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有姝(二)

“师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谢寻微抚摸铜镜上的卷草花纹,“真是让人很不愉快。”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穆知深淡淡说,“恕我直言,令师不像是个城府深沉的人。”

“死后如此,生前不一定。”谢寻微轻轻摇头,“穆师兄听说过吾师生前事迹么?”

“我不知道令师什么时候成为鬼怪的。”

谢寻微垂眸沏茶,“师尊有记忆的时日,从五十八年前算起,故而师尊祭日应当在五十八年前。我翻遍了五十八年前的记载,抱尘山隐居世外,不问世事,记载不多,大多都说师尊是大宗师的师弟,抱尘山的丹药长老,承继师门先天火法,道法高深,又精通药理,医术高明。虽然师尊死后忘光了药理医技,只知道……”谢寻微苦笑,“如何配制天下最强力的大力丸。这些记载粗看没什么问题,细看之下却极为简陋。相比较于无渡爷爷精确到一日三餐的史传记载,我师尊几乎是个透明的人。然而师尊在道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无渡爷爷,无论如何不可能被忽视到如此地步。”

“除非……有人抹去了令师的记录。”穆知深凝眉思索,“为什么要这么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修改史料,必然是仙门中地位极高的人物。然而他抹得去史传记载,却抹不去众人的记忆。五十八年并不长,若询之于仙门长辈,过往掩埋的一切皆水落石出。修改史料,无异于掩耳盗铃。”

谢寻微的笑容意味深长,他站起身,彬彬有礼地朝穆知深颔首。

“穆师兄胆量够大么?”

穆知深仰头看他,静若冰雕。

“我想是够的,那就同我来吧。你将会看见迄今为止仙门最大的秘密,所有秘密在它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

穆关关朝同院的女弟子点头微笑,搬着箱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这次用的身份地位尊崇,是穆家阳夏旁支主君的小女儿,来之前特地向宗门打了招呼,给她分个单独的小屋。她用脚带上门,把箱笼丢在地上,打开,取出镜匣摆在桌上。接着打了盆水,把脸浸入脸盆,用布巾轻轻擦拭,水里染上潋滟的胭脂色,她脸上的妆容一点点卸干净,镜子里映出她原本的面目——肤色白皙,容貌清俊,黑黝黝的眼睛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和力,让人看了喜欢。

这张脸,属于谢岑关。

谢岑关脱了裙子,撕掉胸前颤颤巍巍的假乳房,坐在镜匣前,给自己的脸涂上一层厚厚的油膏。这玩意儿看起来像女儿家搽脸的香膏,其实是防腐的,他每晚都要涂着这个睡觉。

怀里的连心锁闪烁青光,他用小手指把它勾出来,搁在小案上。

“老谢,见到百里决明了么?”应不识问。

“见到了,老人家眼神不好,我上了妆他就不认识我了。”

目前为止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百里决明好骗得很,他“师兄师兄”甜腻腻地叫了那么久,那个傻子一点儿都没发现他是谢岑关。应不识说得没错,女孩儿的身份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传闻中将抱尘山烧成废墟的修罗恶煞,我也很想见见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在认识你之前,他是我心中的榜样。”应不识感叹。

“我劝你不要见,”谢岑关笑了,“会毁了他在你心目中的模样的。”

“你不要小看百里决明,他道法高深,说不定会察觉你是鬼怪,不要离他太近。”

“玩玩咯,”谢岑关的笑容变得十分恶劣,“要不然多无聊。”

“缺德。”应不识不齿于他的行径。

“人都死了,还讲究什么德行?天大地大,爷高兴最大。”谢岑关满脸无所谓。

涂完膏子,脸上黏黏腻腻,很不舒服。余光里忽然闪了一下,谢岑关移过目光,投向箱笼。里头是他带来的冰蝉玉盒子,无渡留给鬼国的那一个,此刻沐浴在窗棂打下来的黄昏日光里,青色的玉石显露出隐秘而复杂的纹路。

“咦?我发现一个东西。”

“什么?”应不识问。

谢岑关眯起眼,弯身拿起玉盒,就着日光细细端详。

光芒在玉石里流淌,水头荡漾如波。他缓缓转动着玉盒,寻找一个妥帖的角度。光芒完全充盈玉石,里面瑰丽复杂的图案终于显现。

“是一份地图,”谢岑关水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这份青光流淌的地图,“原来这才是无渡真正留给百里决明的东西。”

这是一份地图,极尽详细,连水渠巷道都分毫不差。谢岑关不知道地图的目的地有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哪里的地图?”

谢岑关转动玉盒,在底部发现三个小字。

“西难陀。”

“一听就不是个好地方啊。”应不识叹息。

“我没有办法,”谢岑关放下玉盒,镜子里映出他的脸,没有笑容,“我的魂魄被鬼母影响得太厉害了,如果我不行动,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到鬼国,成为鬼母的祭品。这世上最了解鬼国的就是无渡,我必须沿着他的路走下去。”

连心锁里沉默了许久,应不识问:“你打算何时启程?”

