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昔我往矣(五)

中原趁夜突袭,玛桑溃不成军。早先只是发生一些无关紧要的摩擦,都是小打小闹,现如今中原兵线压来,竟是实打实的清剿。远远望去,夜幕的尽头有什么在涌动,是望也望不断的黑潮。待马蹄声近了,黑潮最前端燃起一线耀眼的金光,紧接着所有星子般的金光冲天而起,铺天盖地朝玛桑军帐篷而来。迦临仰头看,眸子中倒映着那漫天金箭,这样壮丽的场景,却蓄着刻骨的杀机。

“进林子!”身后有人嘶喊,“诱他们入林!”

这是玛桑常用的打法,一旦进入茂密的山林,蓊郁的望天树是他们天然的庇护,密密麻麻的灌木和毛蕨迷惑敌人的视线,玛桑人仿佛藏匿其中的鬼魂,神出鬼没,常常歼灭对手。而且树木挡住中原人的箭,望天树就是玛桑人的盾牌。

但是今天不一样,因为百里决明来了。他来了,就意味着抱尘山的修士来了,他们有火法!

“不要进去!迎战!迎战!”迦临奔跑着,声嘶力竭。

他的声音太小了,无人倾听,玛桑战士疯了似的往林子里跑。

果然,三列中原修士箭雨发尽,第四列修士向前一步,金箭尖端燃起火光,这火光比金箭更加耀眼,更加夺目。所有火焰飞入天穹,犹如拖着长尾的流星在天幕烧出条条裂隙,最后没入黑黝黝的山林。三昧真火蔓延的速度极快,霎时间火焰大起,不消得片刻,滚滚浓烟直冲云霄。树木炽烈焚烧,所有藏进山林的玛桑战士哭嚎着跑出来,身上带着火焰,一个个都成了火人。

嘶吼声、哀嚎声织成一片,举目四望,到处是着火的玛桑人。他们在地上翻滚、求救,三昧真火熄不灭,空气里充斥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细小的火星掠过迦临的发梢,火光烧红了视野,一切都笼罩在朦朦的红晕里。夜也被照亮了,被染红了,鲜血和火焰分不清彼此。

乱,一切都是乱的。迦临环顾四周,充满了绝望。这一刻心居然静了下来,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像月光映照下宁静的潭水。迦临背起了他的弓箭,骑上了他的战马。远处,中原人列阵矗立在远方,百里决明勒马阵首,他们不发一语,静谧地观看着玛桑的死亡。

迦临向他们冲了过去,风吹起他的黑发,在他耳边拼命叫嚣。他觉得他自己就像一支着火的箭,刺破铁一般的黑夜,冲向敌人的盾牌。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骑马奔跑,马蹄踏过殷红的鲜血和焦黑的尸体,穿越火焰和插在地上的金箭,他朝百里决明奔去,以一腔孤勇,以玛桑人最勇敢的心。

般遮丽知道了会怎么样?他无暇去顾了,他搭箭,箭尖指向百里决明。

“逃。”他听见百里决明的传音,“你是最后一个战士,我们不会追击你。”

逃么?迦临决绝地拉满弓,玛桑没有逃兵!

回应百里决明的是一支羽箭,羽箭挟裹呼啸长风,仿佛有鬼魂在里面怒号。百里决明举起手掌,炙热的火焰在他掌心燃起,他以掌心对准那羽箭。羽箭被火焰逼停,金属箭尖开始融化,木柄箭身变得焦黑。可它竟没有被完全烧毁,它依旧在缓慢地前进,百里决明略带讶异地皱起了眉。

与此同时,第二支羽箭后发而至。羽箭刺破前一支羽箭,木杆像开了花儿似的张开,箭头被后方的箭头挤压着,悍然突破了百里决明的掌心焰,穿过了百里决明的手掌。火焰熄灭,鲜血沿着他的掌纹汩汩流下。他放下手,抬头看前方,迦临万箭穿心,巍然坐在马上。

