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烛火摇曳,映着灵枢惨白脸庞。
“那魔物法力高深,侍卫们根本不是对手,侍卫长突击了几次,都没能进到山洞里,无奈之下,只能一边往麒麟宫给族长夫人传信,一边向驻守在附近的青禾长老求助,青禾长老听闻消息,立刻带着门中修士赶了过来……”
此事司南尚有印象。
“没错,的确是青禾长老将我们救出来的。”
“我醒来后,父王母妃特意向我提过此事,母妃让我记住青禾长老恩情,并让我入长老门下,跟随长老修行。”
“可是,既然我们被救了出来,昭昭又怎么会……”
“没错,青禾长老的确力克魔物,将少主救了出来。”
灵枢声音哽了下,道:“只不过,他只救了少主一人而已。”
“青禾长老冲进洞内救出少主之后,便迅速撤了出来,并且——并且命侍卫们封死洞口,将魔物彻底封死在洞中……”
司南大惊失色,张大嘴,大脑嗡得一声,一片空白。
大颗大颗的泪,自他目中,汹涌滚了下来。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整个人如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着,问:“那昭昭呢?昭昭呢!”
灵枢悲声:“可怜小公子,原本都已靠着自己的力气爬到洞口了,在满宫侍卫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的,又被魔物拖了回去。小公子疯狂的呼喊,哭泣,求救,祈求,没有人理会他。他们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小公子落入了魔物之手。”
“不,不,这不可能,长老他怎会见死不救?”
“是啊,也许他们是有多余力量救出小公子的,只是,当时魔物攻势汹汹,山洞又随时有坍塌之危,根本没有人会愿意冒险去救一个血脉低劣、鸠占鹊巢那么多久的巴蛇族血脉。救出小公子,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既不会得到族长夫人的感恩,也不会凭此获得金银珠宝与高官厚禄,可少主就不一样了,当年事后,从青禾长老到侍卫长,再到他们手下的修士与侍卫,都凭着这桩“救主奇功”平步青云,得到了丰厚封赏。他们只是选择了最安全最稳妥的办法而已。”
司南泪如泉涌,依旧不敢相信这血淋淋的真相:“就算青禾长老心怀私欲,那父王母妃呢,他们不会不管昭昭的。”
灵枢苦笑:“当时少主被困洞中八日八夜,被救出来时,已经不省人事,随时有性命之危,族长夫人整颗心都系在少主身上,一直衣不解带的守在少主身边,哪里想得起来小公子,再加上青禾长老命所有知情者对此事守口如瓶,三缄其口,也根本无人在族长夫人面前提及小公子。”
“小公子被和那大魔一起封死在洞中,不久之后,山洞坍塌,小公子竟没有死,浑身是血的,自己从坍塌的山岩缝隙里爬了出来,没有人知道洞里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小公子经历了什么。属下只知,回来之后,小公子背上就有了那道伤口。当时,小公子后背一整块肉几乎都被那魔物利爪剜掉,可是小公子怕人知道他被大魔所伤的事,不敢请大夫,也不敢让其他人看到,最后将别院里所有能用得上的药丸全部吞服了下去,自己熬了七天七夜,才熬过来的。当时阖宫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少主身上,倒也无人注意到小公子的情况,一小部分知情人,也只觉小公子命大,竟有本事从大魔手里逃出来。”
“如今说出真相,属下虽对不起麒麟宫,对不起族长夫人,可属下问心无愧,属下只悔恨,属下当时没有再勇敢一些,硬闯入宫,将此事告知族长夫人,兴许,小公子就可以早一点获救,不必吃那么多苦头。”
司南闭目,哀痛欲绝。
难怪,难怪他自昏迷中醒来后,满宫宫人都围着团团转,那个平日最喜欢黏着他的小小少年,却一次都没出现过。
他何其混账,何其愚蠢。
怎么就理所当然的觉得幼弟和他一样,也在休养,所以无法来探望他。
及时后来看到那少年苍白憔悴的面色,竟然也没有心生怀疑,还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照顾。
再后来。
他还经常带着他,一道去青禾长老府中,听讲,修行。难怪少年每回都是远远的站在修行室外等他,从不肯跟着他进去……往日种种,流水画一般,一一浮过脑海,只剩无尽追悔与悔恨。
司南甚至不敢再深想,那些年在麒麟宫,他自以为的那些岁月静好、其乐融融的画面。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美好而已,另一个小小少年,却一直在忍受无边的苦痛与折磨。
梵音亦不忍听下去,叹息一声,用力攥了下拳。
心想,这麒麟宫好歹是十二世家之一,族长这些长老的作为,与妖族,与魔族何异。
一片惨淡的寂静中,唯长渊问了句:“那小东西,可与你说过那大魔究竟为何物?”
