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重逢(二)

寻微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出冷汗,一直梦呓。百里决明忙去找裴真,他人却不在。询问童子,都说不知道。这小兔崽子,要他的时候他不在。百里决明气得想火烧天都山,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想起还有个天师,立即闯进天枢宫把姜若虚从床上拽起来。这白胡子老头半夜被百里决明凶神恶煞地弄醒,差点儿以为天都山进了鬼怪。

百里决明拎小鸡似的一路把姜若虚提溜到活水小筑,巡逻弟子都见了鬼似的瞪着他们。这世上还没有人像百里决明这般无礼,竟敢这样对待德高望重的宗门天师。姜若虚一路摆手说“无妨无妨”,最后气喘吁吁地站在谢寻微床榻前。

他捏着胡子给谢寻微把脉,片刻后摇头道:“贫道也无能为力啊。”

“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两眼冒火,“你不是宗门天师么?你连个姑娘家的病症都瞧不出来,你还当个什么狗屁天师?”

姜若虚忙安抚他,“少侠息怒,少侠息怒。实不相瞒,若论医术,裴真小友可谓个中大家……”

“这不是找不见他人么?要不然我用得着你?”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阿真尚且无计可施,”姜若虚厚重的眼皮耷拉着,叹道,“那便只能靠她自己熬了。”

这糟老头道了声罪就退出去了,留下百里决明和谢寻微。谢寻微痛得身子蜷曲,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整张脸白得像是透明的。百里决明六神无主,轻声问她哪里疼,她不回应,眉头紧蹙。病得意识不清了,压根睁不开眼。百里决明看她这模样,像心窝子里给人痛打了一拳,满心都是疼痛。

她翕动着嘴唇呓语,百里决明凑近脸,勉强捕捉到她又细又哑的声音。

“师尊……师尊……”

他心里又是重重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师尊在,寻微。”百里决明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拍她后背。明明已经是个死了许多年的鬼怪了,这一刻眼睛却像被火燎了,火辣辣地疼。苦难与疼痛无法转化为泪水,在心房一层层蓄积,像一叠叠枯叶交相掩埋。这是鬼怪的悲哀。他痛苦,却无法哭泣。他想他的徒弟这样好,天爷怎么舍得让她受苦?

“骗人……”寻微在哭泣,泪水滴落在他的衣襟。

那仿佛不是泪水,而是一簇簇火焰,烧灼他的心。

他抱紧她,告诉她,“没骗你,师尊真的回来了。寻微,你睁眼看看我。”他嗓音苦涩,一遍遍唤她,抬起手掌,掌心蹿出耀眼的火苗,“寻微,寻微。你看,先天火法,这世上除了你师尊我还有无渡死老头子,还有谁有先天火法?”

她靠在他怀里,终于睁开眼,苍白的脸蛋对着那火焰,因着跃动的火光,有了些微的神采。

百里决明紧紧搂着她,“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拜我为师的时候,咱们山上没有茅房,你要我修个茅厕。我嫌你麻烦,要你用虎子和便盆,再要不然就去林子里挖个坑就地解决。你可生气了,跟我说你不是小猫小狗,不可以拉在土里。我说你不是猫狗,你是屁娃娃。后来你无渡爷爷劝我,说你是世家贵女,当然要讲究点儿。罢了罢了,谁让我百里决明收了个世家贵女当徒弟?”百里决明想起往事,低着脸笑,“我给你砌了个茅房,里面又有恭桶,又有草纸,我还费劲儿巴拉的给你弄了个熏香。我想这下你满意了吧,天爷,我万万想不到,你个世家贵女不刷恭桶。你还狡辩,说小仙女儿不能刷恭桶。气得我脑瓜子嗡嗡,世上哪有拉屎拉尿的小仙女儿?你就是个屁娃娃。”

谢寻微把脸埋进他衣襟,有气无力地说:“不许……说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百里决明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你是小仙女儿,师尊承认了,你就是小仙女儿。”

她太痛,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再回应,只有呻吟。

百里决明擦她额上的汗,轻拍她的后背,用脸颊贴她的脸颊。他一遍遍告诉她“师尊在”。他甚至动用灵力,输入她的经脉。温热的火法灵力带一点金红的微光,沿着她纤弱的经脉流动,在她苍白如纸的肌肤下分为无数枝杈。他盯着那些光芒,不断地为她输入灵力,仿佛这样做就能减轻她的疼痛,让她安心睡去。

可事实是杯水车薪,她依然痛苦难当。

百里决明快绝望了。谁能来救救他徒弟,哪怕只是减轻她的疼痛?

