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尔一吻完毕,轻轻起身,在一旁站定,等待凯洛整理思绪。
他等待着,等待着凯洛对自己的审判。
凯洛安静的坐在那里,脑海里那段冗长的回忆渐渐清晰起来,每时每刻,都历历在目,恍若发生在昨天。
他坐了起来,尽管躺的不太久,但他坐起来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一些吃力。
艾斯特尔伸手来扶他,他下意识地挥退了他的手。
身体的反应比脑海里的思维更快,他做完了,过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做了这种事,转头看向艾斯特尔,语气没什么波澜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艾斯特尔没有说话,他早就做好准备了。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没人先开口。
过了好一会,凯洛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后面那些记忆一起给我看?
为什么就不能截止在我离开的那一刻?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
凯洛此时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极了。
他不傻,只要稍微一串联,他就清清楚楚,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圈。
凯洛从小学开始就遭受的冷暴力,是因为艾斯特尔,而他之后遇到艾斯特尔,又是为他遭受的冷待做铺垫。
这是为什么?
而且,就算事实的真相是这样,艾斯特尔他为什么就不能……就不能骗骗他吗?
就让他的记忆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截止不好吗?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艾斯特尔尽可以自己编,他完全可以编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让凯洛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郁家在其中做手脚,他艾斯特尔也是受害者。
为什么就不能骗骗他,反而要让他看到这么残忍的真相?
艾斯特尔把他的记忆都给凯洛看了一遍,所以凯洛清楚,郁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棋子,在他们身后执棋的,就是艾斯特尔本人。
是艾斯特尔的“恶”面,但那不也是艾斯特尔吗?
凯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空,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他的胸腔中多出了一个黑洞,而那个黑洞把他所有的情绪都吸走了。
他恨艾斯特尔吗?好像不恨,也恨不起来,因为艾斯特尔对他这么好。
但他还爱艾斯特尔吗?他也说不准,毕竟艾斯特尔就是造成了他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艾斯特尔故意把力量放给了郁家,让郁洺有机可乘。
在发现了凯洛的遭遇之后,他也没有直接阻止,只是阻绝了那些伤害性更大的。
“我很抱歉,凯洛。”
艾斯特尔没有辩驳自己也是刚刚苏醒,这一切的确是他做下的,是的,他纵容了他的恶,让恶占据了主导,那么理所当然,“恶”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纵容一切发生。
但是这“恶”也的确是他的一部分,他推脱不掉。
凯洛没有回应他的抱歉,但也没有推开他,他就这样放任自己待在艾斯特尔的怀里。
他在艾斯特尔的回忆里看到了一切,是,艾斯特尔爱他,为了遇见他,他硬生生的撑到了现在,然后他才发现凯洛会到他的时代的原因,不愿意改变历史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一开始也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凯洛呢?凯洛的这些遭遇都是艾斯特尔一手造成的,他一开始也什么都不知道,他无知无觉的长大,念书,以为自己天生不讨人喜欢。
他就有错吗?他就该遭受这一切吗?
站在理性的角度,艾斯特尔情有可原,他没有什么大错。
可凯洛同样也没错啊。
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这是长达十二年的冷待,这是长达十二年的冷暴力。
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或者“我爱你”就能揭过去的。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凯洛那十二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多想讨人喜欢啊,他多想有朋友啊。
而那些是他该得的,难道不是吗?
原本,他就不需要什么人来拯救他,他可以是自己的太阳。
凯洛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团乱麻。
要他责怪艾斯特尔吗?但站在客观的角度上来看,他做的一切也情有可原。
但要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和艾斯特尔相爱下去吗?
他也做不到,他怎么可能做到呢?
这件事会是一根刺,一个跨不去的槛。
可他又不想和艾斯特尔分手。
凭什么他要遭遇这一切呢?为什么他就不可以简简单单的谈一个恋爱呢?