灵枢点头。
“说过。”
“小公子说,那山洞里困着的,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魔龙。小公子背上伤口,便是被魔龙利爪所伤。”
长渊神色一震。
倏地站了起来。“魔龙?”
“没错。”
“一头体型巨大,没有实质,怨气集成的魔龙。”
“小公子之所以能死里逃生,也是因为魔龙一心想找一个合适的献祭品,献祭到……”
“献祭到何处?”
“献祭到……万魔窟的,不悔池中。”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长渊都许久未回过神。
长渊忽然想起,风回镇中,曾在昭昭幻境内见到过的那条魔龙。幻境中,他正持剑与魔龙缠斗。莫非,是这小东西潜意识里,又回到了当年麒麟宫的洞里,希望自己去救他么。
梵音难以置信:“那魔龙……与魔君问天有关?”
这个秘密,原本打死灵枢也不肯说出来的,然如今小公子已然身殒,长渊君上看起来也非冷酷无情之人,灵枢肺腑间猛然涌起股酸涩,点头,道:“没错,据那魔龙所说,它乃魔君问天残留在时间的最后一缕分身,为了躲避天兵追踪,才遁入麒麟宫,隐在那处隐蔽的山洞里休养生息。它唯一的任务,就是寻找一个合适的‘献祭品’,用献祭之法,召回问天魂魄,复活问天。他最中意的人选,其实是司南少主,因司南少主体弱,容易被操纵,且体内有纯正的仙元。司南少主被救走后,他才退而求次,择了小公子。起初这魔物藏匿在暗处,一直隐而不发,没有动手,是因为数日前外出寻找‘祭品’时被麒麟宫法阵所伤,法力受损。”
长渊皱眉。
问天竟有分身留在世间,他为何竟没感知到。
第一次仙魔大战之后,他分明已将问天魂魄悉数镇压在西方无妄海了。
没有魂魄做载体,哪儿来的分身。
“昭昭曾对本君说,他是剜掉一块骨头,用了禁术将伤口封印起来,才隐下此事,没被魔气进一步吞噬。他用的是何禁术?”
灵枢一愣。
“剜骨?”
“属下,从未听小公子提过此事。”
“你不知?”
“是。属下不敢欺瞒君上,属下真的不知。小公子分明说,是偶遇高人,帮他用仙术封印起来的。”
“你寸步不离的跟着他,怎会不知?”
“属下——”灵枢摇头:“属下,并非一直跟在小公子身边,依君上所言,那所谓的禁术,很可能,很可能是小公子在巴蛇族时弄的。”
“巴、巴蛇?”
司南神色一僵。“昭昭他何时去过巴蛇?”
“是呀,连少主都以为,小公子嫌弃自己妖族出身,从未回过巴蛇,也从未认过巴蛇这门亲戚,其实……小公子回去过的。”
“那一次从山洞里死里逃生之后,小公子便心灰意冷,第一次想离开麒麟宫,去寻找自己的同族。小公子昏迷时一直在叫父王,叫娘亲,还一直喊疼,属下想,小公子,应该是想念父母家人了。醒来后,小公子对属下说,他不想当神仙,也不想修行了,等他回到自己族中,便没有人再嫌弃他的出身,没有人赶他走,没有人对他恶言相向。他的亲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司南骤然想到什么。
“难道是那一年我过生辰时?”