为什么会这样?他才离开八年,寻微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大好年华,身体却破败至斯。

到后半夜,寻微才不再梦呓,睡得平稳了些。摸她的额头,冷汗也不再出了。百里决明稍稍放了心,手伸进薄被摸她的衣裳,都湿透了,连被里都是湿的。百里决明唤来侍女为她更衣换被,自己到门外等待。等侍女换好了,才又进去。

寻微闭着眼,长而翘的睫毛低垂,呼吸声咻咻犹如小兽。她终于安睡,他心里柔软得不像话,好像一片云窝在了心头。他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仿佛世界都安宁了。他碰了碰她的眼睫毛,坐在脚踏上,把下巴搁在床沿上看她。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面前是一张素净清隽的脸,下巴搁在手背上,眼对眼看着他。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憔悴,面容仍是苍白的,恍若一朵从水里捞出来的白山茶,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可病气挡不住她的美,甚至增添了她脆弱的美感。

“你醒啦!”百里决明左左右右地看她,“还疼么?”

谢寻微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拉高被子拥在脸下,慢慢摇了摇头。

百里决明不太确定她还记不记得昨夜他坦白身份,或许是因为病得太重,他只在她清浅的眼眸里看到了疲惫,没有预料中的欣喜。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若知道他回来了,定会欣喜若狂泪如雨下扑进他怀里。现下她安安静静,他左等右等,她也没有扑他的打算。

他迟疑着问:“昨夜的事儿,你还记得么?还记得我是谁么?”

谢寻微望着他,柔柔一笑。

苍白的笑颜,清淡又美丽。

“师尊。”

他听她这声唤,眼睛又火辣辣的。

好久不曾亲耳听她唤他师尊,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百里决明鼻子发酸,似是要掩饰自己失控的神色,忽然站起身,“我去看看裴真回来没。”

谢寻微拉住他的腕子,手指无力,只能虚虚勾住他的掌心。

但是百里决明一下就回过身来,接住她即将掉下去的手。

“怎么了?”

“陪陪我,好不好?”谢寻微轻声说,“我好累。”

“我去找裴真,一会儿就回来。”百里决明把她的发丝抿到耳后,“病不能耽搁,听话。”

“不是病。”谢寻微说。

“那是什么?”百里决明疑惑。

谢寻微垂下眼睫,顿了半晌才说:“是天葵呢。”

百里决明愣了一会儿,脸庞后知后觉地红起来,“啊?天……天葵?”

他不是傻子,虽是个男儿,然而死了这么多年,女孩家的事儿他多少知道一些。而且当初为了养寻微,他做了好些功课,学习梳女孩儿的发髻、缝制女儿家的主腰膝裤……他甚至要比一些女人还懂一些。

“可是……”他回忆昨晚寻微的样子,“你来天葵怎么疼成那样,跟要了命似的。”

昨晚当真是把他吓着了,他几乎以为他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体弱,是这样。”谢寻微闭了闭眼。

因为疲惫,不愿意动口,话儿也简简单单的。

“那我一会儿再去找裴真给你瞧。疼成这样怎么行?每个月来一次,多磨人,得看看怎么能够补补。”百里决明锁着眉关说。

谢寻微阖着眼皮点了点头。

她似乎想起什么,又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师尊,我的衣裳是谁换的?”

