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立在门外,就听里面幽幽传出这么两句。
心道,殿下这也太不给柳公子脸面了。
室内,柳扶英面色一阵青白,楚楚可怜道:“扶英若哪里做的不好,殿下只管教训,扶英一定努力改正。可殿下此话从何说起,扶英自入门以来,对师尊只有仰慕与尊敬,悉心侍奉还来不及,怎敢无故扰师尊清净。”
墨羽冷笑。
“到底有没有扰,你自己心里清楚,孤不与你扯这些嘴皮子。”
“知道咱们这趟下山的主要目的么?”
柳扶英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手,答:“知道。”
墨羽点头:“知道就好。”
“师门的规矩,孤便不多强调了。”
“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助孤完成任务。只要你肯用心做事,孤不会为难你,可若你敢偷奸耍滑,在孤跟前耍心眼,就休怪孤不讲同门情面了。听懂了么?”
柳扶英细声细气:“扶英明白。”
“那就好。”
“退下吧。”
“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启程去中州。”
柳扶英一愣:“中州?”
墨羽重新端起茶碗饮了口茶,闻言睨过去:“怎么,你有意见?”
柳扶英忙摇头。
“扶英不敢。只是扶英不解,咱们为何要去中州?”
墨羽展目望向窗外。
绿意浓浓,鸟声婉转,雨洗过的天,格外碧蓝。
良久,他道:“你不是说他性格活泼,最喜欢凑热闹么,如今仙州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中州了,兴许他也会过去。”
柳扶英阴郁着脸回到房内。
管事柳江忙倒了碗凉茶,小心探问:“公子怎么了?可是那墨羽殿下又为难公子了?”
柳扶英目中阴狠一闪而过。
“他何止是为难,分明是故意羞辱,刁难。”
“我真是不明白,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平素也上赶着巴巴的讨好他,他为何要处处与我过不去。”
“要说也是。”
一路行来,柳江也觉得这位殿下对自家公子过于苛责了。
“仔细论起来,公子对墨羽殿下还有救命之恩呢,这位殿下就算不念同门情谊,也该念着这份恩情吧。”
柳扶英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方才他说,他继续启程去中州。”
“中州?”
“没错。”
柳扶英忽扯了扯嘴角:“你相信,一个从万丈高崖上坠下去,连尸骨都没找见的人,还可能死而复生,仍活在这世上么?”
柳江一愣,旋即明白柳扶英话中所指。
摇头道:“自然不信。”
“是啊。”柳扶英笑一声:“可偏偏就有人信,还孜孜不倦的要把人找到,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柳江咳咳两声,不大敢顺着答。
柳扶英烦闷地摆摆手。
“行了,你收拾东西去吧。”
柳江“哎”一声,走到一半,忍不住道:“这墨羽殿下也是听了些谣言,才对此事格外有执念,公子其实不必放在心上。”
柳扶英愣了下。
是啊。
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
他还在烦闷什么。
当年,他可也算亲眼看着那小东西坠下崖的,师尊用元神之剑在崖底搜寻了整整两日都没把人找到,如今一百年过去,那小东西还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不成?
何况如今墨羽还醒了。
墨羽一个天族太子,一门心思的要寻那小东西的下落,谁知道安得什么心。
思及此,柳扶英忽然安心了些。
**
俗语有言,天下十分富庶,中州独占三分。
中州仙府所在地为宣阳城,也是此次斩妖大会的举办地。
距离斩妖大会还有三日,城中便聚满了前来观礼的仙门弟子。这是近百年间刚兴起的一场盛会,起因是自魔族随着万髅窟一道消亡后,妖族开始取代魔族,四处为恶,祸害世间,百年前更是出了一桩极恶劣的群妖作乱事件,直接导致了两个仙门灭门。
自那之后,仙族“五族十二世家”便联合起来,成立了斩妖司,每隔十年,斩妖司都会举办一场隆重的斩妖大会,将十年间作恶多端、罪孽深重的妖类绑上斩妖台,当众处以极刑,震慑群妖。
此乃仙州十年一度盛事,仙州内各大门派都会派弟子前来观礼。
“哇,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宣阳城,果然气派!连城门口的狮子竟然都是活的!”
一红衣老头叉腰立在巍峨的城门下,大声感叹。
旁边的绿衣老头则缩着脖子,十分畏惧的瞅着被用铁链拴在城门口的两只大凶兽,嘟囔:“这轩辕老儿真是有病,人家都是用石狮子驱邪避灾,哪有用活狮子的,这分明就是吓唬人嘛。”
“你说得没错,吓唬得就是你们这些老妖精。”
“哎,你讲不讲良心。”
原本匍匐在地的灵狮嗅到两人身上妖气,立刻目射凶光,毛发倒数,嗬嗬着立了起来。两个老头同时吓得后退一步,撞到后面的雪袍少年身上。
“小昭昭快救我们!”
