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
他将裴慎整个人抱在怀里, 天地崩塌,有力的手臂为他挡去了飞来的石子。
撕破梦境的声音近在咫尺,一切都在变换, 有的撕扯成丑陋的黑影,一并遁入地里, 有的破碎不堪。
美梦的皮囊下,实则是痛苦的炼狱。
裴慎抬头,还未看真切江无阴的眼,温热的掌心便覆上了眼。
裴慎有些发困, 兴许是太久没在江无阴怀里这么安稳过, 兴许是梦境消耗过大。
他后来睡着了,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
他只知道,原来鬼月渊的后山有通往大江的地方, 原来血灵兽是由人炼制而成的,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迷糊中有人唤他,他不自觉地被牵着往前走, 前方忽然亮了起来, 再看时,江无阴正抱着他。
他们在一个海蓝色的宫殿里。
“你可算醒了。”道亦的头探进裴慎的视线里, 遮了大半光, “你没事吧?”
裴慎起身,意识还有些未回笼, 道亦便絮絮叨叨:“进入梦境这事实在危险,你们怎么能乱来, 幸好没出事, 不然二师姐肯定饶不了我。”
裴慎回神:“这是哪?”
这不是进入梦境前的学宫。
道亦回:“当时你们打开梦境, 鬼月渊里风云变幻,白玉便让我们先在这里避一避。”
鲛人梦境,强行进.入确实会引起鬼月渊反应。
裴慎:“那后延呢?”
道亦:“他自然没事,已经醒了。鬼月渊对他们这些妖怪没什么伤害,对我们这些外族人就不一样了。”
裴慎:……还挺认人。
道亦说着,视线明显地在江无阴抱着裴慎的手顿了顿,轻咳了几声。
裴慎回神,自觉下来,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玉回:“是我们宫主以前住的宫殿。”
裴慎环视,这里确实漂亮,尽是海蓝色,还有些贝壳所制的桌椅,各种宝贝。
裴慎:“这地方你经常来?”
白玉忙扑过来:“你别多想,这地方宫主让我守着,我可从来没有进来过,要不是这次……”
裴慎:“谢谢。”
白玉却道:“先别忙着说谢谢,我是怕你们死,你们死了谁解开我身上的咒?”
这是座海蓝色宫殿,装饰得极其漂亮,像是藏宝阁,堆满了各种宝物,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白玉道:“别看了,这些都是我们宫主的。”
裴慎手收回目光,几人准备离开,宫殿建在海底,行动的确比不上陆地,江无阴见裴慎没跟上,步子刻意放缓了些。
但身后那人迟迟未跟上。
江无阴疑惑地转头看去,裴慎立在桌前,似在看什么。
道亦自然也注意到了:“怎么了?”
裴慎立在桌前,这里堆满宝物,唯独桌上什么也没放,只放了个普通的木盒。
做工不精致,自然比不上十五州精雕细琢的木盒,裴慎抬手拾起木盒,明知乱动别人东西是不对,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海里是没有风的,却在打开盒子时,有风拂过裴慎的脸,裴慎被那缕风带偏了思绪,回神时,瞧见盒子里躺着对珍珠手链。
这是养得极好的珍珠,细心地被人擦拭过,又让人一点点地串成手链。
这串手链在裴慎记忆里有过,是后延送给霜满天的那串,他不明白这串手链为何会在这个盒子里,拿起手链,才瞥见被压着的信纸。
泛黄的角边,喻示着岁月的痕迹,虽是铺平整理放着,上面却有着被人揉皱的痕迹,似乎是揉皱的人将他们一一铺平再放进来。
一幅画面在裴慎脑里铺开,写信的人将写好的信纸揉皱,又仔细地将他抚平。
字迹是后延的字迹。
信纸上涂了又改,写了又划掉,每张信纸都诉说着后延犹豫的心情,斟酌着该如何将这串手链送出去。
信的最后,以及这串手链的封存,暗示着这串手链没有送出去。
裴慎拿着信纸有些不懂,梦境里分明后延送出了珍珠手链,为何这串手链没有送出去。
直到江无阴开口:“梦境都是美好的向往,而真正发生的事却无法改变。”
裴慎:“你是说……”
江无阴没有说话,一向聒噪的道亦也闭了嘴。
江无阴:“有人甘愿沉溺于美梦,有人在噩梦里不断挣扎,但有的人,是一直重复心中的遗憾。”
“后延困在梦境里,是因为心中的遗憾。”
裴慎了然。
所以,裴慎在梦境里的决定改变了整个梦境,也成功地让后延苏醒。
原来现实是,鲛人并没有告诉仙君自己的心意。
两人都将感情埋藏在心底,到故事的末尾,也未将心中感情说出,仙君离去前,选择将感情埋藏,却不知道鲛人也喜欢自己。
两人到最后也不清楚对方的心意。
如果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勇敢一些,那么故事会不会不一样,至少不留遗憾。
裴慎将手链重新放回去,连带过去一并关上,都留在了盒里。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白玉显然不知此事:“好了,快走吧。”
将东西放好后,裴慎跟着他们往前去,忽然觉得有一件事不对。
他记得那个梦境里,明明是仙君先亲鲛人的啊,鲛人怎会不知道仙君的心意?
