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四日后,温祈已习惯于口吐人言了,再也不觉得自己调子古怪。

喻正阳一走,他便放下了手中的《墨子》。

——秋闱前,他已学完四书五经了。

他转而翻阅着话本,欲要从中选出最为跌宕起伏的那一册,免得丛霁听得无聊。

但他自从得了话本后,只寥寥看了一些,便终日沉溺于诸子百家,这许多的话本中到底哪一册最为跌宕起伏他全然不知。

不久后,内侍送了晚膳来,他一面心不在焉地用着鱼圆,一面看着话本。

直到用罢晚膳,他都未能选出让他满意的那一册话本。

突然,外头生出了动静来,他回首一瞧,却原来是四名内侍搬了一张床榻来。

他们定当是受丛霁之命,才这般做的,丛霁是打算长留于这丹泉殿了么?亦或是为成年后的他所准备的?

他盯着床榻良久,不知为何,顿觉其上的纱帐分外淫靡,连勾着纱帐的金钩子都能勾动人心。

不过是死物罢了,何来淫靡?更无法勾动人心。

他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继而跃入了池中,冰凉的池水终是驱散了他莫名其妙的臆想。

日头隐落,华灯初上,他将上身浮出水面,翻了一册又一册的话本,不由双目酸涩,方才阖上双目,却有一阵足音往他耳中钻。

他摆着鲛尾,朝着丛霁游去,继而兴奋地冲着丛霁一扑。

丛霁早有防备,并未再被温祈扑倒,他一手扶着温祈的侧腰,一手拂开温祈遮面的鬓发,发问道:“你有何喜事要告诉朕么?”

温祈以双手勾住丛霁的后颈,又以鲛尾环住丛霁的腰身,将整副身体的重量交付于丛霁。

他身上的水珠沾湿了丛霁的常服,亦濡湿了地上铺着的织皮。

他凝视着丛霁宣布:“我决定今夜为陛下念话本。”

丛霁莞尔道:“果真是天大的喜事。”

“这是自然。”温祈苦恼地道,“但我尚未选好要念哪一册话本,不若由陛下来选罢。”

丛霁放眼望去,矮几及其周遭堆着无数的话本,显然温祈确实费了一番功夫挑选话本。

他将温祈放于软塌之上,信手取了一册话本,递予温祈,道:“便这一册罢。”

这话本名为《奇物谈》,温祈还以为定然讲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动植物,未料到,一翻开,那目录却甚是普通。

第一回:虎。

第二回:狼。

第三回:狐。

第四回:马。

第五回:驴。

……

全数是些寻常的动物,无一能算得上奇物。

他满腹疑窦,翻过目录页,映入眼帘的文字着实是不堪入目:李村有一书生,眉清目秀,因囊中羞涩,赴京赶考途中,夜宿于一破庙。

夜半,书生睡得迷糊,忽闻虎啸,起身欲逃,竟是被一大虫拦住了去路。

这大虫张着血盆大口一咬,书生吓得昏厥了过去,却因股间生疼而醒。

却原来,这大虫所咬之处并非他的脖颈,而是他的衣衫。

眼下,他正光秃秃地被这大虫弄着,羞愤欲死。

未多久,他却是得了趣,暗喜:世间有几人能知晓这虎鞭的妙处?

……

当朝有一将军,孔武有力,一日兵败,遇狼。

此狼生得极美,将军起了色心,遂将狼抓了来……

丛霁见温祈面色有异,问道:“这话本中有何了不得的奇物?”

温祈将《奇物谈》往身后一藏,慌忙道:“陛下另择一册话本罢,莫要教这《奇物谈》污了圣听。”

丛霁被勾起了好奇心:“你便念这《奇物谈》予朕听罢。”

“陛下……”温祈为难至极,只得将《奇物谈》塞入了丛霁掌中。

丛霁兴致勃勃地翻开《奇物谈》,片晌,断言道:“这话本不该唤作《奇物谈》,应改名为《奇人传》才是。不少话本描述过狐妖与书生,但云雨之时,狐妖皆是人形,但在这《奇物谈》中,虎、狼、狐、马、驴、羊、熊、蛇等皆未开智,更何况是化出人形了。”

“陛下所言甚是。”温祈感叹道,“这著者奇思妙想,非我等凡夫俗子能及。”

丛霁将《奇物谈》一放,取了一册《紫玉亭》。

这《紫玉亭》乃是一情爱话本,讲述了一状元郎因拒绝休妻,以迎娶丞相之女而被害死,死后魂魄徘徊于与其妻初见面的紫玉亭。

其妻听闻夫君失踪的消息,日日抱着两岁大的男婴去紫玉亭,望能盼得夫君归来。

三年过去,她并未盼来夫君,却是等来了夫君的死讯。

新寡之人,自然多是非,相邻皆道是她克死了自己的夫君,导致一好端端的状元郎英年早逝。

又是三年,她并未再嫁,含辛茹苦地养育着独子。

整整六年过去,状元郎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些道行,得以现身与妻儿团聚,之后,更是沉冤昭雪,教丞相偿了性命。

温祈接过《紫玉亭》,一面念,一面窥着丛霁。

他全无说书先生的本领,无法将话本念得绘声绘色,更无法将神态控制得游刃有余。

所幸丛霁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反而专心地听着。

这《紫玉亭》不长,仅仅三十页,温祈念罢,却已是口干舌燥。

丛霁拊掌道:“你能将如此简单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颇有功力。”

温祈笑道:“陛下莫要奉承我了,我受不起。”

丛霁否认道:“朕奉承你作什么?”

