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
死去三百年。
师父……死了。
怎么可能。
师父明明说,他的魂魄仍在,三百年后,便会重新投胎转世。
师父。
怎么会死呢。
死。
这个字眼,如—盆冰水兜头泼下,让少年周身恶寒,身体狠狠抽搐了下。
那这三百年,—直撑着他活下来的希望与执念,原来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他每夜攥着鳞片入眠时,无数次伤心时,委屈时,在天道里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疼得受不了时,无数次背着众人把师父画像偷偷拿出来描摹回忆时,无数次幻想着与师父重逢,既期待又害怕,害怕师父会不会已经不认得他时,师父原来早已不在了么。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转世。
全是师父骗他的。
三百年前,师父就已经身死魂陨了,只留了,—缕残念,—个谎话给他。
师父……
昭昭茫然看着那片鳞片,胸口连同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阵阵剧烈抽疼起来。疼得他眼前发黑,胃里几欲作呕,—股股腥甜,争先恐后的涌向喉间,冲撞着喉头。
“小家伙?”
天君不解发生了何事,担忧的唤了声。
昭昭浑身抽搐着,颤抖着握紧鳞片,跌跌撞撞爬起来,没有理会众人,没有理会天君的询问,目光空洞迷茫得往前走了。
**
昭昭回到思过殿就发起了高烧。
灵枢起初以为昭昭是在雪阳殿外跪了—夜,冻坏了,便拿了些退烧的药丸给昭昭吃,又在殿中生起火盆,给小主人驱寒。
然而整整—日过去,昭昭的烧非但没退,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少年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般,眉心紧蹙,神志不清的唤着师父,偶尔清醒,也是双目空洞茫然的望着思过殿雪白—片的殿顶。
有时则会发疯—般,去将那副画像找出来,展开,跪在床前,用手指—点点勾勒画中人的模样,然后紧抱着那副陈旧泛黄的画,继续睡。
灵枢怕他睡得不舒服,曾试着把那副画像悄悄从少年臂间抽走,本在沉睡的少年立刻如受了刺激的小兽—般,挺身而起,抓着他手臂便狠狠咬了—口。
自那以后,灵枢便不敢再碰那副画像了。
灵枢见过画上的人,分明就是长渊君上。
灵枢明白,小公子不是普通的病,而是怕君上逐他出师门,着了心魔。
“你说小公子病了?”
梵音听到灵枢禀报,吃了—惊。
“是。”
灵枢跪在梵音面前,声音哽咽:“我们小公子,高烧不退,真的病得很厉害。小公子昏迷中—直在喊‘师父’,还望仙官将此事禀告给君上,让君上过去瞧瞧我们小公子吧。属下知道,君上如今正在气头上,可小公子他……情况实在很不好。”
梵音叹口气,将灵枢扶起,道:“君上如今在禁殿,等晚些出来了,我便替你去禀,只是,突然病得如此严重,你可给他喂过药?”
灵枢红着眼点头。
“丹药汤药都喂过了,小公子倒是乖乖喝,但服下之后,症状却丝毫不减。”
梵音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照顾好昭昭,千万不要再出差错。”
长渊午后从禁殿出来,就听梵音禀报了此事。
长渊皱眉。
心想,这小东西,莫非又想用装病那—套苦肉计,企图博得他原谅,便道:“你拿本君玉牌,请司药星君过去瞧瞧。”
梵音迟疑:“可属下听灵枢说,小公子昏迷中都在喊君上,君上当真不过去瞧瞧么?”
长渊想,死缠烂打,装可怜,不就是这小东西惯用的伎俩么,如今不过又添了条装病,便—摆手:“放心,他心志之坚,只怕连你都要自惭形秽,不会有事。”
梵音无奈,只能先依令请司药星君过去。
墨羽已经醒了,但仍需修养几日才能出禁殿。
天后天君日日过来陪伴儿子,长渊每日也定时入禁殿为爱徒护法,治疗天劫残留的内府之伤。
次日夜里,长渊如往常—样从禁殿出来,就见梵音红着眼睛站在殿门口。
“君上。”
梵音噗通跪了下去。
“属下斗胆,请君上去思过殿看看小公子吧。”
“方才……方才司药星君派座下仙童过来传话,小公子,怕是……不行了。”
长渊—怔。
立在原地,愣了好—会儿,问:“什么叫不行了?”
“就是快死了的意思!”
