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今天还想再陪你一会。

百灵殿被大火烧没了样子, 终于在火势快蔓延出殿时,宫里来了人灭火。

吵闹,抽泣。裴慎什么也听不见, 他抱着江无阴,看着宫人将傅酒的尸体抬走。

江无阴蜷在他怀里, 望着他们抬走傅酒那刻,小小的身子突然站了起来:“阿娘!放下我阿娘!”

那些个宫人个个阴着脸,全然当作小无阴不在似的,多和他说几句话的也是:“小殿下, 我们在帮你..”

小无阴浑身发着抖, 被几个人挤在地上,他望着眼前的火光,再也没有说话。

好在裴慎抱住了他, 并抱着他坐在树下。

两人蜷在树下, 眼前一片混乱,裴慎抬指将小无阴脸上的灰揩去,这才发现小无阴咬着牙, 眼里噙着泪。

火光渐熄, 裴慎想起刚才抬傅酒的那群人,站起身来想去问问情况, 谁知小无阴攥着他的衣袖, 以为他要走。

裴慎笑了笑,蹲下身来摸了摸江无阴的头:“我只是想去看看情况。”

小无阴看着裴慎, 红着眼眶依旧没有松手。

终于,小江无阴带着哭腔问他:“...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小无阴笃定了他要走, 但是也别无选择, 就像他阿娘一样, 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他。

他小小的内心居然只有这么一句。

他不奢求。

“....。”裴慎笑了笑,院里人流拥挤,可他此刻什么也不想注意,一眼望去,似乎只看得见小江无阴立在自己面前,像簇小小的星火。

时光流转,他似乎又想起了最初见江无阴时,他说的那些话。

恍惚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就说个暗语吧?”

裴慎的语气柔和下来,江无阴抬起了头。

很久很久以前,裴慎被江无阴逼问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无意安排的情节。

“日后我们一定会见面的。”裴慎伸出小拇指来,轻声道,“我不会骗你的,你若不信我,就和我拉个钩。”

小无阴听他那么说,伸出小指和裴慎勾在一起:“……那你不许骗我。”

“不会的。”月色深黑,只剩下裴慎的一句话,“记住了江无阴..”

江无阴见他还有要说的,便凑过去,只听他说:“八百标兵奔北坡。”

八百标兵奔北坡。

江无阴喃喃道:“八百标兵奔北坡……”

小江无阴像个雪玉团子,裴慎抬手摸摸他的脸:“江无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接下来的日子,裴慎并没有立刻离去,他偶尔会在宫殿附近看江无阴。

在幻境里,若不是他意志强烈想现身,旁人似乎看不见他。

幻境里时间好像过得很快,他还没有看够四岁的江无阴,转瞬间江无阴已经五岁了。

殿里只有两三个侍女,江无阴每天都会作画,每一张画像上都画了裴慎的样子,他似乎很害怕自己会忘了裴慎。

其余皇子瞧见江无阴的画,竟偷偷将画偷来撕了。

漫天的纸屑翻飞,江无阴冲上去和他们扭打,竟被人推倒在地,脑袋撞在了石头上。

醒来的江无阴头上包着白布,一声不吭,也没有问画像去哪了,他也没再作画,似乎已将裴慎的模样永远地忘却。

后来,裴慎看见他开始在地下室里养蛇,养鹰,养各种奇怪的动物。

他的眼神不再清澈。

他开始变得敏锐,变得锋利,也不像以前那般爱说话。

阿香偶尔也会劝他:“王爷,你别天天闷在殿里,应当多去结实新朋友才是。”

江无阴望着这座平日里没什么人的宫殿:“比起人,我更愿意和动物打交道。”

但裴慎知道,江无阴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内心却很孤独,他比任何人还要渴望温暖。

后来,裴慎就在宫殿附近陪着他长大,江无阴在院里看书,裴慎就在墙外与他背靠背而坐。

年复一年,春去冬来,裴慎以为,他会在这个幻境里陪着江无阴一直长大。

突然有一天,幻境里突然剧烈震动,天地间骤然变化,狂风呼啸,刹那间,眼前场景风云变幻,倾盆大雨滴落在裴慎脚旁。

裴慎环顾四周。

这里早已不是皇宫,裴慎立于漆黑树林,豆大雨珠打在树枝上,这个地方很陌生。

一道凄厉的剑声划破天空。

裴慎转头,金色剑刃在空中翻飞,数道金色身影在树林里穿梭,最后声止,为首一人手持金刃,身后几人拖着个鲜血淋漓的人。

被拖拽着的人手中一把普通的剑,一身黑衣,浑身是血。

裴慎想起来了,这是他和江无阴分开的那天。

此时下着小雨,那雨点打在江无阴身上,裴慎知道他肯定很疼。

“老大,就这么就让血灵兽跑了?”

“跑了?不碍事。”司马渊笑了,过了会儿,他看向无阴,“血灵兽跑了,那就让这小子用命来偿。”

雨水鲜血混杂,江无阴像地上一摊烂泥,雨水滴在他身旁,顺着鲜血缓缓流去。他被几个金刃卫拖拽着,似只任人随意摆布的木偶,地上留下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裴慎想上去,发现周围的事物都大了好几倍,他在几个金刃卫面前渺小地像只蚂蚁。

他有些发愣,随即伸出了手。

一双毛绒绒的小爪子呈现在眼前,再往下望去,又是一双小小的脚。

这是...?

裴慎心中已有猜测,却还是趁着下雨,去水洼那边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果然。

他变成松鼠了。

他并不惊异,在紫鸢里万物皆有可能,紫鸢这么做一定有其的道理。

再看那边,司马渊突然停下了步子,他微微皱眉,看向江无阴:“对了,陛下说怎么解决他?”