“让你这儿的侍女给你换的。你昨儿出太多汗了,不换会着凉。”百里决明说。

谢寻微似是放了心,不再说话。

百里决明搬来月牙凳,在床榻旁边坐下。左手搁在床沿上,谢寻微往他的方向靠了靠,从被窝里伸出一根食指,在他手背上画圈圈。她就这样画了半天,他想她是太累了,不问他怎么回来的,也不问他为何一直瞒着她。她什么都不问,只是上瘾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喊他,“师尊、师尊。”

丫头胡闹,他惯着,一遍遍应她。

“在呢,在呢。”

他担忧地看着这丫头,心里仍旧有疑惑。他没见过女人家来天葵,当真能疼成那样?

谢寻微捧住他的手,放在脸侧。

“师尊要疼我。”

“傻话,”他刮她鼻梁,“我不疼你疼谁?”

“师尊要最疼最疼我。”她说。

“最疼你。”百里决明揉她脑袋瓜。

谢寻微忽然抬起眼,眸色是沉甸甸的黑,仿佛要望进百里决明的心底。

“师尊只许疼我一个人。”

真是个霸道的丫头。百里决明无奈地想。

“嗯,只疼你一个。”

谢寻微枕着他的手背睡着了,百里决明试图悄悄把手抽出来,没有成功。只要稍微把手拉出来一点儿,她就皱眉。他不敢轻举妄动了,由着她睡。

目光投向月洞窗,远处的诵经声响起,宗门早课开始了,弟子们在山堂正襟危坐,背诵经文。经声穿过万字菱花窗棂,飞过高高翘起的檐角,散入朦朦的远山。座落在天都山角落的活水小筑幽深安静,悄无人息。百里决明又看了谢寻微一眼,丫头睡得很熟,呼吸声细细。

昨晚被寻微一吓唬,正好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内窥心域。

记忆迅速回溯,眨眼间来到尽头,那片迷雾之地。上回谢岑关硬闯他的心域,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域里有这么个地方。毕竟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儿内窥心域,他每天忙着挣钱养徒弟,连寻微的衣服都洗不完。

他伸出手,触摸这片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迷雾。没有任何触感,手臂穿过了黑漆漆的雾气。他走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突然明亮的光线扎得眼睛疼。眼睛慢慢适应了光亮,面前矗立着阴木寨,高大的墙体上挂着丝丝缕缕的爬山虎,大门敞开,里面孤零零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

什么玩意儿?他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他没有贸然进去,在外围探看。他发现了不对,这里现在是白天,黄泉鬼国明明一直是黑夜。

他仰起头,眺望屋顶。上面好像有一个蚂蚁一样大的人影,迎着远山的夕阳。他皱起眉,进了老寨,拾阶而上。寨子里静谧无声,走马廊破旧的地板上铺着阳光,仿佛撒了一层薄薄的碎金。他一直向上,脚步声轧轧作响,在寂静的鬼楼里回荡。最后他登上了屋顶,极目望去,墨绿色的山林在风中掀腾搅覆,无数一样大小的寨子在林中隐隐现现,远方矗立着一座高塔,尖顶几乎戳破云霞。

屋顶的另一侧有一个孩子,背对着他,正在眺望胭脂红的夕阳。那夕阳巨大无比,望过去是满目的嫣红,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仿佛浸泡在太阳浓郁的血液里。

他莫名感到这个景象有点熟悉,好像看过千千万万遍。

男孩儿似乎感觉到他的存在,缓缓地回眸。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眉心一朵火焰莲花,六七岁的模样,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他有着血色的眼眸,里面没有欣喜也没有悲伤,只有沉甸甸的殷红色,仿佛有热烈的鲜血在里面沉淀、变冷。百里决明第一次看见这个赤艳妖厉的少年,却又无端觉得熟稔。他望着百里决明,冷漠而寂静,像一块矗立许多年许多年的礁石。

他们在夕阳里对视,默契一般,彼此沉默。

“你来了。”他终于开口。

“你谁?”百里决明抱起双臂,“为什么会在我的心域?”

他站起来,发丝在风中飞舞。

“吾名恶童,鬼母之子,阴木寨的主人。你旧日的故友,你毕生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