,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云伯去做。”

长渊终是没有摘。

昭昭便也没有再坚持,吃完饭,乖乖帮云伯一道收了碗,就躺下去睡午觉了。

长渊坐在床边守了会儿,等昭昭睡着了,抬头,帮昭昭轻轻拭掉额上新冒出的汗,打量着少年眉眼看了好一会儿,便起身离殿,去了数丈之隔的西侧殿。

**

司南已在西侧殿等候。

见长渊进来,立刻道:“我帮君上施针吧。”

长渊颔首,在窗边的小榻上坐了。

司南将门窗都关上,回到榻边,长渊已摘掉面上的银面,放在了一边案上。

原本竖在额心,形如血月的印记,此刻汹涌燃烧着,血焰与黑焰缠在一处,几乎弥漫了青年帝君大半张脸。

司南几乎是颤抖着取出银针。

长渊卷起袖口,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日光透窗而入,连飞舞的尘埃都照得清晰。若仔细看,能看到那截手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

司南动作熟练的将银针沿着臂上经脉一一扎下。

长渊面无波动,那蛰伏在经脉内府深处摧心裂骨、犹如无数钢针齐搅的痛,并未在他面上掀起丝毫风浪。

长渊问:“药效如何?”

司南知道,他问的是那颗化魔丹的药效。

忙道:“已经在慢慢起效,只是,昭昭背上的伤时间太久,他伤口深处又被人设了禁术压制魔气。想要彻底拔出所有魔气,一粒丹丸远远不够。”

长渊点头,没再问其他的。

司南心中煎熬,道:“君上为何不让我将此事告诉昭昭?”

一十四州上下,包括他师尊碧华君都以为,他为了研制化魔丹,丧心病狂,不惜引魔气入体,自毁身体,自毁修为。然而,真正引魔气入体为他实验药效的,其实是长渊这位高高在上的战神。

魔气,那世间至怨至煞之气凝成。

长年累月的任由魔气存于体内,不仅会吞噬人内府仙元,更会吞噬人的意志。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仙族弟子能够承受,更何况是自幼身体羸弱的他。

司南能看出,百年未见,昭昭入了无情道,性情心志大变,与长渊师徒间相处,看着与往日无异,实则疏离许多。

昭昭一直以为是他这个兄长在试药,对他感激良多。今早服药后,还特意向他致谢,赠了他好几颗妖丹,让他补身体用。

昭昭还要帮他吸掉体内的魔气。

被他以“魔气已清”推诿过去。昭昭仍坚持探他内府,确定他体内确实没有魔气之后,才放了心。

司南心中煎熬,想告诉昭昭真相,想改善昭昭和长渊之间的师徒关系。自从知道那道伤口的真相,司南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昭昭原来在麒麟宫过得一直很不好,昭昭自幼飘零,孤苦无依,实在太需要一个家,一个对他好的人了。司南没有擅自将此事说出,一是因为长渊的嘱咐,二则是因为,昭昭如今修无情道,最忌讳被七情六欲影响境界。昭昭的心结在长渊,若贸然将此事说出,他不知会对昭昭造成何等影响。

长渊坐于窗下,容色雪白,神态较平日更加淡漠。

半晌,道:“本君安危,事关三界,非本君一人之安危,勿需多言。”

司南这些年研制化魔丹,也顺藤摸瓜,了解到许多当年仙魔大战的内幕,隐约知道,魔君问天身死,万魔窟覆灭,恐怕不想正统仙史上记载的那般简单。

长渊即使身为战神,当真便能凭一人一剑,扫平整个魔窟么。若为真,其中又付出了何等代价。

司南不敢深思。

施完针,又将提前备好的汤药取出,让长渊服下,司南便告退离开。

不多时,云伯进来。

长渊已重新戴上银面,问:“如何?”

云伯心里无限纠结,可也只能实话实说:“君上离开后,小公子就醒了,先是说自己口渴,请属下取了些蜜水过去,之后又旁敲侧击,向属下打听书阁灵屉那把钥匙的事。”

长渊听了,目光深邃如渊,没什么多余反应,问:“你是如何答的?”

“属下依照君上吩咐,说那把钥匙,一直是君上贴身保管。”

语罢,云伯自袖中取出一把古铜色,泛着灵光的钥匙,呈到长渊面前。

长渊纳入袖中,道:“本君知道了,退下吧。”

“是。”

云伯在心里叹口气,恭敬离殿。

长渊不紧不慢的饮完一盏茶后,方起身,离开西侧殿,往回廊另一头去了。

昭昭在殿里等到傍晚,暮色落下,仍不见长渊回来,只能趿着鞋子下床,去问云伯:“师尊去哪里了?”

云伯便说是去书阁了。

昭昭抿下唇角,道:“我去找师尊。”

云伯望着少年背影,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他一个下属,又能说什么呢。

书阁昏昏的,只亮着一盏灯。

长渊坐在案后,手里握着卷书看。烛火光影浇在那张银面上,晕出浅浅一层流光。

“师尊。”

门半开着,昭昭直接侧身走了进来。

少年乌发未束,自然垂至腰际,发尾却是绑着半根赤色的发带,双眸乌黑如宝石,亮亮的,漂亮夺目。

长渊放下书,问:“怎么不在殿里歇着?”