有人道:“陛下说,找到血灵兽之后,想怎么做看我们自己。”

司马渊眉头微皱,看了江无阴一眼,冷笑声:“那行...带走。”

“老大,咱们要把这小子带去哪儿?还不如就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另一金刃卫随口说了句。

司马渊冷笑:“扔在这?我看你最近是太轻松冲昏脑了,这江无阴可是巫族人。”

世人只要涉及长渡国,谈之色变,长渡国是个神奇的国家,连带着他的族人巫族也神秘莫测。

长渡国历来有一个传闻,所有巫族人,但凡是因怨因恨而死的,其死后都会化成鬼戾,或者极其可怖的怨魂。

据说,长渡国的地下,封印了无数因怨而死的怨魂。这些怨魂无处可去,据说被长渡国那些巫人做成了傀儡,埋在地下蓄势待发。

嗜血,爱杀戮,没有任何感情的傀儡。

这个传闻不是虚无,曾有大江道士专门去寻找巫族傀儡,几年却不见其归来,江帝派人去寻,最后被找回来的,只有一具那道士的尸骨。

但若这个传闻是真的,为何长渡国被攻灭那日,却迟迟不见这些傀儡身影。

这些傀儡究竟在哪里?

是真的存在吗?

风雨交加,闪电从空中闪过,司马渊让金刃卫拖着江无阴,往树林深处走,所过之处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裴慎本能地跟上去,他身子轻盈,更没有弄出什么声响。

穿过树林,他们来到了一个漆黑无边的地方。

这里很荒凉,裴慎从未见过如此荒凉之地,吐着蛇信的蛇在暗处盯着往这里来的人,这完全不像人待的地方。

破败不堪的石碑上,刻着三个触目惊心的红字——碎魂冢。

碎其魂,令其永灭,不得超生轮回。

长渡国灭,无数巫族族人惨死,江怀为了不被那些冤魂侵扰,特意叫道士来设下阵法,困住那些冤魂,让他们永远封印在这里。

碎魂冢阴冷气寒,司马渊不愿靠近,叫人将江无阴扔了进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世人都清楚这碎魂冢的来历,若人死在里面,魂魄将会被永远困在里面。

金刃卫纷纷离去,江无阴被黑夜淹没,粘稠的血粘在他衣角,他像一朵被随意丢弃的花,散落在地上。

江无阴流了太多的血,将这片深色的土地染成了刺目的红,雨由大渐小。

在紫鸢梦境里,裴慎能感受到梦境主人的情绪,之前百灵殿着火时,裴慎感到了江无阴的无助,绝望。

但在此刻,裴慎感受到了江无阴微弱的气息下,一种强烈的意志支撑着他。

裴慎能强烈地感受到江无阴此刻的情绪,这种强烈的欲望似要破墙而来。

他在想,他不能死。

有人在等他。

江无阴浑身是血,可他依旧支撑着起身,雨水和鲜血交织流下,周围黑地不成人样,瞧不真切。

他发丝遮了眼,瞧不清他是何种表情。

碎魂冢,有着千千万万长渡国怨魂。

他用尽力气割破手腕,任由手腕上的鲜血滴落进深不见底的黑里,似乎并不觉疼。

这些黑色的,看不清的,都是紧挨着的黑色花朵,异常诡异。

这种花裴慎从未见过。

鲜血滴落在这些黑花上时,被其吸收,黑花吸收了江无阴的鲜血后,竟开始缓慢绽放。

黑色的花在漆夜里盛开,点点绯红在黑夜中亮起,黑夜被红海淹没,天崩地裂。

夜里,似有生命绽放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令人发怵,像是什么被层层剥开。

眼前风卷,卷起数粒尘埃,天空抹上了层血色,耳边那个什么被剥开的声音愈演愈烈。

裴慎想往前走,却被风卷了回去,眼前很黑,什么也看不清。

风声,雨声夹杂在一起,裴慎视线模糊,只看得清碎魂冢上,被禁锢的灵魂在黑花绽放时飘出。

裴慎真切地看见,那些魂魄有小有大,就像人类一样的小孩老人,那一瞬间,裴慎似乎看见了曾经的长渡国子民,他们就如同最普通的寻常百姓一样,在那个国度里过着最平常的生活。

刹那间,风起,夹杂着刺目的鲜血,将那些魂魄裹挟,最后一缕缕魂魄变成了一个个身着紫袍的人。

裴慎惊愕。

是那些傀儡军。

他们落地,以最虔诚的姿势落在江无阴面前,那些死去的长渡国子民,最后用这种方式守护了他们殿下。

鲜血顺着江无阴手腕滴落在花上,他在用自己的鲜血,去唤醒这些沉睡多年的灵魂。

随着黑花的绽放,花蕊伸长缠上江无阴的手腕,化为了七条血痕。

一条血痕,代表一个月。

将冤魂做成傀儡,代价之一是结契者的寿命。

江无阴的眼里火光迸现。

那些无助和绝望,在他的最后一刻,化为了一种力量。

望着漆黑的夜,他嘴角的笑意味不明,像是嘲讽,又像是走到尽头的凄凉。

……

天在一瞬变了色,裴慎眼前陡然变化,面前化为了明亮的乌金殿,裴慎站在殿内,窗外是自己和阿香在聊天,江无阴坐在桌前,注视着他们。

江无阴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从抽屉里抽出个本子,那本子裴慎从未见过,却从翻看的程度来看,用了有段时间了。

江无阴翻开本子第一页,上面的字透过金色的阳光闯入眼里,裴慎觉得心揪了般地疼。

江无阴往下翻,几乎每一页都是同样的字,落笔时间都不同,逐页翻过,已经写了一半,上面写的都是:

今天还想再陪你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