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修长却清瘦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整个视野范围之中,管家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地,陆家的其他佣人早已在此刻跑得一个都不剩,原先就空旷的客厅此刻更显冷寂。
管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他那点为陆予腾出的记忆里,陆予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不,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仔细回想起来,他竟然还能回忆起陆予刚来陆家那阵。
其实也就只是几个月前罢了。
那天的陆予穿着干净的衣服,身体努力撑直变得挺拔,面对陆家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也包括佣人,他都会露出羞涩腼腆的笑容说上一句:“你好。”
才二十岁的人努力想要融入这个突然出现的家庭,所以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在所有人面前。但,其实不需要。
他是陆家的少爷,不需要对佣人弯腰。
他努力绷直的身体微微颤抖,眼尖如管家或者陆家的主人都能看出来。
他洗干净的衣服掉了线,显得不合身的宽松。
所有人都将轻视放在了心里,没人说出口,但谁都心知肚明——
这位刚找回来的少爷只是冠了个陆姓而已。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要拿他和陆霄、陆栎相比,也不知道是太看得起陆予,还是小看了后两位。
接下来的这两个月内,陆予表现得和他想象中没什么区别。这个从城南老区垃圾场回来的二少爷带着天生一般的粗鄙和唯唯诺诺,和陆霄陆栎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哪怕只是上桌吃饭这么简单的小事儿对于陆予而言也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事实上陆予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刚来这个家的他显得十分拘束,吃饭夹菜也只敢往自己面前的菜夹。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他面前的菜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碰。或者说,只要是他碰过的菜,陆家的其他人就不会再动了。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嫌他脏而已。
吃西餐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青年那生疏的动作,刀叉与盘子擦过时发出重重的摩擦声响都会令陆家的长辈露出不悦的神色。饶是在一旁伺候的管家也不免皱眉,打从心底认为这位二少登不上大堂。
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管家对陆予的所有认知进行了重塑。
那个瘦弱、卑微的陆家二少像是突然变了个人。那双漆黑的眼眸里藏着的不再是讨好,而是数不尽的冷漠,像初春夜晚的凉风还带着点晚冬的料峭和阴寒,吹在身上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冷,等过一阵便是渗进骨子的凉意,要将骨头都给冻坏了。
那嘲讽的样子让管家意识到,在此刻的陆予眼中,曾经被他给予厚望格外尊敬的陆家夫妇,好比走在路上随时就能碰到的一株草,他能眼也不眨地踩下去。
将他们踩进烂泥,沾上一身泥臭味。
…
夜晚的灯光骤亮,将远处驶来的黑色车辆折出淡淡的光线,一身纯黑高定西装的陆霄冷着俊脸从车里推门而出,皮鞋踩在地面上,目光划过站在门口早早等待的管家,一时也来不及打招呼,只是沉着嗓音问:“陆予呢?”
陆霄非常生气。
管家是看着陆霄长大的,对于他的情绪感知十分清晰。微微垂下脑袋遮住了眼底的复杂,他低声回答陆霄的问题,道:“吃完饭以后就回房间了。”
陆霄皱眉:“我不是让他在客厅等我?”
管家迟疑了一秒,选择实话实说:“他说,他没有这个义务等您。”
陆霄的目光一下子暗沉下来。
高大的身体从管家身旁擦过,他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十几级的台阶在他脚下也不过三两步,一路走到二楼的尽头,这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昏暗,目光略过墙边窗子时恰好印出陆霄英俊的脸庞。这位一直以来被首都众多名媛千金看好的陆家大少毫无半点风度地抬起长腿踹开了房间的门。
目光迅速一搜寻,立刻便看到了坐在小沙发上正对着他的青年。
青年的模样看上去格外淡定冷静,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他将厚重的书本盖上,抬眸望去,一眼便注意到陆霄那嘲讽的神情。
陆霄嘴角挑起冷笑:“认识字吗?装模作样看书会显得你很有文化吗?”
陆予:“装模作样不一定显得我很有文化,但一定显得你陆大少对弟弟非常疼爱。”
厚重的书本被随意扔到沙发上,陆霄的目光收回来再次紧紧盯着陆予,见对方那一脸的冷漠心底的怒火几乎要燎原。他想起陆予今天那通搞事的电话,再一想陆栎被误解而掉下来的眼泪,声音便愈发冷硬,言语更是带了刺,恨不得根根都往陆予的心脏上扎。
“陆予,你要知道你这个陆家二少爷的身份随时都可以被剥去,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阴沉将陆霄的俊脸衬得有些恐怖,“爸妈当初把你弄丢确实很难过也很愧疚,他们找你找了十几年,他们是疼爱你的。但是这一切都是被你自己给毁了,别把锅甩到栎栎的身上。”
陆予没说话。
他的本体是岐山千年不倒的凶宅,本性冷漠。但他接受了陆予灵魂和身体的献祭,他拥有陆予原身所有的记忆。在这些记忆里,陆予并未找到所谓[一切都是被你给毁了]的相关行径,于是他道:“举个例子。”
“什么?”