他就想像任何一个普通平凡的人一样,遇到一个喜欢他,他也喜欢的人,然后平平淡淡的过下去。
但是艾斯特尔的出现,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他逼着自己勇敢,为了艾斯特尔跨越重重困难,他以为一切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他可以带艾斯特尔回家,带他回家去见自己的父母,然后像所有人一样过上平凡的日子。
凯洛没哭,不知道为什么,他哭不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特别混乱,像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死结,打不开,但也不想剪开。
“我知道现在说抱歉无济于事。”
艾斯特尔轻轻抚摸着凯洛的发顶,亲吻他的额头。
“我会还给你的。”他低声喃语:“我会还给你的,把一切都还给你。”
“这不是你该经历的,对不起。”
他这几句话就像有魔力一样,把凯洛从空洞的状态拉扯了回来。
他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就涌上来了,他哭起来,抓着艾斯特尔的衣领,仿佛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你怎么还?你还不了了,艾斯特尔,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可以的。”
艾斯特尔敛起眉眼,“时间会修正一切,凯洛。”
凯洛没有弄懂他的话,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你不能离开我,艾斯特尔,你要赔,你就把你赔给我吧。”
他只能抓住眼前的艾斯特尔,他太怕失去了,他本来拥有的就少,如果艾斯特尔再离开他,那么他不就是一无所有了吗?
“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他的布置终究出了错。
是啊,“恶”的行事作风怎么可能和他一样呢?
那是他心底埋藏最深的黑暗,能够克制它的“善”又已经摇摇欲坠,失去了控制的“恶”,又怎么可能会选择放弃?
凯洛就是他最渴望的存在,在一开始知道凯洛能够通过那个房间回到他的时代时,他心里甚至萌生了想要把凯洛关起来的想法。
把他关起来,哪里也不让他去,只能看着自己,只能听到自己。
这个念头多诱人啊,而且他还有能力可以做到。
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他不能那样做。
艾斯特尔也不是圣人,他也有阴暗的不能见光的一面,他只是善于克制自己。
在失去了凯洛的那段时间里,他抛弃了自己的克制,任由自己的阴暗面四处流淌。
然后,就酿成了现在这样的苦果。
他希望凯洛可以好好的,健康的长大,没想到,阻碍他成长的人就是他自己。
怎么说呢,谁能想到呢?
这简直比愚人节的玩笑还要可笑。
他能怎么办呢?
他还能怎么办呢?
“我真的非常抱歉。”艾斯特尔低下头,轻轻执起凯洛的手,那枚翠绿色的戒指还戴在他的大拇指上。
他几乎是恳求的,“凯洛,你能滴一滴血在这上面吗?”
这不算什么,凯洛没问他的用意,直接点头了。
艾斯特尔的动作小心翼翼,凯洛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殷红色的血液滴在翠绿色的宝石戒面上,居然有些诡异的渗透了进去。
凯洛觉得自己应该问一问,毕竟这么神奇呢。
可是他又没有发问,他不想问。
“能够见到你这一面,我已经很高兴了。”艾斯特尔把戒指从凯洛的手上摘下来,俯身去吻他:“我爱你,凯洛。”
时间会修正错误。
艾斯特尔明白这一点,尽管这意味着更长时间的等待,他也没有犹豫。
他就带着他偷渡来的小小执念,解开了循环往复的圆环。
***
凌晨五点,凯洛紧张的从床上爬起来。
现在是夏天,天光早已大亮,不过今天是双休,因此除他之外,家中其他三人还在和周公会晤。
凯洛小心翼翼地洗了澡,随后把衣物床单一同扔进洗衣机,倒进洗衣液,按下按钮,洗衣机开始运转,发出一阵一阵的“嗡嗡”声。
凯洛关了阳台门,希图让这声音变小,等了一会,没听见其他卧室里传来动静,他松了口气,靠在墙壁上,静待洗衣机结束工作。
他立志要做一匹潇洒的孤狼,但做那种梦的时候,却总会梦到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出现在梦里的那人看不清面貌,只有一个大致轮廓,唯有那一头耀眼如阳光的金色长发他印象深刻。
第一次做梦,他以为那是因为他的审美朴素传统:钟意金发甜心。
但第二次,第三次,都是那个人,那就有些太奇怪了。
出于一种略带羞赧的好奇,凯洛开始查找符合他梦中人的形象。他看过许多拥有长长金发的美人,但每一个都和他想象中的那个人存在很大的差距。
他找了挺久,一无所获,干脆决定当个孤狼——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已经见过了最好的金发美人,其他的他都看不上眼了。
又过了一会,洗衣机结束工作,凯洛把衣服和床单拿出来,放进烘干机里。
十五分钟后,烘干完成。
凯洛左看看右看看,抱着衣服床单鬼鬼祟祟的溜回自己的房间。
他一点也不想被人发现,怪难为情的。
青春期的烦恼。
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六点,他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躺上床后,闭上眼睛又睡不着,情不自禁开始浮想联翩。
这世界上存在他梦境中那样完美的人吗?
