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喂,你给我醒来。”

他从来不知道鲛人的家在哪里, 只知道他住在海域里,却不知道他究竟住在海域的哪里。

他们朝夕相伴了这么久,江无阴才恍然想起, 裴慎也从未向他提起自己的亲人。

他好像也从来没有过问。

老龟告诉他,裴慎曾是鲛人一族里最漂亮的鲛人, 他是首领的孩子,却生下来体弱,很多事情都不能胜任。

因此,族群里很多鲛人瞧不起这只弱小的鲛人, 对他极为苛刻, 裴慎一气之下,离开了族群。

这一走,便是十几年, 十几年的经历, 曾经弱小地连鱼也抓不起来的鲛人,成为了鬼月渊最凶残的鲛人。

江无阴抱紧了怀里的人。

对于鲛人来说,有一条漂亮的尾巴是一件多么骄傲的事, 而现在, 这条漂亮的蓝尾被烧得丑陋,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漂亮。

怀里的鲛人奄奄一息, 尾巴火辣辣得疼, 即便在寒冷的海水浸泡下也不能缓解,钻心地疼, 但裴慎一滴眼泪也没掉。

视线模糊,茫茫大海不见除他以外的任何一只鲛人, 他无力地阖上眼, 仿佛这里只是个冷冰冰的海域, 老龟游过来,对他说:“不要睡,孩子。”

他睁眼看老龟。

老龟轻轻亲吻他的额头,说:“跟我来。”

裴慎无力地阖上眼。

在老龟的指引下,江无阴抱着裴慎往海域深处走去,他从来没有来过海域深处,他认识鲛人时,也发现鲛人只会在外面浅一些的地方徘徊。

他也不知道,这深海之下,有着辉煌的蓝色宫殿,有各种鱼虾,有比外面海域更漂亮的珊瑚。

底下是漂亮的蔚蓝色,有许多鲛人游着,这里仿佛是一个大型皇宫,像是鲛人的宫殿。

有鲛人注意到他们,看见了江无阴怀里的鲛人,忙往回游。

江无阴有些失望,却见游走的鲛人又再次回来,身后跟着许多鲛人,瞅见裴慎毁掉的尾巴,鲛人们窃窃私语,犹豫片刻,他们纷纷围上来。

有鲛人略带警惕地看了江无阴一眼,后又继续打量裴慎,终于有鲛人说:“跟我进来。”

鲛人宫殿是海蓝色的,里面有着贝壳做的桌椅,每间贝壳房里都有鲛人住,江无阴忽然发现有一间空着的贝壳房。

江无阴刚想问这是谁的,却听有鲛人说:“把他放进来吧。”

刚把裴慎放进去,贝壳房就散发出蓝色的星光,缓慢地落在裴慎的尾巴上。江无阴记得万妖录上有言,每只鲛人出生时,都会有贝壳房孕育,贝壳房会保护鲛人,鲛人受伤时回到贝壳房里,也能快速恢复。

裴慎的尾巴在蓝光下渐渐复原,但他的尾巴烧毁得太严重,这点蓝光根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贝壳房治不了这么重的伤。

“他的尾巴烧毁得太严重。”有鲛人说。

鲛人们互相对视一眼,忽然手牵起了手,由最前面的那个鲛人带着,一点点地运起金光朝裴慎的尾巴输去。

鲛人天生属于海域,在海域里,鲛人修为最盛,他们手牵手,共同修复裴慎的尾巴和身上的伤。

海域被盛起的金光填满,就连江无阴也刺得睁不开眼,裴慎缓缓睁眼,忽然想起了自己接手学宫之初,最艰难的日子里,桌上总会有人送来新鲜的小鱼。

浓烈的金光中,他看见鲛人们齐力为他治疗,视线逐渐有些模糊。

……

裴慎在海域里养了一个月,尾巴恢复了不少。

后来他才知道,贝壳房鲛人们一直都为他留着,他们一直都在等他回来。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人一直爱着他。

在海域里待着的这些日子,他和鲛人们解开了误会,原来以前苛刻只是为他更强,他离开之后,大家也派了鲛人去寻找他。

裴慎发现自己变了,变得喜欢跟鲛人说外面的趣事,也会教幼年鲛人们一些东西,起初只是一两只小鲛人来听,渐渐地,他的贝壳房前堆满了小鲛人。

夜里,江无阴也会来贝壳房看他,有时会带给他一些小鱼,有时也会施点法术让他尾巴舒服。

他躺在贝壳房里,看着江无阴坐在他旁边施法安抚他的尾巴,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他:“还疼吗?”