“举个例子,我是怎么毁了他们要疼爱我的想法。”
陆霄一时失声。
一向口齿伶俐、在生意场靠一张嘴就能搅动乾坤的陆大少张嘴却又闭上,在沉默中思考半晌,竟然觉得嗓子有点干涩,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陆霄没开口,并不妨碍陆予。
他靠在沙发上,语速平缓:“我自认为来陆家的这两个月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事实上如果你不以偏颇的立场回忆一下也会觉得我什么都没做。我在乞丐堆里生活了十几年,来到你们陆家格外小心翼翼,说话不敢大声、吃饭只敢吃自己面前的,从来不会落下一句父亲母亲哥哥,你告诉我,我是怎么样让陆先生和陆夫人在这两个月内对我失望,从而收走了你所谓的疼爱?”
陆霄抿起薄唇。
“不说的话,就让我来说。”青年敛下眼眸,遮住了深邃如夜的目光,“原以为走丢的孩子最起码会在普通人家长大,万万没想到竟然在乞丐群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心里尴尬又觉得孩子不争气,听到圈子里那群人在背后说着——啧啧,陆家怎么连小乞丐都要啊,家里都有两个儿子还非得去找二儿子,结果现在找回个乞丐来,笑死人了。于是愈发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陆予从沙发上站起来,柔和微暗的灯光将他笼罩其中,衬得他身形消瘦。陆霄的目光注视着他,见青年的手指骨感修长,握拳时连青色的脉络都能看清。他始终沉默不语,内心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他今晚匆匆从生意场上赶回来是为了教训教训陆予,让他跟陆栎道歉的。可现在,他竟然有种眼前的青年可怜兮兮的错觉。
但下一秒,他就收走了这种突然产生的想法。
陆予的嗓音再度响了起来:“陆先生和陆夫人都是体面人,心里再讨厌我这个亲生儿子还是要为陆家的面子考虑。毕竟找儿子找了十几年结果发现他是个乞丐就要把他丢了这种事情说出来不光彩,怎么办呢,心里烦得要死,就看二儿子愈发不顺眼。我给你们想个办法怎么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予听着那绷紧的嗓音眼底像是有漆黑的浓雾流转,他薄唇一勾,没有半点笑意:“不如这样,找个合适的日子说当初的亲子鉴定报告出现差错,你们陆家的二少爷其实还没找到,而我这个小乞丐和你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高大的男人此刻彻底将声音压进了喉咙里。
他控制着自己的喘息,想要将心底那股冒出来的无名火给压下去,那种被戳中了痛脚又死死压抑住不能表现出来的样子令陆予看得眼底深色愈浓。
“我最后说一遍,你别针对栎栎,当年你丢了以后是爸妈主动去收养的栎栎,把你对他的嫉妒收一收,他什么也没做错。别让我听到你嘴里出现野鸡两个字,这不仅是对栎栎的侮辱,这种粗鄙的言语也是在给陆家蒙羞!”
话说完,男人转身猛地打开房门,又猛地甩上,宛若平地惊雷般巨大的声响几乎将空旷寂静的别墅都震了两下,但陆予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正在录音]四个字,神色冷淡地按下暂停保存,他将录音文件发送给了杨林,并道:可随时利用。
随后才抬眸朝着被撞开的门缝看去。
事实上他要搞死陆家人很简单。
他只需要一抬手就能轻易了结陆家四条人命,也能利用黑雾蛊惑人心让陆霄做下永无翻身之地的恶事。
但他没有。
陆予本人很干净,哪怕他从小过得艰难,吃得是脏东西,更是有了上顿没下顿,但他比谁都干净。他的心里一直有希望和憧憬,他对任何人都保留着善意,哪怕陆家人对他的态度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但他还是选择尊重家里人。
直到陆栎一次一次,面上喊他哥哥,背地里陷害他、甚至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好几只嗜血种,他让人将嗜血种用链子锁住,将陆予和嗜血种关在一起。
陆予也不是没有跟陆家夫妇提过此事,但对于陆家夫妇而言,小儿子陆栎简直是天使,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所以,陆予变成这样,陆家夫妇对陆栎的纵容同样是关键原因。
为那么干净的陆予报仇,他也不想用肮脏的手段,他只需要将陆家夫妇和陆霄最真实的想法和做法告知所有人,让他们得到该有的惩罚,就足够了。
毕竟对于体面人来说,这虚伪的脸皮被撕破,染上无数骂名,比死都难受。
至于陆栎——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
而抉择权,一直都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