谢岑关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没正形的样子,一边哼歌儿,一边给自己的手指甲涂殷红的凤仙花汁。

“不急,热闹还没有凑完呢。”

——————

拾阶而下,越来越冷。穆知深指尖冰凉,睫毛上结起了霜花。这里是谢寻微的冰窖,他用来贮存尸体和制作肉傀儡的地方。百里决明上一具肉身也在这里,被谢寻微保存着,像呵护一块珍宝。上一次喻听秋来过这里,穆知深知道这件事,但是她只发现了第一层,冰窖其实还有第二层。

谢寻微转动长明灯,灯火扭曲地摇曳,冰壁之后出现一条冰砌的阶梯,他们继续往下。

这一层连穆知深也不曾来过,当冰阶走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也不自觉颤了颤。

他一直知道谢寻微是个疯子,在寒山道场那种地方成长起来,自小与鬼怪同行,谢寻微没道理成为一个正常人。这对穆知深来说没什么,因为正常人不会和穆知深做朋友。然而穆知深现在发现,即使是他,也低估了谢寻微的恐怖。

这一层全是人头。

一颗颗高度腐烂的人头,被泡在硕大的琉璃瓶中。浸泡液体是谢寻微配制的防腐液,浅褐色,没有臭气,反而散发着一股药草的清苦味。隔着琉璃瓶,从那些人头中走过,所有脸颊都恐怖又悲惨。人死后总是这样,无论生前是何等美貌,死后全都变得狰狞,仿佛一切伪装褪去,显露出真实的内心。

谢寻微看起来很苦恼,“失礼,我想了很多办法为它们防腐,可是时间实在太久了,我无力阻止它们的腐烂。”

“太丑了,不想看。”穆知深说。

谢寻微失笑,“穆师兄知道它们是谁么?”

“你的仇人。”穆知深冷冷地评价,“收集仇人的头颅,你很恶心。”

“稍安勿躁,”谢寻微摇头,他擎着灯慢慢往前走,光亮照出人头深陷进去的眼窝,“穆师兄可还记得,我在寒山道场的时候用访客试验我的银针,研究他们的躯体和穴位。那一段时光固然痛苦,却也让我学到了许多。人体之中,人脑是最复杂的部位。脑髓者,中宫也。这个地方与魂魄紧密相连。我的针技不能停留在肉体皮囊,我更想要影响他们的魂魄。所以……”

他停留在一颗头颅的面前,将灯火靠近他腐烂的脸庞。

“我剖开了一个访客的脑袋。”烛光下,谢寻微的脸庞美丽又冷漠,“我在里面看见了血红的经络,青色的灵力流,还有……”

谢寻微动了动手指,一根食指长的银针突破人头的头皮,徐徐上升,悬浮在二人的眼前。

“一根针。”

穆知深皱起了眉。

“这才是我要给你看的东西,一个人的脑袋里居然埋了银针?这个发现让我很是意外。穆师兄,你还记得么?我的试验让很多人丧命,我令我的鬼侍穿着他们的皮囊离开寒山道场。因为鬼侍有限,加上尸体会腐烂,我让这些人‘死’于恶疾、清除鬼域的行动,还有各种意外。”

“这些我知道。”穆知深说。

“没错,”谢寻微继续道,“但你不知道的是当他们下葬,躺进家族的祖坟,我回收了他们的头颅,然后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人的脑袋里,都埋了一根针。”

谢寻微挥手,所有头颅里都浮出一根银针,悬停在琉璃瓶的上方。灯火照亮锋利的针尖,使它们精光乱闪。

穆知深陷入了沉默,这的确是个巨大的秘密,足以动摇仙门的根本。因为当年进入寒山道场的人,无一不是世家的长老、主事。他们是手握权力的人,流水一般的金钱从他们指缝里流过,他们每天做出的决定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死。他们构成了仙门强大而有力的中枢,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些中枢的脑子里埋了一根银针。

“这里的人年岁都超过五十,穆师兄,这是整整一代人啊。”谢寻微轻声道,“反而推之,所有年岁超过五十的仙门中人脑髓中都埋了银针,姜若虚、你的爷爷,是否也在此列?”

穆知深感到阵阵寒冷,犹有冰霜覆盖心头。什么样的人能做到这样的事?那个人必定手眼通天,比这些所谓的长老、主事更加强大,更加显贵。

“银针的作用是什么?”穆知深问。

“它们位于髓海中央,影响人脑的记忆。”谢寻微道,“有人修改了他们的记忆。”

“正如他修改了道门史传。”穆知深眉关紧锁,“那个人是谁,他想要掩盖什么?”

“或许我知道他是谁。”谢寻微望着那些银针,眼神晦暗,“仔细看这些针,你发现了什么?”

穆知深拿起一枚针,在手指间摩挲。银针凹凸不平,上面细镂了花纹。他眯起眼仔细看,花纹无比精细,这工艺世间罕见,要在如此纤细的银针上镂刻花纹,那个工匠的技艺一定举世无双。发力于目,他终于看清了,花纹是决明草和忍冬花。

“决明草、忍冬花,”谢寻微低叹,“这是我师尊的徽识。”

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里终于有了讶然的神色。

“抹去师尊记载的,就是师尊自己。”谢寻微低声说,“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还不是鬼怪的时候。他掩盖了自己的死亡,让仙门所有人误以为他还活着。抱尘山远在世外,要掩盖一个人的死讯,秘不报丧即可,何以要在这么多人的脑袋里埋下银针?只有一个解释,五十八年前仙门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震动了整个江左,更让师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所有参与那件事的人都知道师尊重伤难愈,命不久矣。但是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师尊知道自己即将成为鬼怪,又或许是那件事决不能留存史册,总而言之,他在仙门一代人的头颅里埋下了银针,掩盖了他的死亡,也让那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回到丹房,童子在月洞窗外遥遥朝他们拱手。

“天师召开廷议,请先生和穆师兄前去天枢宫。”

谢寻微颔首,“看来山阴楚氏灭门的消息传到天都山了。穆师兄稍等,容寻微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