昭昭往城门口瞥了过去,原本煞气十足的两头灵狮一触到少年目光,立刻动作一滞,目露惶恐,屈膝趴了下去。
昭昭率先穿过城门,往城内走了。
柳文康依旧戴着斗笠,摇头一笑,大步跟上,无情与白钧亦惊魂甫定的拍拍胸口,连忙也抱在一起,追了过去。
进了城门,便是一条宽阔大道,道旁酒楼林立,商肆罗列,随处可见珍馐美食与各类符器灵宝,一派热闹繁盛之象。
白钧自打出生起,就呆在九莲山的野鸡窝里,无情作为守道者,自打天地鸿蒙初开,就没出过天道,两个老头儿都是第一次进城,还是这么富庶的城,对街上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左看看,右逛逛,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抱了满怀的小玩意儿。
无情嘴里吸着一个小糖人,问:“小昭昭,咱们今晚住哪里?”
平日这些事其实都是柳文康安排的。
昭昭却想也未想,直接脱口道:“一枝春。”
一枝春,是一家酒楼的名字。
且是城中最贵最豪华的酒楼。
酒楼后头就是客栈,同样的,也十分贵气豪华。
说完话,昭昭先皱了下眉。
自打进了这宣阳城,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对这城中的一切,好像早就十分熟悉。
几乎闭着眼都能说出街道上随便一家酒楼的名字。
奇怪。
他来过这里么?
他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柳文康倒是没深究此事,很随意道:“好,就一枝春吧。”
一行人来到一枝春门前,立刻被堂倌殷勤的请了进去。
大堂里坐满了吃酒的酒客,大部分都是此次前来观礼的仙族弟子,也有一些当地修士、百姓。
看到门外走来的白衣青年和雪袍少年,众人纷纷侧目望去,尤其是视线落到那眼覆白绫、肤白若玉的雪袍少年身上时,俱露出惊艳色。
老板一团和气的迎上来。
见着面无表情,一脸漠然立在喧闹大堂中的昭昭,先是一惊,继而喜道:“您可是……昭昭小仙长?”
昭昭点头。
“你识得我?”
“当然识得!”
“小仙长每回来中州历练,都住在咱们这一枝春啊。”
老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很错愕道:“小仙长难道不识得小人了么?”
昭昭摇头。
他的确不记得了。
然而“一枝春”三个字,却的确是印在他脑海中的东西。
柳文康温声道:“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
老板何等伶俐,一听这话,便知此事恐怕有内情,立刻堆笑道:“无妨无妨,小仙长日理万机,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贵客们风尘仆仆而来,一定累坏了吧,先去后头雅室休息一下,小人再给诸位备一桌上等酒菜。”
堂倌将昭昭引到一处名为“曲水居”的雅室,据老板时,是昭昭以前住过的,临窗,环境优美,推开窗便能看到城中最热闹的曲河。
昭昭推开房门,果然扑面而来的一股熟悉感。
堂倌殷勤指着房中悬挂的一只银铃:“小仙长若有吩咐,直接通过银铃传唤奴婢即可。”
那银铃里蕴含仙力和传音术,显然是仙家之物。
昭昭点头。
等堂倌退下,就盘膝坐到床上,认真打量起房间的布置。
打量半天,也没打量出个所以然。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串欢快笑声,昭昭便下意识的推开窗,直接屈膝坐到窗外的栏杆上,向下望去。
一艘画舫徐徐游过,原来是一群富家公子在游湖。
昭昭冷冰冰看了眼,伸手摸向腰间,却什么也没摸到。昭昭愣了下,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好像是一个,再习惯不过的动作。
真是奇怪。
这一瞬,昭昭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深夜,画舫,花灯如昼,一个约莫十三四岁,束着马尾的小小少年,翘着腿斜坐在栏杆上,眼尾轻翘,耳边听着曲水河上飘来的欢声笑语,口中饮着最烈的烧刀子。
“一个人下山历练。”
“真的好无聊好无聊啊。”
少年红着眼睛,有些委屈的抱怨了句。
忽然,少年仿佛看到了什么,丢开酒壶,纵身飞了下去。
“师尊。”
夹着呼呼风声,昭昭隐约听到了这两个模糊的字眼。
师尊。
昭昭元神忽然狠狠一震。
这时,砰得一声,有细微的敲击声落在了窗棂上,将昭昭惊醒。
昭昭骤然回过神,化作一道白芒,朝酒楼西面掠去。
**
城西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林。
昭昭停在林中,眼角余光扫过某处,问:“何人?”
一个看起来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从树后走了出来。
昭昭眉梢一挑:“是你。”
“没错,是我。”
青年正是莲生。
昭昭问:“何事?”
莲生握拳,噗通跪了下去。
昭昭早不吃这套,转身便走。
莲生在后面喊:“求少主救救巴蛇一族吧!”
“三日后斩妖大会,黑鹏长老、还有很多巴蛇族人,都要被送上斩妖台,他们有的仅是老弱妇孺,根本没做过恶,没害过人啊。”
“现在,只有少主能救他们了。”
昭昭脚步一顿。
“斩妖台?”
“没错。”
莲生目光灼灼望着少年背影。
“我知道,我没资格再求你什么,可黑鹏长老也算救过你,于你有恩,你当真连他性命都不顾么。他们,毕竟是与你血脉相连的族人。”
“就算你不信我的话,你总该信黑鹏长老吧,他老人家一直是个慈悲心肠,连只蚂蚁也不肯碾死,怎会去作恶害人。”
“斩妖台,名为斩妖,不过是那些世家大族借正义之名谋利的工具而已。你便不好奇其中内幕么。”
昭昭摇头。
“不好奇。”
“对于你说的事,我也不感兴趣。”
少年抬步,瞬间行至数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