其后,他着内侍命尚食局做宋嫂鱼羹来,自己则呷了一口新沏的黄山毛峰。

不多时,内侍端了宋嫂鱼羹来,稍稍放凉了些后,温祈才执起调羹,将整碗宋嫂鱼羹送入了腹中。

他摸着自己的小腹,问道:“陛下可从那戚永善处问出妹妹的下落了?”

丛霁摇首道:“尚未。”

温祈不免失望,又问道:“盗皇陵者是否已被逮捕归案?”

丛霁颔首道:“已有眉目了,但盗皇陵者尚未被逮捕归案。”

温祈三问:“陛下是否要留宿于丹泉殿?”

丛霁再度颔首:“朕确要留宿于丹泉殿,且明日休沐,朕会整日陪伴于你。”

温祈解下丛霁的发冠,继而掬起一捧青丝,待青丝悉数从手上滑落,方才问道:“陛下是怕我出事么?”

“据闻,鲛人成年那日不如何好过,定会浑身发烫,疼痛难忍,更有甚者,会丢了性命。”丛霁将温祈揽入怀中,轻声细语地道,“莫怕,朕陪着你。”

温祈当然知晓这些,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丧命于此,被丛霁一安慰,反倒担心了起来。

为了让鲛人早日化出双足来,民间流传着极其残忍的法子,便是活生生地劈开鲛尾。

幸者三五日后便能将鲜血淋漓的鲛尾变作人足;不幸者当场毙命。

原话本中,由于鲛人一族能歌善舞,暴君亲手劈开了鲛尾,又命原身献舞,原身垂死之际,暴君割下了原身心口软肉食用。

而眼前这暴君从未伤过他一丝一毫,反是他对这暴君又啃又咬。

自己着实较原身幸运许多。

他凝望着丛霁,见丛霁忧心忡忡,反过来安慰道:“我明年还要考春闱,还要做那会元郎,必定平安无事。”

丛霁三分威胁,七分担忧地道:“你若是食言而肥,朕便不帮你找妹妹了。”

温祈玩笑道:“我怎会食言而肥?我对于自己身段甚为在意,决计不能容忍自己满身肥肉。”

丛霁揉了揉温祈的发丝,继而欲要将温祈放入池中,却被温祈阻止了:“我要陛下抱着我睡。”

于是,他将温祈抱上了床榻,又于温祈耳侧道:“现下距离明日尚有一个半时辰,歇息罢,养足精神。”

言罢,他抬手一扯,放下了纱帐,纱帐轻轻摇晃着,将照射进来的烛光变得朦朦胧胧,更添淫靡。

温祈的心脏猛地一震,他与丛霁正处于由纱帐所造的隐秘之处,无论丛霁对他做什么,外面之人都不会知晓。

他努力地将自己与丛霁拉开了些距离,镇定地对丛霁道:“寐善。”

丛霁见状,心下了然,正色道:“朕与你一般,亦非断袖,朕断不会侵犯于你……”

——他未曾心悦于任何一名女子,亦未曾心悦于任何一名男子,他其实并不知晓自己是否断袖,他之所言乃是为了安温祈的心。

他顿了顿,下得床榻,道:“朕去那软榻上歇息罢,亦或者你要朕将你放回池中?朕不善水,纵然意图不轨,亦成不了事,你很是安全。”

温祈分明防备着丛霁,却又舍不得丛霁,遂揪住了丛霁的一点衣袂:“陛下与我一道在这床榻上歇息罢。”

丛霁迟疑半晌,方才上了床榻。

一人一鲛各自占据着床榻的一边,俱是阖眼假寐。

时近子夜,温祈忽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发烫了,尤其是鲛尾。

过了片刻,鲛尾竟是烫得好似要融化了。

他惊恐地盯着鲛尾,即使这鲛尾目前好端端的,亦不能放下心来。

须臾,覆盖于鲛尾之上的靛蓝鳞片散发出了光芒来,忽明忽暗,犹如萤火虫。

因为原身从未见过其他鲛人成年时的情状,所以他亦不清楚鲛人具体是如何化出双足的,他只觉得烫,并不觉得疼。

然而,眨眼间,每一寸肌肤都齐齐发疼了,鲛尾更是疼得仿若正被剥皮抽骨。

他咬紧了牙关,并未发出丁点声音,左颊却倏然被丛霁的右掌覆上了。

他抬眼望去,见丛霁睁开了双目,注视着他,而后,听得丛霁道:“莫怕,朕陪着你。”

丛霁发觉温祈正在发烫,当机立断地将温祈送入池中,又问温祈:“好些了么?”

海水确有缓解痛楚之效,温祈颔了颔首。

可惜,少顷,疼痛加剧,他一身的热度居然使得池水沸腾了起来。

丛霁赶忙命内侍将冰窖之中的冰块尽数取来,放入池中。

冰块接连化水,温祈伸长手,扣住了丛霁的手腕子,呜咽着道:“陛下,疼……”

丛霁束手无策:“你要朕如何做?”

温祈双目含水:“陛下抱着我可好?”

丛霁一施力,温祈便落入了他怀中,除却鲛尾上的鳞片璀璨夺目之外,温祈瞧来与寻常一般模样。

他轻抚着温祈的背脊道:“哪里疼?”

温祈难受地道:“哪里都疼。”

丛霁低下首去,亲了亲温祈的额头,软声哄道:“亲亲便不疼了。”