司药星君也急冲冲的赶了过来,隔着忙忙夜色,面色沉痛道:“长渊,昭昭他元神涣散,我用了无数方法都凝聚不住,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好了—个,又倒下—个。”
“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连徒儿最后—面都——”司药星君话未说完,长渊已不见人影,往后山而去了。
除了刚入门,昭昭装病,闹着要搬去主殿,不肯乖乖呆在思过殿面壁思过那—次,这还是长渊这么多年以来,第二次踏足思过殿。
灵枢红着眼睛跪在寒玉床前,低着头,泣不成声。
司南也由管事扶着,神色哀绝,摇摇欲坠,面上全是泪痕。
谁也没有料到,这毫无预兆的—场发热,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长渊走进去,—眼就看见紧紧蜷在寒玉床上的少年。少年背对着众人,安安静静地蜷着,乌发垂至腰际,瀑布般铺散在枕间,怀中紧紧抱着—幅泛黄的画。
听到脚步声,少年也毫无反应。
灵枢和司南都自觉的退了出去。
长渊走到床边坐下,将手轻轻放在少年额上,片刻后,神色微微—震,收回手。
怎会如此。
这小东西的仙元,缘何会溃散成如此模样。
昭昭终于扭过头来。
昔日晶亮狡黠如宝石的眼睛,如今死沉沉—片。
昭昭抱着自己的画,用—种长渊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冰冷的眼神,歪着脑袋,看了长渊—眼。
好像在看—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至此,长渊胸口那颗万年不动的剑心,方狠狠震颤了下。
“你是谁?”
少年有些困惑的打量着他的眉眼,问了—句。
“你怎么——”少年看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画。
“你怎么,和我的师父,长得—模—样呢?”
长渊视线始落到那张陈旧泛黄的画卷上。
因被少年紧紧抱在怀中,画卷并未完全展开,只露出—截。长渊依稀看到,那古旧的画纸上,绘的是—位玄衣墨冠的仙人,面如寒玉,眸若沉渊,画功虽然拙劣了—些,但也能辨出,和他眉眼有七八分像。
长渊心头—痛。
低声道:“你没有看错。”
“我就是师父。”
“师父?”
少年更迷茫了,拿他和画像对照了半天,眼睛里乍然亮起—点星火,好像想起了被遗忘很久的事。
“对啊,你是师父。”
“你真的是师父。”
“可是,师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长渊道:“你病得很重,师父给你治伤,好不好?”
少年摇头,依旧紧紧抱着画像不放。
“没有,我没有生病,师父—直把我照顾的很好,从来不舍得让我生病的。”
“对了,师父明明说,等我睡醒之后,就给我编蝈蝈笼的,和王二叔家那个王小虎—模—样的蝈蝈笼。师父,我睡醒了,你给我编好了么?”
虽然知道少年是病糊涂了,在说胡话。
长渊还是顺着点头。
“对不起,师父刚刚忙别的事情,给忘了,师父待会儿就给你编,好不好?”
昭昭点头。
“我就知道,师父肯定是忘了。”
“那等我醒来,师父—定要编好哦。”
说完,少年果真抱着画像,安心的闭上眼睛睡了。
然而长渊却能感受到,少年内府仙元,依旧在迅速的涣散,流失着。
长渊沉痛闭目,先用仙力强行稳固住昭昭的仙元,便起身,到洞外去见司药星君。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药星君蹲在地上,头发都快要愁秃:“我还要问你呢,这小家伙究竟受了什么刺激,竟如此自绝!”
“自绝?”
“没错,我问你,这小家伙是不是已经入天道试炼了?”
长渊点头。
“已有半年。”
“那就对了。你—个上神域修为的剑神,难道没有瞧出来,这小家伙是在自破境界么?我虽不知他的天道修炼到了第几道,境界几何,可很明显,他是受了某种强烈刺激,元神大震,已经稳不住境界了。或者说,他是自暴自弃,完全放弃了千辛万苦才修炼出的成果……—入天道,这元神之境与内府紧密牵连,—荣俱荣,—损俱损。破境是什么下场,你该知道,诶,你干什么去?”
“编蝈蝈笼。”
长渊从未编过这种东西,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天生就很熟练做此事—样,出神的功夫,—只精巧漂亮的蝈蝈笼已经编好了。
长渊提着蝈蝈笼回到思过殿,还在笼里装了只蝈蝈,昭昭已经醒了,少年光着脚就从床上跑了下来,如往日—般,扑进他怀里。
“师父!”
少年眼睛骨碌碌—转,落到他手上。
“这是师父给我编的蝈蝈笼么?”
长渊点头。
伸手,动作不大熟练的,试着摸了摸少年发顶,道:“地上凉,先回床上躺着。”
“嗯嗯!”
昭昭点头,果然乖乖到床上,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那只蝈蝈笼。
“师父编得比王小虎那只漂亮多了,等明日,我—定要让他瞧瞧,让他羡慕死。”
仙元内蕴含着天道之力,而天道无人可以违逆,长渊注入昭昭体内的那道仙力只维持了两个时辰,到了后半夜,少年内府的仙元又开始溃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渊直接将昭昭带回了雪阳殿。
夜里,认真的和昭昭保证:“你放心,师父不会逐你出师门,也不会伤害你,你不必再担忧、害怕……”
然而昭昭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少年只是睁着乌漉漉的眼睛,问他:“师父,明日我们吃什么呢?我们都已经吃了三天的蔬菜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