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恨来迟(一)

“寻微这一世是个女孩儿,说明她的纯阴命格并非无法更改。”

火红的夕阳前,恶童开了口。百里决明和恶童再次聚到一块儿,因着寻微的事儿,他们的关系和缓很多,至少这死小孩不会见了百里决明的面就给他甩脸子。

恶童向百里决明下令,“你尽快翻寻道门古籍,寻找破解寻微命格的办法。如若找不到,我们再想旁的法子。总而言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要更改寻微的命格。”

百里决明抱着手臂,不甚高兴地哼哼了两声,“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注意你说话的口气,大爷我不是你的奴隶。”他盯贼似的睨着恶童,“昨晚你是不是背着我出去了?”

恶童僵硬了一瞬,偏过脸哼道:“关你什么事?”

“小样儿,还想瞒我。大爷我聪明绝顶,你能瞒得住我么?”百里决明说。

昨儿半夜醒来,一摸衣裳冰冰凉凉的,袖子上还带着露水,一准儿是这个小屁孩借用他的肉身,跑去见寻微了。见就见吧,百里决明不是个严厉的长辈,让死小孩去看看也好,省的他成天一副“我不想活了”的样子。

“傍晚我会在桌上放五两银子,你拿去当零花。出门带上我干儿的鬼侍,你俩小孩儿我不放心。”百里决明叮嘱道,“钱省着点儿花,花光了不给了。别玩得太晚,二更天之前必须回家。”

恶童沉默了很久,小而白净的脸儿静谧得像雕塑。

“谢谢。”他说。

这还是百里决明头一次听见他的道谢,这厮脾气倔得很,从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约莫是活着的时候地位甚高,旁人都捧他臭脚,日久天长捧出了一副狗脾气。

百里决明得意洋洋,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呐,大点声儿。”

恶童横了他一眼,盘腿在屋檐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和一支毛笔。他咳嗽了声,颇有些局促地问:“那个……你知不知道怎么同女孩儿说话?”

“哈?”百里决明侧脸看他。

恶童别过脸,不太愿意开口的样子,然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我昨儿把寻微说哭了。”他看起来很头疼,“我不是故意的。”

小孩儿看起来很严肃,还拿出了绢帛做笔记。百里决明有些无语,寻微哭,多半是装的。姑娘被他宠坏了,从小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一有个什么不如意就哭啼啼,就算百里决明不满足她,一见她哭也就从了。没法子,纵然知道她故意哭,也得逆来顺受地配合她,哄她笑,陪她演。要紧一宗儿是绝对不能戳穿她,要不然她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不理人。甭管谁对谁错,一定是百里决明道歉。

“这么同你说吧,你就夸她,闭着眼夸,千万不要说她穿得衣裳丑,梳的头发不好看,上的妆像鬼怪。”百里决明坐起身,认真地传授经验,“绝对不能说有人比她更漂亮,一定要说她天下最美。要是她哭,不要紧张,你慢慢哄,千万千万不能让她发现你不耐烦。她要是觉得你敷衍她,这事儿就完不了了!”

恶童严谨地记下了百里决明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百里决明总结道:“总而言之,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师父,我就是她奴隶!你明白了吧。”

恶童用力点头,“我懂了。”

两个人对视着,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

打那之后,百里决明白日翻寻古籍找破解命格的法子,恶童夜晚去敲寻微的窗。第一天,恶童带寻微去河边放火莲花,渺渺的赤色红莲连成一片,他为了壮观放出太多真火,一炷香之后河水被真火烤干。第二天去逛庙会,寻微想吃糖葫芦,恶童买下了所有冰糖葫芦送给她,小孩儿们站在垒成山的糖葫芦前只能看不能吃,哭声震天。第三天有恶霸觊觎寻微的容色,带了一伙二流子来堵他们的路,恶童当着寻微的面将他们挨个烧成了秃头,还不许他们戴帽子。

因着这些言辞下流的恶霸,恶童为了永绝后患,第四天跑出门烧光了所有浔州男人的头发,并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兴高采烈地敲寻微的窗,“寻微寻微,今天一定不会有恶霸欺负你了!”

浔州城所有人家都知道城中多了个绛色衣裳的魔头,为了逗一个戴着幂篱的绝色女子开心什么都做得出来。穆家丧仪未毕,跑来伸冤求救的百姓就踏碎了门槛。

穆知深亲自登门,告诉谢寻微:“恕我直言,令师近日还是不要出门了。”

谢寻微没有想到恶童比师尊更加乖戾,师尊行事虽然嚣张,但会把控分寸,不会闹得太难堪,更不会牵连无辜。恶童不管这些,万事随自己心意。谢寻微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冷笑,“谁让他们觊觎寻微,小爷该抠下他们的眼珠子。”他盯着穆知深,“咦,你的头发为什么还在?”

穆知深:“……”

谢寻微抚摸恶童的脑袋瓜,温柔微笑,“这几日玩得累了,今儿便在宅中歇息吧。”

“不行,昨儿说好了去镜湖游船的。”恶童不乐意。

谢寻微弯下身,同坐在蒲团上的他说:“不听话,寻微就不喜欢你了。”

恶童身上一僵,别过脸,哼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小爷才不稀罕。”

谢寻微送走穆知深,搬来红漆小案,摆上黑白棋盘。

“我们下棋?”谢寻微提议。

“不下。”恶童捧着脸生闷气,“我在阴木寨自己和自己对弈了两百年。”

“看书?”谢寻微又问。

“鬼国宗卷每一个字我都能背下来。”恶童冷冰冰地说。

“那你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儿?”谢寻微拉他袖子。

“我活到六岁,死了。”恶童道,“说完了。”