昭昭道:“我想师尊了。”

这话说得直白。

长渊沉默了一下。昭昭已经走过来,极自然的绕到案后,跨坐到他腿上。

少年双臂温温软软,皓白如雪,直接就着这个姿势,隔着衣袍,伸手抱住他腰,小声道:“我想师尊了。”

这样亲密的动作,已经不足以用大胆来形容。

长渊思绪空了空,一瞬回到了百年前。

那个时候,这少年做错事了,或者功课没有完成,历练不合格,也总是喜欢抱着他的腰,缠着他撒娇耍赖。

他一直以为,这小东西是依恋他,离不开他,所以才敢胆大包天的作出种种亲昵之举。及至后来,被他缠得久了,也不可避免的生出了许多回护之心。

然而……

长渊轻声道:“师尊只是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一下。”

昭昭眼睛瞄了圈。

“什么公务非要晚上处理。”

“方才我明明看到师尊在翻书。”

长渊道:“不算大事,只是有些棘手而已。”

“可我想师尊了怎么办?”

少年羽睫又密又长,微仰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问。

仿佛一只蛊惑人心的小狐狸。

然长渊却一眼窥出了那慧黠灵动的眸光下,被刻意遮掩起来的冰冷。

长渊感觉心里一凉,同时又觉有滔天的热浪在经脉内府间翻滚冲撞,他低声问:“你想师尊如何?”

“我想。”

少年顿了顿。

忽然羽睫一颤,倾身压了下来。

“我想,吸一口师尊的仙元。”

长渊脑中轰然一声,薄唇已被两片冰凉的柔软覆住。

昏暗的烛光,一下化作了柔软朦胧的春水,轻柔抚摸着春花、春树、春实,滋养着一切息息生长的万物。

“神便不会寂寞么。你只是没有体会过亲密无间、朝夕相伴的感觉,才会觉得世间的一切情都是虚妄。等你体会到了,食髓知味,你就会知道,有个贴心的小家伙在身边,是多幸福有趣的一件事。”

“所以,要想生活有趣,还是得收徒儿,结道侣呀。”

“长渊,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南山君啰里啰嗦的腔调不合时宜的回响在耳畔,长渊以往都当这是屁话,一笑了之。然而此刻,却不由自主的重复回想着那句。

“神便不会寂寞么?”

他是天生的神,俯视众生惯了,也见惯了岁月沉浮沧海桑田,若非百年前亲眼看着那小东西因为自己的失察与失误坠下高崖,根本不会被愧疚与追悔缠绕整整百年。

即便对大徒儿墨羽,他也仅是点拨为主,大部分时间,由他自己领悟修行。

他对世间一切情,都是淡漠处之的,包括师徒情。也唯有当年一时意动,收了那小东西为徒后,被他整天缠着黏着,才渐渐领会的一丝不一样的师徒间相处的感觉。

到最后,连最避讳的肢体接触也不避讳了,竟也习惯那少年爬上自己的床,抱着自己的腰。

然而这百年,每每夜深人静,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竟罕见的体味到了凡人才有的感情——空虚,孤寂。

春水初生,春水绕动。

少年像品尝甜蜜的果实一般,专注的,认真的吮尝着。还带着一丝霸道。

清浅的药香,在寂静的书阁里弥漫。

长渊抬了抬手,终又慢慢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昭昭终于直起身。

“师尊?”

长渊靠在椅背上,毫无反应,双目自然阖着,莲袖垂落于案,露在外的下颌弧度清冷俊逸,俨然睡了过去。

昭昭眼底眷恋褪去,立刻跳下来,从长渊怀中翻出钥匙,打开长案一侧的灵屉。

灵屉一列三个。

对应三把钥匙。

昭昭依次打开,终于在第三个灵屉里,看到了一道形如镇尺的青色密令。

密令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昭昭再不犹豫,迅速将密令取出,纳入怀中,而后继续往下翻。

下面除了几张普通公文,却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昭昭于是又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翻,翻了半天,还是没有。

“是找此物么?”

一道淡漠声音,毫无预兆响起。

昭昭动作一僵。

顷刻,转过身,就见本该垂袖而眠的长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手中握着一副画卷。

长渊没再说话,而是沉默将画卷展开,放在了案上。

画上是一个玄衣仙人,正手执利一柄黑玉剑,与妖兽对抗。虽然脸上覆着面具,但长渊在看到画像的第一眼就认出,这与昭昭生病时抱在怀中的那一副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柄黑玉剑。

“吴秋玉。”

长渊漠然念了声这个名字。

“即使冒着危险多留一会儿,也不舍得丢掉关于他的任何东西,是么?”

昭昭不知道长渊知道多少。

乍然被窥破,昭昭也没有多害怕。

昭昭视线已经完全被那副画像吸引。

这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师父的画像。

长渊说得没错,拿到那道密令,他就该立刻离开的。可他知道,周昌明还命送了一幅师父的画像过来。

他要拿到,属于师父的一切东西。

昭昭走到书案前,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副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