张弓搭箭让迦临奔跑的速度下降,他没能躲过修士的箭雨。

百里决明驾马过去,停在他身侧。他只剩一口气,始终不曾倒下,像一座铁塑的雕像那样巍峨,任由淋漓的鲜血淋湿了黑色的马背。

百里决明望向远处的大火,火焰在他的眼眸里跳跃,却照不透深邃的眼底。他说:“很抱歉,这是一场不义之战,中原鬼域突增,百姓需要一个憎恨的对象,仙门选择了你们。”

“行不义之事,”迦临艰难地说,“必遭恶报。”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你说得对。恕我无能为力。”

“天女……”迦临嗓音沙哑,“她因你和百里渡而入中原。”

“你不用担心阿兰那,”百里决明道,“她怀了孩子了,秋天就会临盆。抱尘山固若金汤,她不会知道这里的战争,也不会有人能够伤害她和她的孩子。”百里决明最后问,“有心愿么?我会尽力而为。”

心愿……

迦临终于有时间,好好想一想般遮丽了。血与火笼住了他的视野,那艳丽的红让他想起般遮丽的成年礼,红烛高烧,蜡落在汉地瓷盘里就像怒放的梅花,一朵朵叠起来,还有一种暖暖的香气。他真想回到那时候,那是他盼望一生的时刻。无论发生什么事,般遮丽都是他此生此世最爱的女郎。

她知道他死了,会为他哭泣么?

大约不会吧。按照王寨传来的消息,她明日就要成婚了。

迦临闭上眼,“将我烧成灰吧,我会随风回到故乡,回到般遮丽的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他的头失了支撑似的软软垂下,已是没有生息了。

“如你所愿。”

熊熊的火焰燃起,骨和肉的灰烬黑雪一般飘向天空。百里决明策马转身,背对着火光,渐行渐远。

战报还没有传回王寨的时候,般遮丽大婚。火红色的绸子挂满了王寨各个角落,般遮丽站在经堂里,看奴隶扶着珠夫人为她挑选的新郎走上独木楼梯。新郎赤着足,踩着满地碎小的红纸,来到她的眼前。红纸衬着他的脚踝,洁白如细瓷。这男人确实生了副好相貌,安安静静,不发一语。般遮丽恍惚间好像看见迦临披着红绸,向她走来。他若与她成婚,必然比眼前这个男人更加俊朗。

“般遮丽,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郎君了,你们要举案齐眉,和和美美。”珠夫人坐在上首祝辞。今日她的笑容最为真诚,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真心诚意地祝愿她的女儿。

王君眼眶湿润,道:“孤的女儿,你长大了。”

般遮丽鼓了鼓掌,弦乐应声而停,各个寨子前来参与宴席的头领分坐于经堂两侧,齐刷刷望向这个面带笑意的女郎。

“今日是孤的好日子,没有堂上父母,就无般遮丽今日。”般遮丽道,“孤要送父亲和母亲一样礼物,聊表孤的孝心。”

“哦?”珠夫人感到意外,“孩子有心了,且不知是什么样的礼物?”

般遮丽再次鼓掌,奴隶举着托盘,躬身走上经堂。乌漆托盘里放着一个滚圆的物事,用红布罩着,似乎颇有分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珠夫人好奇地望着那礼物,经堂里静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般遮丽聚焦。般遮丽拔出金鞘长刀,以刀尖挑开红布。第一个看见“礼物”的乐奴面如土色,失声尖叫了起来。那托盘里盛了个血淋淋的人头,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只那双眼圆睁着,瞳子没有神采,墨水一样黑。

那是珠夫人的儿子——莫夏。

珠夫人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般遮丽。

般遮丽笑道:“如何,母亲,你对这礼物满意么?”

“畜牲!”王君震怒,“把这不孝女给孤拿下!”

他话音刚落,左右两侧宾客皆振衣而起,袍袖翻开,他们长刀凛冽的刃贴着衣襟抽出。锋刃割破悬挂的红绸,经堂里所有悬挂的红绸如飘雨般四散。红绸落下,所有兵刃都指向了堂上的王君和珠夫人。

般遮丽悠悠笑着向王君举杯,“王父,首领们一致同意,孤才是玛桑未来的王君。您老了,该让贤了。”

“畜牲,你杀了我儿,我要杀了你!”