谢寻微感到头疼,他忽然明白了,生前那个百里决明为什么说他最讨厌闹腾的小孩儿。

两个人陷入沉默,檐溜下的水滴滴答答,石阶上洇出烟雾一样的深色水迹。帐幔在风里飘,燕子楼当着风,凉凉的月色顺风而来。

恶童终于开了口:“寻微,我是不是很讨人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脸上没有悲喜,“他们同我说大任担于我肩,我必须勇敢,必须懂事。我须得苦读经传,我须得勤练术法,所有人都盼望我长大。可我还是忍不住任性,偷偷跑出去玩儿,一个人爬上金砖宝塔,坐在最高的屋檐上。整座山的人都跑到下面,喊我下去,最后还惊动了我爹娘。我偏不下去,我就喜欢看他们气个半死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白皙的脸颊对着苍白的月色,像一张纸,没有血色。

他说:“其实到今天,我已经五百多岁了,我早就应该长大。所有人都要长大,没人可以一直活在童年,即使是鬼怪也不例外。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回心域了,你早点休息。”

他正要离开,谢寻微拉住他的衣袖。

“最后问一个问题,”谢寻微攥着他的袖角,“你同师尊到底是什么关系?”

恶童沉默良久,蹲下身,将谢寻微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寻微,你有没有体会过下坠的感觉?我有时候想,世界就是一个小孩儿手里的石子儿。小孩儿把石子儿往外一扔,世界就产生了。当石子儿落到地上,世界就结束,这漫漫尘世就活在将落未落的瞬间里。万事都有尽头,所有人都有落地的时候。但死而不亡的鬼怪没有尽头,我和百里决明永远在下坠,无休无止地下坠。”他低着头,轻轻说:“不同的是,他的苦痛,我替他受了。”

温热的六瓣莲心在谢寻微的手掌心里跳动,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谢寻微有些发愣,怔怔地仰起头,注视那双暗红色的眼眸。悲哀柔软的光在他的瞳子里蕴聚,谢寻微好像在那双红色眼眸看见了师尊。

谢寻微心中莫名涌起无限的悲哀,恍若有冰冷的海潮洇埋心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恶童转身要走,谢寻微再一次拉住他。

“走吧。”

“去哪儿?”恶童疑惑。

“去游湖呀,”谢寻微笑意盈盈,“你不是想要划船么?”

恶童别过脸,不满地嘟囔:“你未婚夫不让我们去。”

“第一,穆师兄不是我未婚夫。”谢寻微郑重地说,“第二,他若敢拦,你就把他烧成秃子!”

这次他们不光无视了穆知深的叮嘱,还打破了百里决明二更前必须回家的禁令。夜深了,木芙蓉的落红铺满黯淡的小径。初一抱着睡着的恶童回小院,谢寻微跟在后头,侍女们无声地退避,初一把怀里的人放上床榻。恶童迷迷糊糊的,眉关紧紧锁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谢寻微俯下身,帮他掖被子,冰凉的发梢拂过他的鼻尖,他好像被吵醒了,微微睁开眼。

“你是师尊还是恶童?”谢寻微轻轻问。

男人还迷糊着,梦呓似的嗫喏了声:“裴真……”

梦话还没说完,又闭上眼睡了。

会梦见可恨的裴真,看来是师尊。谢寻微失笑,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看师尊睡熟了,谢寻微静悄悄退出房,关上门,初一候在门外。

“交代穆师兄的事儿办得如何?”谢寻微掸了掸衣袖。

“裴真”这个身份是穆知深在下塘裴氏为他找的,裴真本人是裴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他同裴氏达成协议,借用裴真的身份去往宗门。现如今他要弃了这个身份,本意是要穆知深抹掉真正的裴真。穆知深不同意,答应他会把事情处理妥当。

初一拱手,“裴真已经成亲,闭门谢客,称病不出。裴氏原本就地处偏僻,与浔州隔得远,只要我们多加小心,料想不会出什么岔子。”

“罢了,”谢寻微嗓音寒凉,“届时若瞒不住,你亲自去下塘一趟。”

就在这时,门扇忽然被轰开。百里决明穿着亵衣跑出来,抓住初一的衣领。

“我刚刚听见你说裴真?”

谢寻微着实惊讶了一瞬,“师尊,你怎么醒了?”

百里决明刚从床上爬起来,一头乱毛跟稻草堆似的。这家伙有起床气,看起来十分烦躁。

他问:“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裴真’,是不是你们?”

师尊向来睡得死,小时候在他耳边敲锣他才能醒,之前鬼母夜访他仍睡得像头猪,现在怎么说了一声“裴真”他就醒了?谢寻微大感无奈,师尊太记仇,裴真俨然是比恶童还招他惦记的宿敌了,果然还是把人彻底抹掉比较稳妥。

谢寻微回答:“我们在说裴先生已经退出宗门,回家成亲去了。刚还商量着,要不要告诉师尊,想不到师尊自己听见了。”

夜好像一下就静了,百里决明听见自己仓惶的心跳。

“丫头,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谢寻微清晰地复述:“裴先生退出宗门,回家成亲。师尊,你的仇还寻么?”

百里决明呆了一瞬,喃喃道:“不寻了。”抬眼看天色,拧眉道,“你怎么玩这么晚才回,不是告诉你二更之前必须回家么?”

谢寻微眨眨眼,驾轻就熟地装无辜,“忘记时辰了。”

“回去睡觉!”他松开初一的衣领,回了屋,啪地一下关上门。

隔开外头朦朦的光,一切都暗了下来,像无声的水潮,将屋里静静淹没。百里决明贴着门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心底有东西寂静地崩塌,寻微的话萦绕耳边久久回响。

裴真成亲了。

他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