“不疼了。”

他很喜欢在海域里的日子,白天有鲛人们来跟他聊天,晚上江无阴也来贝壳房陪着他。

跟着那些时间一同疯狂生长的,还有急切的、猛烈的情愫。

鲛人看着眼前这个人,第一次产生了奇怪的情愫。

一向大大咧咧,张狂的鲛人第一次露了怯,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告诉那人,可是现在,他只是将这种情愫藏在心里,小心翼翼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江无阴有婚约。

可另一边,邪恶的念头油然而生,江无阴从未说过他喜欢火流月,何况他们没有成婚,他抢过来不就得了。

可是又有声音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顾及对方的感受,害怕对方受伤,所以干脆收起自己的爪牙。

休养好后,裴慎回到学宫,他时常会回到海域里跟鲛人们分享趣事,也会按时给幼年鲛人讲书本内容。

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仙君也时常来他学宫看他,陪他一起上课。

那天裴慎原本在里教小妖们功课,江无阴忽然落下,扬起一阵狂风,吓得那些小妖乱窜,抱作一团。

小妖们害怕地看他,裴慎觉得实在好笑,便将小妖牵了过来:“他不是坏人。”

有小妖道:“他身上的气息和我们不一样。”

另外小妖实诚道:“那是仙气。”

更有小妖道:“仙、仙人?仙人怎能和我们妖一起!”

江无阴抬手摸了摸其中一妖的脑袋:“小家伙,仙怎么就不能和妖在一起了?”

小妖害怕:……我脑袋没了!

自那天起,江无阴便天天来,小妖们渐渐和他熟络起来,有时休息时间,裴慎偶尔往外看去,一堆小妖围着江无阴,江无阴手里拿着木制玩具,和他们说着什么。

裴慎看着,心中忽然有了可耻的想法。

他想和江无阴一直这样下去。

但显然,这个想法很可笑,火流月在他们府上住了下来,迟迟不肯离去。

她是铁了心的想要江无阴跟他走。

鲛人想的出神,没注意江无阴已经坐到了他旁边:“吃糖吗?”

裴慎抬头:“你何时买的?”

江无阴:“是小家伙送的,你我二人各一份。”

裴慎接过糖人,甜味在嘴里散开,他仔细品尝:“真甜。”

甜着甜着,忽然有些苦涩,裴慎垂下眼睑,许是想起了江无阴的离去。不过他很快安慰自己,走了便走了,自己之前没有江无阴,他照样过得好好的。

他想,走后,他也会很快将他忘去。

一股浓烈的遗憾快要将裴慎淹没,他看着手中糖人,想起了第一次和江无阴上岸的时候,酸涩地没说话。

许是瞧出了鲛人的不对劲,江无阴忽然低头过来。

温热在脸颊上散开,裴慎瞳孔微震,江无阴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他的大脑被熏地一片空白。

听不见周围小妖的闹腾声,也听不见树叶的声音,脸颊上的触感顿时被放大,浑身都热了起来。

裴慎扫过去一眼,江无阴手撑着脸坐在桌旁,他也正注视着裴慎,烛光恰好落在他的眉眼上,将他的眼尾拖长,带着点点不属于这个人的气质。

就这一刻,裴慎做了一个决定。

或许,造成后延沉睡的原因就在这里。

他想赌一把。

他抬脸,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江无□□上,轻柔,缠绵。

他明白鲛人的内心,他喜欢仙君,却不敢表达内心想法,宁愿将这种感情藏在心里。

可裴慎不想留任何遗憾。

墙上倒映着他们的影子,他们在这里交吻,仿佛在做这世间最禁忌的事,他们亲吻着彼此,所有的感情倾泻而出。

唇齿相依,满是清香。

裴慎松开他时,大脑空白了一瞬。

许久不开的花缓慢盛开,干枯的叶子振作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的改变。

……

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这事,只是仙君来得更频繁了,三天两头都待在学宫里,裴慎也依着他,来也没管他。