凯洛总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觉得,那一定是一张动人的面庞。
翻来覆去了好一会,也还是睡不着,最终只好决定起床。
他起得早,干脆到厨房去准备早餐。
再过几天就是高考了,学校放他们回家度过这最后几天。
凯洛准备完早餐,先把自己的那一份吃了,回到卧室去复习功课。
解了几道数学题后,他的大脑才慢慢沉静下来,不再心心念念他的“金发甜心”了。
***
酒宴上,姜小姐挽着她的丈夫,眼神却忍不住落在独坐在窗边的那个金发男人身上。
别误会,她并不是要移情别恋,她对自己的丈夫非常满意。她注意那个男人,只是因为她感到了一丝惊恐。
那个金发男人名叫艾斯特尔·斯洛格莫,出身名门,年纪尚轻就独自掌控了一整个商业帝国,很值得佩服。
他的性格冷淡,却也从来没有做过伤人的事,平时也深居简出,姜小姐和他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关系。可每每看到他,心中就会涌起一阵她无法控制的惊惧。
……仿佛,仿佛这是一个掌握了她的命运,且可以随时让她失去现有的一切幸福生活的人。
很偶尔的,她会从梦中惊醒,醒来的时候怕的要命,却不记得梦境的内容,看见丈夫和孩子,心中也会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像这一切都是假的。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急着把丈夫和孩子揽到自己身边。
看到艾斯特尔·斯洛格莫时,她心中又会升起一股强烈的惊惧,只想迅速离开。
她是后来的,如果她知道艾斯特尔·斯洛格莫也会出席这场酒会,那么她一定不会来的。
“我们先回去吧。”
她低声对丈夫说:“我有点不舒服。”
“好,那我们走吧。”她的丈夫握住她的手,担忧地问道:“要不要先去医院看看?”
听到丈夫的话,姜小姐内心的恐惧也减少了许多,忍不住笑道:“其实我只是想早点回去了而已。”
艾斯特尔待在角落里,注视着在场的人。
他很少出席这种场合,就算出席了,他也会刻意让人忽略他。
只要恰当地利用黑雾,这很简单。
但他偶尔也会到酒宴上消磨一下时光。
姜小姐不经意地朝他这里望了一眼,就拉着丈夫匆匆离去了。
这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艾斯特尔对她有些印象:当初,因为他的故意纵容,让郁骆得以使用他的力量,这个女人和许多其他女人被郁骆控制,在不自主的情况下沦为玩物,为郁骆生儿育女。
这也是他犯下的过错。
他的放纵毁了许多人的人生,不止是凯洛的,还有许多其他人的。
除了她们,还有那些被郁骆控制的科研人员,员工,佣人……数不胜数的人,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篡改了,被掌控了。
他不可能弥补每个人,而有些人的人生,他根本无法弥补。
比如凯洛。
凯洛在幼年时期没有得到足够的爱,那么他会永远为了寻求他人的爱而弯腰。
艾斯特尔之后给凯洛再多的爱也无法弥补这一点。
所以他只能选择重来。
尽管那意味着数百年的等待,但那是他应得的。
只不过灵魂是敏感的,即使重来了一次,也还是会隐隐记住自己曾经的遭遇,并为之胆战心惊。
譬如刚刚那个姜小姐,她只是看了艾斯特尔一眼,就仿佛遇见了什么毒虫猛兽,急匆匆地要离开。
她曾经受过黑雾的戕害,她再也不想再来一次了。
所以她选择远远的避开艾斯特尔。
除了她之外,一见到艾斯特尔就下意识想要远离的人还有许多。
艾斯特尔站了起来。
他用黑雾隐匿住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外面已经是深夜,城市的街道却还灯火通明,艾斯特尔独自漫步。
他走了一会,抬起手看了看那枚翠绿色的扳指,吻了吻光滑的戒面。
在这翠绿的戒面下,藏着他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记忆。
他在路边站定,望向路的尽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五分钟之后,一辆公交车呼啸而过,风扬起了他的金发。车没有停,但他已经看到了他想要看的了,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凯洛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边听歌,一边昏昏欲睡地看着窗外。
突然,一抹影子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耀眼的淡金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急忙往后看,但公交车开得太快,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