珠夫人蓦然暴起,拔下发髻上的金簪,疯子似的朝般遮丽撞过来。般遮丽眼也不眨,双手握住金刀对着珠夫人的脖子悍然一斩。那细嫩的脖颈子就像竹子一样断了,截口平整,鲜血泼剌剌从那儿喷出来,溅了般遮丽满身。插满金钗的头颅哐当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桌子腿边上。般遮丽的红裙染了血,更红了,艳丽如最热烈的火焰。王君瞋目结舌,颤抖着手指着般遮丽,话儿哽在嗓子眼儿,说不出口。

般遮丽提着刀,踩着满地血,一步步踏上木阶,来到他的面前。

“挪个位子。”她说。

王君颤着身,手脚并用爬下王座。

般遮丽转身,在人们崇敬的目光中落座,高声道:“从今往后,我般遮丽,便是玛桑的王君!”

所有人放下刀,敛衣而跪,对着般遮丽长拜。一众男男女女都削了一截儿似的矮了下去,般遮丽环顾他们漆黑的脑勺,满意地微笑。打从两年前她就计划着今天,调动卫队兵士,和各寨首领谈判,桩桩件件都耗费心力,她无暇看顾迦临,才把他送往前线,暂时远离王寨这个权力的漩涡。前头假意答应珠夫人让她成婚,便是为了在婚礼这一日逼宫。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迦临那块儿,她有些头疼。按照他的性子,只怕又要气上一段时日了。无妨,等她把他迎回来,扶进她的金帐,她一边睡他一边哄,他们有的是时间。

她清了清嗓子,道:“今日的婚礼不算啊,”她指了指那个新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不重要。送你一筐金子,你回家去吧。”

她还没说完,一个蓬头垢面的战士连滚带爬冲上独木楼梯,高声喊道:“王君!不好了!中原人夜袭鸣鸠山,前线战士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啊!”

四下寂静,宾客们仰起头,张目结舌。王座上的新君怔怔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心里有一块天地静静地塌陷。

她仍不相信,一字一句,字字刻骨,问道:“全军覆没,是何意!?”

“全死了!一个不剩!”那战士哭着道,“全死了。”

迦临死了,属于迦临的记忆终止,穆知深从灵媒的术法中出来,同谢岑关一起回到百里决明和裴真身边。般遮丽同迦临阴差阳错,有情人终隔阴阳,看得百里决明心里难受得紧。独谢岑关这二百五没心没肺,拍着穆知深的肩膀说:“辛苦了。身子可还好吧,等回江左熬些汤药补补肾。”

般遮丽无暇悲伤,日夜伏案批阅前线传来的战报。玛桑势弱,她打开阴木寨,让祖先穿着腐烂的骨骸去往前线。凶尸为玛桑军队扳回一城,他们隔着鸣鸠山,同中原人隔山而望。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中原传来了天女临盆的消息。那一天西天铺满红霞,一朵艳丽的红莲在云端盛开。这神异的景象让所有人注目,远天的信鸽飞掠千山万水,告知般遮丽天女诞下了一个眉心有红莲胎记的童子。

首领们铺开那日聋者画下的画像,莲花宝座的中央,童子叠手闭目,眉心一朵六瓣红莲。

大家热泪盈眶,天音的灵媒终于降世。

“送九死厄去中原,”般遮丽说,“这是我们赠与莲花童子的礼物,他终有一日会回到玛桑。”

灵童降生之日,中原人送来休战的帖子。或许就连他们都折服于神异的红莲,相信灵童会带给他们转机。那一天般遮丽关起门整理迦临的遗物,她翻到了她成人礼那天他穿的衣袍。深红色,绣着金线,他保存得很好,还是崭新的,他一定很喜欢这件衣裳。窗外是漆黑的天穹,星子飘飘摇摇挂在穹心。般遮丽独坐于灯下,一寸寸抚摸这件衣袍。她想起成人礼的那夜,迦临穿着这件衣裳,戴着金色的面具,坐在帐幔后面等她。

他因何而死?是因为中原人的夜袭,还是因为他误以为她不要他?