只是院子里经常有小妖们的嬉戏声,吵得他脑仁疼。

他以前都不知道江无阴可以这么吵。

学宫里越来越热闹,赶着来报名的小妖也多起来,都道这学宫里有个有趣的仙君,会讲故事,还会给他们糖吃。

小妖们慕名而来,学宫里每天热闹非凡,裴慎在屋里无聊时,推开门总能看见江无阴在外的身影。

鲛人看着仙君,在海里贝壳里养了珍珠,最后笨拙的做成了两条手链,这是鲛人第一次送人东西,曾经他觉得送别人东西这种行为愚蠢可笑。

但如今,他却满怀欣喜,将手链送到仙君手里,仙君接过,笑地弯了眼。

直到有一天,火流月找到了鲛人。

这个姑娘一身红衣,扎着马尾,对他说:“对不起。”

裴慎不解:“为何跟我说对不起?”

火流月开口:“之前误伤你,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跟你道歉,今天特意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裴慎开始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姑娘,她身着红衣,背着包袱,像是要去哪里,裴慎问:“已经没事了,不过……你要去哪?”

火流月说:“我要回十五州了。”

裴慎:“回十五州?”

火流月故作轻松:“嗯,我不打算待在这了,这里的环境不适合我,太阴太暗,我还是更适合明亮的地方。”

裴慎说:“那你……”

火流月:“我会跟我父亲说明,让他取消我和他的婚姻,他不属于我,就像我不属于这里一样。”

裴慎:“你为何跟我说这些?”

火流月:“那天其实我看见了,这些天来,我也偷偷跟着你们,知道了你们的事,也看见了你们在学宫里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很好,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他就会看到我的好,但是我看见了他和你在一起的样子,我就知道,我该放手了。”

火流月说完,轻松地背起包袱:“我走了。”

火流月的身影越来越远,裴慎忽然叫住了她。

火流月转头,裴慎对她说:“后会有期。”

火流月:“后会有期。”

火流月走后,鲛人和仙君继续在这里生活着,这以往孤冷的鬼月渊,也变得热闹起来。

兴许是跟着仙君久了,鲛人时而也会做一些善举,后来的白玉,便是鲛人在某个夜里捡来的。

鲛人和仙君互相陪伴,在这漆黑的鬼月渊,似乎只要有彼此就足够。

一日,鲛人回到府里,却不见仙君的身影,他有些奇怪,往外走,发现仙君正睡在他们一起种的桃花树下,手里拿着鲛人送的手链。

像往常一样,鲛人想过去吓唬他,却发现无论怎么吓唬,他都叫不醒这个人。

鲛人害怕了,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抓着仙君的手臂:“喂,给我醒来。”

那个人却没有回应。

寂静的院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鲛人看着仙君,只觉心里很难受,像是心口堵了什么东西,鲛人想开口骂他,想将他拽起来,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可是都没有。

这种难受被无限放大,他很难受,喘不过气,心口像是被人抓住了狠狠撕裂一样。

他说不出任何话。

那天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但是那个人却永远地离开了。

后来听仙鹤说,原来当年那场战争,仙君受了重伤,已经没有多少时日,最后他选择来到鬼月渊,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守护十五州。

可能他没有料到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了鲛人。

仙君走前,手里紧紧地捏着鲛人送的珍珠手链,带着不甘,不舍。

心痛的感觉快要将鲛人撕裂,要将他推进无边的黑暗,脸上热热的,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下来。

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传闻,鲛人落泪,会孕育出世间最美的鲛珠。

耳边的声音将裴慎拉了出来,是道亦的声音:“梦境快结束了,快出来!”

裴慎抬头,发现自己能再次做出动作了,梦境开始坍塌,桃花树下已经没了人。

裴慎往后退,后背突然撞上东西。

他来不及回神,梦境坍塌地太快,身后的人干脆拦腰抱起他:“抱紧我。”

熟悉的声音让裴慎抬头。

江无阴伸手,轻轻地、温柔地替他擦去了泪:“我在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