他疑惑地转头,恰好对上江无阴的双眸,那双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波澜的眸。
他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抬头,他们已经走出了宫殿。
琴学宫,今日没有琴声,分外安静,院里的桃树开得茁壮。
桃花瓣从窗外滚进屋里,被飘起的雾气熏了圈,几人相对而坐。
了解几人的来历,后延显然是有戒备,对于擅自进入他梦境,更是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
江无阴突说让人将琴带进来。
众人不解,江无阴想了半晌,只叫旁人来:“我给你曲谱,你来弹。”
江无阴挥指,在半空中写下金色的琴谱,由他指尖点出,像是活了般,栩栩如生。
弹琴的是个女妖,她开弹时,后延不满的神色才缓和下来。
琴声缓和,绵长,却在这些音符里,饱含了无法诉说的深情,曲调缓缓传入后延的耳,他听着,那神色像是想起了许久以前的过往。
裴慎也想起来了,这是很久以前,仙君第一次教鲛人弹琴时的那首曲子。
可仔细一听,这首曲子的似有所改动,裴慎细细听着,那弹琴女妖喃喃道:“此曲…甚妙…”
她喃喃道:“宫主,这曲最后几句有改动,似乎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不见白头相携老,只许与君共天明。”
后延眼眶忽然湿润了。
裴慎这才明白,原来仙君将那些无法道出的感情都埋藏在了琴曲中,他用这种方式告诉鲛人,其实我也喜欢你。
也想和你白头偕老。
刚才还满脸不满的后延沉默了,屋里的人都没说话。就连一向不会看人脸色的白玉也没叽叽喳喳。
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记得窗外风吹进来几次,后延才转向江无阴,江无阴解释:“这是大师兄留下的。”
后延看着他,终是说了句:“算了。”
后延知他们来意,知道他们是为失踪的村民而来,他满不在乎地道:“这些人都被我绑在后院。”
裴慎:……
原来霜满天离去,后延曾怨恨过一阵子,想要破坏霜满天守护的结界,想要让霜满天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想他这样做,就可以报复那个人的不辞而别,让那个人苦苦经营的鬼月渊毁于一旦,或许,他就会醒来了。
可是现在,后延改变想法了,他也知道霜满天是真的离开了,他只道:“那些人你们带回去便是。”
屋内沉默了一瞬。
裴慎:“那你呢?”
后延:“我?便依了他,守在这吧。”
桃花瓣终是落在了热茶旁。
……
跟后延说完,几人回到屋里,道亦脸色却算不上好看,霜满天是他们的大师兄,情谊深厚,忽然得知人不在世,难免打击有些大。
和裴慎说了几句后,便独自一人离去了。
裴慎坐在窗台前,望着窗棂发神。
后延和霜满天的故事以悲剧收尾,他不免有些伤神,想起了他和江无阴。
他觉得有些闷,伸手推开窗,却没想到这一推,窗外的雪飘了进来。
雪粉干净地不染任何灰尘,零零散散地飘落下来,据说,鬼月渊除了黑夜没有白天,也不会有十五州的季节。
这白雪难得,纷纷扬扬落在窗台,这雪下的温柔,犹如人的轻语,轻轻地落进裴慎的手掌心。
小妖们欢喜地奔出来:“下雪啦!”
裴慎看着这场雪,忽然浅浅地笑了,好像注视着这场雪,就回到了第一次和江无阴看雪的时候。
那个时候,江无阴对他说,以后每年都和他看雪。
裴慎低头自嘲地笑了,这场雪就像在提醒着他什么,告诉着他有些事注定要忘记。
他抬头,忽然愣住了——
一簇红艳的朱顶红忽然蹿到他眼前:“给你。”
明艳,张扬地在他面前盛开着,就犹如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大江皇子江无阴,红着耳根送了他簇花。
他说:“给你。”
曾经裴慎以为,江无阴变了。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江无阴原来一直都没变,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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