她独自坐了一夜。

同中原休战,玛桑举寨欢腾,男人骑射,女人歌舞,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可是裴真他们知道,玛桑人的灾难远未结束。停战第六年,一个滂沱大雨的日子,一道黑影掠过窗牖。般遮丽从睡梦中惊醒,提着刀走到外头。

奴隶前来回报:“刚刚天女回来了。”

“阿兰那?”般遮丽愣了。

“是,”奴隶神色复杂,“天女从琉璃塔拿走了六瓣莲心,说要救活一个死人。”

“她人呢?”般遮丽问。

奴隶摇摇头,“她开了道虚门,走了。王君……天女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

六瓣莲心是天女的东西,看起来像一块小石头,打从般遮丽父亲的父亲在时,天女脖子上就挂着那玩意儿。因着天女随身携带,他们默认那是天女圣物。阿兰那把它留在玛桑时,般遮丽便让人送回了琉璃塔。原本就是阿兰那的东西,就算要传给灵媒,也是传给她儿子,拿走就拿走了。

只是她说要救人,是救谁?

“百里渡出事了么?”般遮丽冷笑,“还是百里决明那个畜牲?”

“天女没说,”奴隶道,“只是听看守琉璃塔的人说,天女看起来很不太好。她……好像很难过,流了许多眼泪。她以自尽威胁,守卫没法子,才放她进了琉璃塔。”

般遮丽没再应声,透过灰蒙蒙的雨,向中原的方向眺望。那里一定发生了一场灾难,一个重要的人死了,她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来人,”她沉声道,“派人去中原打听,抱尘山出了什么事?”

去中原的探子还没有回来,没过多久,琉璃塔的守卫前来禀告,塔里出现了奇怪的人影。许多赶夜路经过琉璃塔的人也说,在塔尖下的窗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这事儿颇为奇怪,塔里有人,进去看看不就好了?守卫却都支支吾吾,最后道,已有三个守卫进去了,可是进去了,就再没有出来。每天晚上,塔尖的窗牖依然会出现那个女人的身影。

入夜,般遮丽带人去看。王寨里一拨人凑热闹,跟在般遮丽身后一块儿去。百里决明他们也在人群里,穿过一片小林子,就到了琉璃塔底下。隔着一段距离仰头看,最高处那个窗牖果真有个人影。百里决明一看那影子,心里头就发起毛来了。那影子高高瘦瘦,四肢细如面条。很眼熟,他见过,一看见就起鸡皮疙瘩。

塔下凑了一堆人,人多壮胆,大家决定一块儿入塔,看到底是谁在里头。般遮丽眉头紧蹙,并不赞成这个决定。她想请阴木寨的祖先出寨,进里头看看是何方神圣。然而这时,窗上的那人影忽然消失了。紧接着,底下一层的窗牖黄油油地亮起来,那细长高瘦的人影出现在了那后头。

“欸?她怎么到那儿去了?”有人叫道。

人影再次消失,下面一层的窗牖亮起,她蓦然出现。百里决明心里涌起无可言说的恐惧,她在下塔,她要下来了。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纷纷抽出刀,举起箭,对准琉璃塔第一层的门扉。一层层的窗牖接连明灭,那人影终于出现在第二层窗后。没过多久,第二层的窗也灭了,他们静静等待她从琉璃塔走出来。

等了许久,第一层也没亮。百里决明疑惑了,一扭头,正对上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塘子。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张脸,枯槁得像皮包骨,颈脖子长得吓人,像厨子手里拧出来的白面条。鬼母直勾勾地同他对视,面无表情。裴真拉着百里决明,让他往自己这儿靠。鬼怪看的不是百里决明,而是百里决明身后一个玛桑人。那人兀自盯着琉璃塔,还没有察觉身侧的危机,他们没有想到鬼怪直接闪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鬼怪缓缓张大嘴,嘴越长越大,整张脸完全扭曲。那人掉过头,对上一张洞穴似的黑嘴。

“啊——”

尖叫声戛然而止,血光四溅,鬼怪开始了追逐。

那是玛桑沦为鬼国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