灵枢点头。
“没错。那年少主死里逃生,族长夫人心里实在高兴,为了庆贺少主病愈,也为了驱邪避灾,在麒麟宫给少主办了场隆重的生辰宴,小公子便是在那天夜里,带着自己的贴身物品,悄悄离开了麒麟宫。”
“小公子拖着病体,满怀希望的回到巴蜀,四处打听,终于找到巴蛇一族的洞府所在。他兴冲冲的找了过去,他以为,他的族人一定会很开心的接纳他,欢迎他回家,给他庇护,他以为,他寄人篱下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却万万想不到,那些巴蛇人冷血无情,自私自利,根本不念什么骨肉亲情,他们饿狼一样围住小公子,抢了小公子的包袱和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他们还扒光小公子的衣裳,把小公子堵在恶臭的水沟里,逼着小公子继续回麒麟宫给他们弄银钱和灵宝,他们还骂小公子无用,娇气,无法在麒麟宫立稳脚跟,轻易被识破身份,白白浪费了巴蛇族的心血和妙计。小公子不肯回麒麟宫,他们便将最苦最累的活都交给小公子做,让小公子穿着破烂的衣裳,吃着最低劣的饭食,伺候那些长老们。小公子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只遇到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后来还是一个叫黑鹏的长老,生了点恻隐之心,告诉小公子,他爹娘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族内唯一和小公子有血缘关系的,就是一个叫莲生的表兄。”
“小公子彻底心灰意冷,又趁长老们不注意,从巴蛇族逃了出来,回到了麒麟宫。回来之后,小公子便性情大变,变得左右玲珑,乖巧伶俐,学煮茶,学做美食,学酿琼浆,学各类技能,去讨好族长夫人,讨好少主。小公子幼时虽张扬任性,但一直都是个热心肠的孩子,同龄的小麒麟若遇到困难,他必会解囊相助,在路边遇到病弱的老人,都会心生同情。然而那次回来之后,小公子便变得自私冷漠,再也不管其他人的事。”
“小公子还告诉属下,他在回来途中遇到了一位仙术高超的仙人,用仙术帮他把伤口封印了起来。只是那仙术并不能支撑太久,他还是要想其他方法。再后来,一十四州开山收徒,小公子便软磨硬泡的,求着少主带他一道过来。”
“属下知道,小公子来一十四州,不仅仅是为了拜师学艺,更重要是给自己找一处能庇护他的容身之地,再不用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小公子幼时遭遇诸多困苦,虽然自私自利了些,可说到底,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语罢,灵枢伏地顿首。
泣不成声道:“如今,小公子已去,属下也无脸再回麒麟宫。属下自幼时起跟在小公子身边,名为主仆,实则属下心中一直把小公子当亲弟弟看待。属下如今了无牵挂,唯一愧对的便是小公子,属下恳求君上允准,让灵枢留在雪霄宫,为小公子守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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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十四州毫无预兆的飘起了雪。
长渊坐在殿中,一杯接着一杯的饮着酒,望着殿外飘飞的大雪,诸绪翻涌,一夜未眠。
“君上。”
梵音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青玉酒壶。
“这是灵枢整理小公子遗物时,在思过殿的寒潭里发现的,应该是小公子要送给君上的。”
长渊一怔。
接过一看,一股淡淡的莲花酒香漫入鼻尖。
酒壶歪歪扭扭的写着两行字:送给师尊的,三十年莲花琼浆。还差一年。
次日,南山君来到雪霄宫,望着负袖立在漫天大雪中的好友:“我听梵音说,你要关闭雪霄宫宫门?你可想好了?”
长渊点头。
“自此,雪霄山永不开山。”
“本君,亦不会再收任何弟子。”
南山君叹口气。
“你既然想好了,我便也不勉强。长渊,人死不能复生,我知你对那小家伙心中有愧,只是,这日子还要继续过的,你也须想开些。日后再有奔着你名头来拜师的,我一律替你挡了便是。”
“谢了。”
长渊握起酒盏,再度饮了口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